《封神演義》俗稱《封神榜》, 是中國古典小說中歷史與神怪題材相結合的典范。作者從《封神演義》的兩條基本情節(jié)線索入手, 分析故事背后隱藏的民族潛意識文化心理, 特別對其中的神仙情節(jié)做出了深微思索。作者將《封神演義》視為道教文化在通俗文學層面的表現(xiàn), 抽絲剝繭, 層層深入, 語言通俗而有趣, 可說是解讀《封神演義》的力作, 全書寫得深入淺出, 生動活潑, 既適合專家閱讀以推動小說研究, 也可以幫助《封神演義》的普通愛好者獲得對小說的深度理解。
女媧本是狐貍精(節(jié)選)
《封神演義》第一回,殷紂王繼位為天子,“文有太師聞仲,武有鎮(zhèn)國武成王黃飛虎;文足以安邦,武足以定國。中宮元配皇后姜氏,西宮妃黃氏,馨慶宮妃楊氏;三宮后妃,皆德性貞靜,柔和賢淑。紂王坐享太平,萬民樂業(yè),風調雨順,國泰民安;四夷拱手,八方賓服,八百諸侯盡朝于商……”。這一派熙熙樂樂、垂拱而治的太平景象是怎么向動亂顛覆演變的呢?三綱五常井然有序的大一統(tǒng)社會是怎樣向分崩離析、改朝換代的形勢轉化的?
演變轉化的契機頗為荒誕,充滿怪異色彩。上古神女女媧娘娘誕辰,紂王去女媧宮進香,看見女媧圣像“容貌端麗,瑞彩翩躚,國色天姿,宛然如生。真是蕊宮仙子臨凡,月殿嫦娥下世”,“紂王一見,神魂飄蕩,陡起心,自思:朕貴為天子,富有四海,縱有六院三宮,并無有此艷色”。于是在女媧行宮粉壁上題詩一首:
鳳鸞寶帳景非常,盡是泥宮巧樣裝。
曲曲遠山飛翠色,翩翩舞袖映霞裳。
梨花帶雨爭嬌艷,芍藥籠煙騁媚妝。
但得妖嬈能舉動,取回常樂侍君王。
問題出來了。紂王對女媧娘娘表達愛慕傾倒之意,女媧非但不領情,反而大發(fā)雷霆之怒,祭起“招妖幡”,召來軒轅墳中三妖——千年狐貍精、九頭雉雞精和玉石琵琶精,命令她們“隱其妖形,托身宮院,惑亂君心”,斷送成湯天下。
仔細一想,這一造成商滅周興,天翻地覆大亂子、大變動的轉捩點只是由于紂王抑制不住自己“力比多”的沖動,“超我”沒有嚴格管束“本我”。明代竟陵派鐘惺的評點說得一針見血:“好色者人人皆有是心,獨怪商紂好色而思及土木偶人,可為真好,可為癡好?磥斫袢诉當不起一好字,可笑!
紂王好色而失天下——這一支撐起百回大書的基礎的情節(jié)背后是對生命本能、對愛欲的深深畏懼。
但女媧來歷如何?她為什么這樣小器量?
紂王曾經問首相商容:“女媧有何功德,朕輕萬乘而往降香?”商容回答說:“女媧娘娘乃上古神女,生有圣德。那時共工氏頭觸不周山,天傾西北,地陷東南,女媧乃采五色石,煉之以補青天,故有功于百姓。黎庶立禋祀以報之!
這說得遠遠不夠完全。女媧豈止一件采石補天的功績?她首先是一位化育萬物、創(chuàng)造人類的原始大神,更重要的,她還是發(fā)明愛情婚姻和生育的大神。女媧的大名早出現(xiàn)于《山海經·大荒西經》:“有神十人,名曰女媧之腸。”《楚辭·天問》:“女媧有體,孰制匠之?”大約是說:女媧做成別人的身體,她的身體,又是誰做成的呢?這個沒頭腦的問題讓人難以回答,由此卻可見女媧的神性。注《楚辭》的王逸引漢代的民間傳說把女媧的形軀和神通描寫一番:“傳言女媧人頭蛇身,一日七十化!被腔⒃杏囊馑!皨z,古之神圣女,化萬物者也!保ā墩f文解字》十二)“黃帝生陰陽,上駢生耳目,桑林生臂手,此女媧所以七十化也。”(《淮南子·說林訓》)原來女媧和諸神合作創(chuàng)造人類,一天孕育多次的過程中,有的助其生陰陽器官的,有的助其生耳目手臂的。這就是“七十化”的意思。
“俗說天地開辟,未有人民,女媧摶黃土作人……”(《太平御覽》卷七八引《風俗通》)“女媧禱祠神,祈而為女媒,因置昏姻!保ā堵肥贰ず蠹o二》注引《風俗通》)“以其載媒,是以后世有國,是祀為皋禖之神。”(《路史·后紀二》)女媧是人類的母親,又是皋禖(高 禖)之神,即婚姻之神!芭畫z作笙簧。”(《世本》張澍萃集補注本)女媧又是音樂之神,它的深層含義卻是愛情。吹蘆笙在古民族中意味著歡樂的盛會。春二三月,青年男女們穿了鮮麗的衣服,選擇平壩為月場,相率跳月。男青年吹著蘆笙在前導引,女青年搖著響鈴在后面追隨。雙方如果跳得情投意合,他們就離開月場,找幽僻之處歡會。高禖之神即婚姻之神的女媧為她的孩子們制作了笙,實在意味深長啊。
聞一多有一篇杰出的論文《高唐神女傳說之分析》,證明那位向楚懷王主動投懷送抱,“聞王來游,愿薦枕席”“朝為行云,暮為行雨”的高唐神女,與那位和大禹“通之于臺!钡耐可绞详P系密切,而她們都是高禖的化身!褒R國祀高禖有‘尸女’的儀式,《月令》所載高禖的祀典也有‘天子親往,后妃率九嬪御’一節(jié),而在民間,則《周禮·媒氏》‘仲春之月,令會男女’,與夫《桑中》《溱洧》等詩所昭示的風俗,也都是祀高禖的故事。這些事實可以證明高禖這祀典,確乎是十足地代表著那以生殖機能為宗教的原始時代的一種禮俗。文明的進步把羞恥心培養(yǎng)出來了,虔誠一變而為欲,驚畏一變而為玩狎,于是那先妣而兼高禖的高唐神女,在宋玉的賦中,便不能不墮落成一個奔女了。高禖之祀,頗涉邪,亦可想見矣!备叨C之神,就是女媧。她原是生殖和性愛的象征。有的學者認為,女媧補天其實際內涵是大洪水后女媧重新造人,煉五色石與“摶黃土作人”相類。
漢代的石刻畫像與磚畫中,常有人首蛇身的女媧和伏羲畫像,腰身以上是人的形狀,腰身以下則是蛇軀,兩條尾巴緊緊地親密地交纏在一起。伏羲、女媧兄妹結婚繁衍滋生人類的神話傳說,在文獻記載和民間故事里都得到廣泛的印證。女媧人首蛇身,蛇是性的象征。
這位化育萬物、寬厚博大的性愛母神女媧,為什么到了《封神演義》里,卻變得如此器量狹窄,對僅僅吟詩挑逗了一下的紂王怒不可遏,直要斷送了他的江山社稷和性命才罷休呢?
《武王伐紂平話》里卻不是這樣。這兒不是女媧,而是玉女。但很顯然,玉女只是女媧的另一個化身:“此玉女是古貞潔凈辨煉行之人,今為神女,它受香煙凈水之供!辈贿^,這位玉女卻要比后來《封神演義》里的女媧有人情味得多:
紂王如此三日,在殿上觀玉女,乃問玉女:“卿容貌世間絕少!”紂王不去歸朝,只在玉女殿上。是燈燭無數(shù),置酒與玉女對坐。玉女不言。此人是泥身,焉能言之?……
夜至三更以來,紂王似睡之間,左右別無臣侍。王見眾多侍從,一簇佳人捧定玉女來殿上。紂王見之大悅,親迎玉女,禮畢,玉女奏曰:“大王有何事意,在此經夜不去,謂何?”王曰:“朕因姜皇后行香到此,寡人見卿容貌妖嬈,出世無比,展轉思念。今無去志,愿求相見,只此真誠。”玉女回奏曰:“臣為仙中之女,陛下為人中,豈可寵愛乎?曾聞古人有云:‘仙人無婦,玉女無夫!埓笸跛偃,恐遭譴謫!”王問玉女曰:“何如譴謫?”玉女不得已言曰:“更后百日,終必與我王相見。啟大王,且歸內去!蓖鯁栍衽唬骸坝泻涡盼?”玉女遂解綬帶一條與紂王,玉女言曰:“此為信約,王收之!苯拥镁R帶,忽聞香風颯颯,玉佩丁當,聲聞于外,霞彩騰空。紂王見之,舉步向前去扯玉女,忽然驚覺,卻是夢中相睹。定省多時,只見泥神,不睹真形,視手中果然有綬帶一條。紂王向燈燭之下看玩,思之至晚,悔恨無已。
這簡直就是楚懷王夢遇高唐神女故事的翻版。紂王如此多情,玉女又如此繾綣。從古代神話中的女媧、高禖、巫山神女到《武王伐紂平話》里的玉女,再到《封神演義》里的女媧娘娘,我們看到遠古的性崇拜逐漸衍化為近古的性禁忌。神話的女媧演變?yōu)橄稍挼呐畫z,下身的蛇尾幻化為環(huán)佩叮當?shù)镍P袍。蛇—性—生命原欲不再是崇拜的對象,而成了令人畏忌的邪惡。這是文化與生命的分裂和沖突,是人與生俱來的悲劇。
女媧由性愛母神變成中性的圣母,她對紂王膽敢喚起她對原始蛇尾的記憶不再溫情脈脈,而是憤怒無比,反應強烈?墒撬扇〉膱髲痛胧﹨s讓人有幾分迷惑不解。她派遣了三個女妖去滿足紂王的欲望。這是否有一點“替身”和“利比多轉移”的意味?她讓紂王獲得了徹底的滿足——長達二十八年的享樂(第一回:娘娘正行時,被此氣擋住云路;因望下一看,知紂王尚有二十八年氣運),代價是身死國滅。這到底是對原欲的贊美還是詛咒?女媧派出的主要的一位“替身”是狐貍精妲己,在《武王伐紂平話》里,妲己卻是玉女的情敵:
王甚寵愛妲己。置酒宴樂之次,妲己見王系綬帶一條甚好。妲己問王曰:“我王何處得此帶?好溫潤可愛!”王含笑而言曰:“玉女所與寡人!庇志哒Z:“前共玉女同寤,得此帶與朕,以為信約!辨Ъ郝勓裕纳屎础1〕:“啟陛下,今教毀了玉女之神,火燒了廟宇。恐大王久思玉女之貌著邪,誤大王之命。此廟無用!蓖踉唬骸耙狼渌啵窠虩藦R,打了泥神!
妲己從玉女的情敵演變?yōu)榕畫z的“替身”,顯示了文化中性禁忌的強化,這也是《武王伐紂平話》與《封神演義》不同時代背景的產物。前者反映了元代思想文化氛圍的開放,后者更多地表現(xiàn)了明代的正統(tǒng)色彩。但二者的同異流變也說明《封神演義》里的女媧和妲己確實和上古的女媧、高禖、高唐神女具有一脈相通的文化意味。
妲己被寫成托體成形的千年狐貍精,第九十六回又說她是九尾狐貍精。也許由于狐這種動物動作靈活、敏捷,性格活潑、聰明的緣故,它很早就被看作有靈性的動物。戰(zhàn)國人的著作里,已經出現(xiàn)了以狐為原形的神獸。《山海經·南山經第一》:“青丘之山……有獸焉,其狀如狐而九尾,其音如嬰兒,能食人,食者不蠱!薄赌绿熳觽鳌分袆t說:“天子獵于滲澤,于是得白狐玄貉焉,以祭于河宗!薄度饝獔D》:“九尾狐者,神獸也。其狀赤色,四足九尾,出青丘之國,音如嬰兒,食者令人不逢妖邪之氣,及蠱毒之類。”
到了魏晉南北朝以后,狐變人,尤其是變女人的說法流行起來!侗阕印芬队癫哂洝罚骸昂柏偫墙詨郯税贇q,滿三百歲暫變?yōu)槿诵。”《名山記》云:“狐者,先古之婦也。”《玄中記》更說得活靈活現(xiàn):“狐五十歲能變?yōu)閶D人,百歲為,為神巫,或為丈夫與女人交接,能知千里外事。善蠱魅,使人迷惑失智,千歲即與天通,為天狐!
《太平廣記》里收錄了唐以前的狐怪故事十二條。其中的狐多是以作祟害人的惡獸出現(xiàn)。如卷四四七《陳羨》條講一只牝狐變成,自稱“阿紫”,專門誘騙男人。到了唐朝,“狐貍精”這個形象出現(xiàn)了!短綇V記》卷四四七《狐神》條(出《朝野僉載》)云:“唐初以來,百姓皆事狐神……當時有諺曰:‘無狐魅,不成村!庇志硭乃木拧俄f明府》條(出《廣異記》)載:“母極罵云:‘死野狐魅!卑础镑取弊帧墩f文解字》釋曰:“老物精也!彼浴昂取币饧础昂偩。
唐人小說中“狐魅”一詞的出現(xiàn),反映“狐貍精”已作為一個獨立形象存在于人們的意識和民間信仰里,而且愈來愈和“性”緊密聯(lián)系起來。明初的《平妖傳》,老狐精圣姑姑讓自己的女兒胡永兒變成嫁給王則,策動造反,當了“王后”,和《封神演義》里妲己迷紂王的故事已經有幾分相像。
妲己奉女媧之命托身宮院,蠱惑紂王,的確有幾分女媧替身的味道。前面說過,女媧原是高禖之神,在不同的傳說里演變?yōu)橥可绞虾透咛粕衽。有意思的是,涂山氏原來又是九尾狐。先秦詩有《涂山歌》:“綏綏白狐,九尾龐龐,成于家室!逼湓闯鲇凇秴问洗呵铩罚骸坝砟耆慈,行涂山,恐時暮失嗣,辭曰:‘吾之娶,必有應也。’乃有白狐九尾而造于禹。禹曰:‘白者,吾服也。九尾者,其證也!谑峭可饺烁柙唬骸椊棸缀,九尾龐龐。成于家室,我都攸昌!谑侨⑼可脚!薄秴窃酱呵铩ぴ酵鯚o余外傳》載涂山之歌又多數(shù)句:“綏綏白狐,九尾龐龐,我家嘉夷。來賓為王,成家成室,我造彼昌。天人之際,于茲則行!
涂山氏原是九尾狐,涂山女又是女媧的一個化身,女媧派遣妲己這個九尾狐貍精蠱惑紂王,這難道不是女媧“潛意識”中對“蛇身”愛憎交集的“回憶”促成的嗎?我們在這里發(fā)現(xiàn)了中華民族的集體潛意識。榮格說:“個人潛意識是緊靠意識門檻之下的相對稀薄的一層,和它們對照,集體潛意識在正常情況下沒有顯現(xiàn)出成為意識的傾向,并且用任何分析的技術也不能恢復它的記憶,因為從來沒有被壓抑或遺忘過!
然而,集體潛意識卻可以在文學作品中通過原型(archetypes)的方式表現(xiàn)出來。原型常常出現(xiàn)在神話、寓言、傳說中,可以不斷地在歷史進程中反復出現(xiàn)。榮格指出:“在每一個這些意象之中有著人類心理和命運的一些東西,一些在我們祖先歷史中重復了無數(shù)次的歡樂和憂傷的殘留!
從女媧神話和狐精傳說的演變中,我們看到中華民族對性既迷戀又畏懼的復雜的集體潛意識,這形成了一種情結,也就是說民族心理長久地執(zhí)意地沉溺于對性既畏又戀的矛盾情緒之中不能自拔,成了一種“癮”。這可以說是一種“性畏戀”原型,因為“事實上原型乃情結的核心。原型作為核子和中心,發(fā)揮著類似磁石的作用,它把與它相關的經驗吸引到一起形成一個情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