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臍血之地》是一部具有獨特地域風(fēng)情與深厚文化內(nèi)涵的小說集, 收入作家李健近年發(fā)表的中篇小說《青杏》《庫蘭》《半春子》《九月》, 四部小說相互獨立, 又被共同的人物所串連, 故事均以民國時期的木壘地區(qū)為背景, 體現(xiàn)了木壘以漢文化為主的多元文化風(fēng)貌, 書寫了農(nóng)耕文化與游牧文化的融合, 以及蓬勃強(qiáng)韌的生命力與傳統(tǒng)習(xí)俗秩序的碰撞, 其中有人性中的真實、善良與美好, 有情愛關(guān)系的細(xì)膩婉轉(zhuǎn), 有牧民生活的野性粗獷, 也有保衛(wèi)家園的豪情悲壯。
1.木壘是新疆漢文化相對集中的地方之一,地處古絲路新北道,農(nóng)耕與游牧相互沖突融合,形成以漢文化為主的多元文化。就文學(xué)而言,這是一塊處女地。
2.聽聽這里的地名就知道這塊土地上的人口遷徙史,高家果樹園子、唐家莊子、沈家溝、孫家溝、馬圈灣……伴隨而來的是各種傳說、民謠、風(fēng)俗和飲食——手抓肉、燜餅子、拉條子、馕和鍋盔……
3.日起日落,晨昏暮靄,隱沒在這些溝溝壑壑里的人家,煙火蒸騰,一代又一代。
4.你看,日暮的山梁小道上,一輛牛車慢悠悠地?fù)u晃著,趕車人悠長的歌聲在山梁間旋蕩,背后是赤紅的落日,暮靄把靜謐的山梁浸染得一片橙紅,偶爾從某一處梁彎里傳出一聲高亢的驢叫,伴隨而起的是一片一片的狗吠。
5.那些缺油少肉的日子,能把生活打理得如此絢麗多姿,是這塊土地上和我母親一樣的女人們對食物與生俱來的虔敬,發(fā)揮侍弄食物的想象力,燉洋芋、糖洋芋、洋芋攪團(tuán)、洋芋魚魚、洋芋丸子,還有洋芋包子、洋芋餃子、洋芋粉條……
6.忘了是誰說的,有祖墳的地方,才能算作故鄉(xiāng),而故鄉(xiāng)于我是浸透在血脈中的記憶。無論你貧瘠還是豐饒,嚴(yán)苛還是溫暖,是你滋養(yǎng)了我。我,就是你的兒子。
7.青杏站在院門口的斜坡上。她每天都要在這里站一陣,像棵瘦伶伶的樹,一動不動。風(fēng)像螞蟻在臉上爬,慢慢變成針刺樣的疼,后來就木了。山梁上的老榆樹像被蟲蟻鏤空的蘑菇。梁背后一抹炊煙。白茫茫的雪。靜謐無邊無際。日頭像個稀軟的蛋黃。風(fēng)很輕,刮得不動聲色。
8.一切都是靜的;窝鄣陌祝床坏揭粋活物。她站在莽蒼蒼的原上,雪沒到了膝蓋。她一步一步往前挪。風(fēng)卷雪,火一樣舔舐她。身上像著了火,騷烘烘地?zé)帷K兜粢律。三哥站在麥地里,武氣地(fù)]著馬鞭子。日頭著火了,麥子著火了,雪著火了……
9.空曠的雪原上,畜群洪流一般,朝山埡口涌去。奔涌的牛馬,轟隆隆的蹄聲,顫抖的大地……畜群后人頭攢動,槍聲、呼哨聲,牛哞狗吠,羊叫馬嘶……
10.他站在豌豆地里,兩臂伸向天空,透著力量,太陽把他虛幻成一個迷離的剪影,像要飛起來,他斜過頭望她,扯開嗓子吼:天爺發(fā)雨雷響哩,我在夢里想你哩,渾身就像蛆咬哩,叫我咋么受了呢……
臍血之地(自序)
寫完《九月》,恰好旭忠在昌吉的公務(wù)結(jié)束,順便帶我回了木壘。
旭忠是木壘史志辦主任,是我相交多年的好友,好書法,是個性情中人。他當(dāng)過鄉(xiāng)黨委書記,后調(diào)任農(nóng)業(yè)局局長,不久,主動要求辭去農(nóng)業(yè)局局長去了史志辦,聽說近又準(zhǔn)備辭去史志辦主任去菜子溝的國學(xué)講堂。我笑謔他,人家是官越當(dāng)越大,你倒好,把官當(dāng)沒了。他咧嘴笑,咋辦呢?一輩子就這么一個嗜好。旭忠家是當(dāng)?shù)乩蠎,他父親當(dāng)過英格堡村的支書,說不清哪一代流落到了木壘英格堡,慢慢積累起一份不錯的家業(yè),成為當(dāng)?shù)赝鷳簟?/span>
“英格堡”地名的由來,源于一個久遠(yuǎn)的傳說。很久以前,有位叫英格的公主率領(lǐng)一支人馬翻越天山到了木壘,被這塊肥沃的土地吸引住了。遮天蔽日的森林,山泉清澈,水草豐美。于是,公主下令安營扎寨,他們不想四處征戰(zhàn),顛沛流離了。他們建起一座城堡(據(jù)說英格堡鄉(xiāng)政府東兩公里有一處破城子遺址與此城堡有關(guān)),從此墾荒放牧,年復(fù)一年,牛羊成群了,糧食堆成了山。不知過了多少年,又來了一支人馬,把城堡圍得水泄不通。英格公主率領(lǐng)部下,重新拿起武器,經(jīng)過九天九夜的抵抗,終于彈盡糧絕,城破人亡。人們?yōu)榧o(jì)念英格公主把這地方叫“英格不拉”(蒙古語,意為舀水的勺子),后因破城子遺址,又叫“英格堡”。據(jù)說,盛行在這一帶的一道美食——羊肉燜餅,就是英格公主傳下來的。
晚上,旭忠約了李平、發(fā)科、成林、平元等一幫好友相聚,主食自然是手抓肉,只是遺憾,沒有我喜歡的煮羊頭。好在第二天平元就補(bǔ)了遺憾,在家里做了煮全羊,還特意做了羊雜碎煮麥子。羊頭焦香,羊蹄筋道,肚片爽脆,麥子一粒粒晶瑩飽滿,麥香直往人心底柔軟處撓。哈薩克有一種用肉、米、酸奶疙瘩、杏仁、核桃等熬制而成的納吾魯孜飯,與此相類,肉香、米香、酸甜的奶香,還有一絲淡淡的酒香,吃起來濃香醇厚,是哈薩克納吾魯孜節(jié)的傳統(tǒng)飲食。朋友一個個嘖嘖有聲,欲吃又止,都嫌羊頭膽固醇高,說吃了會頭疼。我說頭疼也是吃了以后才疼。眾人笑謔我是哈薩克轉(zhuǎn)世。平元冷不丁冒出一句,餓的時候一個煩惱,吃飽了以后無數(shù)個煩惱……平元的祖上也是某一代流落到木壘回槽子的,據(jù)說和旭忠的祖上一樣,都是從山西洪洞大槐樹來的。他知道我好這一口,知道我喜歡馕、酥油、酸奶疙瘩、乳餅、奶茶之類的哈薩克飲食。
我對食物總懷有一種無法與外人道的貪婪與敬畏。
一次吃煮全羊時,我已在東城衛(wèi)生院工作,忘了因為什么,隨幾位老同志去雞心梁牧業(yè)隊,接待我們的是雞心梁東溝的一位哈薩克赤腳醫(yī)生。晚上,他宰了羊招待我們。吃肉前自然要先喝酒。他們說,喝酒喝到后的才有資格吃肉,要是喝醉了,吃不成肉了,只能怪喝酒的本事不行,吃了肉也是浪費(fèi)。這是木壘人的說話方式,喜歡正話反說。其實,與這句話并行的還有一句:木壘這里待人靠肉,娛樂靠酒。我喝酒時,耍了心眼,把幾杯酒灌進(jìn)了袖子。一位哈薩克看見了,乜斜著眼睛看我。一位曾與我父親共事的老同志斥我偷奸;氵是個兒子娃娃不是?那天,等到肉端上來,還真就喝倒了幾個;椟S的馬燈光下,手抓肉蒸騰著熱氣,焦黃的羊頭翻齜著牙,下面是大塊的羊肉和面片。一位年老的哈薩克做了巴塔,開始削肉。先削羊頭。他先給坐在上座的老同志削了一塊,以示敬意,又給其他每人分一片。我年歲小,老人把羊耳朵削下來給我。然后削剛煮到斷生的羊肝,一塊羊肝配一塊羊尾油,一黑一白,削肉的人把手伸到你嘴邊,你只管撮嘴一吸,呼嚕一下,伴著一股溫潤的濃香,羊肝和羊尾油已經(jīng)滑進(jìn)了肚子。是那羊肚羊肉,不腥不膻,肉的本味馨香里帶一點淡淡的青草味、苦蒿味,交混纏繞,久久氤氳不散,讓你再也想不出還有什么人間至味能與此媲美。
每次吃煮全羊我都認(rèn)為是一次揮霍,都會懷著莫名的虔敬,品味每一塊肉,把每一塊骨頭啃干嗍凈。
我母親對過日子的精打細(xì)算與生俱來。每次父親帶回來的羊肉,她都精細(xì)地把肉剔下來,切碎燣好放起來。每頓飯都放一點,不多,但頓頓都有肉味。剩余的骨頭用刀背敲斷剁成小塊,分幾次,燉一鍋洋芋胡蘿卜肉湯。這時候,滿屋肉香,勾著瘋野慣了的我們,不愿遠(yuǎn)離屋門。而我父親總在喝下一口湯,呷下一口酒后,慨然喟嘆:要是天天有這樣的日子就好了……
在父母的日常言談中,有很多關(guān)于吃的典故和傳說。按說,我這個年歲的人是沒有真正經(jīng)歷過饑餓的,我出生時已經(jīng)過了國人挨餓的艱難時期,只是正在茂盛成長的身體老覺得缺那么一口,但饑餓的陰影幽靈一般如影隨形,深埋在父輩的記憶中。
其實,這也是那個年代的眾生相。那些缺油少肉的日子,能把生活打理得如此絢麗多姿,是這塊土地上和我母親一樣的女人們對食物與生俱來的虔敬,發(fā)揮到致的侍弄食物的想象力,燉洋芋、糖洋芋、洋芋攪團(tuán)、洋芋魚魚、洋芋丸子,還有洋芋包子、洋芋餃子、洋芋粉條……她們不乏智慧,是饑餓與苦難喂養(yǎng)了她們,讓她們在這塊貧瘠又豐饒的土地上,把男人、兒子、孫子……一個個滋養(yǎng)得精壯如牛、粗獷不羈。
你聽,她們的男人來了:哥呀么割麥妹送飯
妹妹穿了個花衫衫
一把扯開妹妹的懷
摟著妹妹嘬奶奶上世紀(jì)五十年代末,我父親從江蘇鹽城支邊到了木壘,后來,同他一批支邊來疆的人大都陸續(xù)返回了原籍。當(dāng)年的支邊青年分為兩種:一是根正苗紅,心懷理想來扎根邊疆的;一是家境窘迫,借此改變處境,換一種活法的。我父親屬于后一種。隨后,我的祖父母和姑姑們也來了。我母親也在那一時期來到木壘,她和我父親相遇了。他們是同鄉(xiāng)。母親生于蘇北一個大家族,據(jù)說她的家族里有很多鮮為人知的故事和傳奇,只可惜老一輩人都已故去,再也無從追尋,只知道姥爺是個富紳,在蘇北那么一個國共日偽交錯拉鋸的地方,怎么著也不可能獨善其身。母親三歲失恃失怙,她是跟著她姥姥長大的,她姥姥去世后,又跟著她的哥嫂。母親骨子里遺著小姐氣,又讀過幾年書,但自小寄人籬下,自知無所依恃,低眉順眼地過了幾年,跟著姐姐到新疆,匆匆忙忙找個人,把自己嫁了。我時常以此笑謔父親,他如果不來疆,說不定連老婆都找不到。
我出生在木壘東城的高家果樹園子,那時,一家人租住在一個老戶人家的小房子里。父親在東城是個頗受人尊重的醫(yī)生。每次去牧區(qū)巡回醫(yī)療或去山里出診,都會帶回幾根松木椽子。到一九七四年,終于攢夠了蓋房子所需的木料,蓋了五間拔廊房,和我祖父母一起住。
新蓋的房子緊鄰路邊。路是沙石土路,南北走向,通往縣城。路對面是連片的水澆地。這是農(nóng)業(yè)學(xué)大寨的結(jié)果。平整這些土地,我的小姑姑也參加了。他們利用冬季農(nóng)閑,車推手抬,還因此死傷了幾個人,硬是把一片坑坑洼洼的土地弄平整,變成水澆地。這片水澆地一直延伸到西邊的山梁,和一片片梁坡旱地相接,逢到夏天,五色爭艷,金黃的油菜花、淡紫的胡麻花、油綠的麥子、褐黃的梁坡旱地、白色的豌豆花……臨到冬季,大地一片白茫茫,夕陽下,暮靄橘黃,靜謐如風(fēng),兀起的驢叫狗吠,山梁背后的縷縷炊煙……
大概兩三年后,父親調(diào)到縣城去了。
木壘地處古絲路新北道,曾是匈奴、鮮卑、蒙古等民族的游牧地,至近代,大致以縣城東邊的木*河為界,木*河以東以牧業(yè)為主,以西以農(nóng)業(yè)為主。東城在木*河西邊,處在南北走向的狹長梁谷間,兩側(cè)是延綿不絕的丘陵,南面是天山,北面是一望無際的沙漠戈壁。《西域圖志》稱:東城是蒙語“東吉兒瑪臺”的簡稱,意為多溝坡的地方。聽聽這里的地名就知道這塊土地上的人口遷徙史,高家果樹園子、唐家莊子、沈家溝、孫家溝、回槽子、馬圈灣……伴隨而來的是各種傳說、民謠、風(fēng)俗和飲食——手抓肉、燜餅子、拉條子、馕和鍋盔……日起日落,晨昏暮靄,隱沒在這些溝溝壑壑里的人家,煙火蒸騰,一代又一代。
你看,日暮的山梁小道上,一輛牛車慢悠悠地?fù)u晃著,趕車人悠長的歌聲在山梁間旋蕩,背后是赤紅的落日,暮靄把靜謐的山梁浸染得一片橙紅,偶爾從某一處梁彎里傳出一聲高亢的驢叫,伴隨而起的是一片一片的狗吠:
青石頭尕磨左轉(zhuǎn)哩
要磨個雪白的面哩
心肺和肝花想爛哩
哪一個日子上見哩
……據(jù)《木壘縣志》載:
清乾隆二十六年:木壘地沃泉滋,募人大開阡陌,并派駐綠旗兵穆壘營。
一九五九年七月:批江蘇支邊青壯年到木壘,共九百九十七人。
這是木壘有史記載的兩次規(guī)模移民。此后,投親靠友、逃荒自流,還有嫁過來的、下放來的、發(fā)配貶謫來的……口音南腔北調(diào)。
看守果樹園子的孟奶奶,就是自流來的,她是隊長的丈母娘。
園子里的果子杏子成熟后采摘下來,要按人頭分給隊里的社員。分配是按個論的,大小相宜,生熟相間,這是個德望威望都要服眾的活,孟奶奶是合適人選。
高家果樹園子太大了,差不多有二三十畝。暑假時,果園就是樂園。果實密密匝匝綴滿枝頭,那份誘惑讓你在夢里依然會忍不住咂嘴流口水。伸在圍墻外的枝頭,早已枝禿葉殘,我們等不到果實成熟。先是搭人梯,年歲大一點的,身強(qiáng)體壯的在下一層。等到搭人梯、扔棍子、石頭土疙瘩都不能達(dá)到目的時,就該各顯神通了。
那次,我們從圍墻下的水渠入口爬進(jìn)果園,如眾鳥投林。
孟奶奶來了,我被堵在樹上。樹杈晃悠悠,我賴在樹上不下來。
你下來,我不打你,你下來,你慢些個,我不給你媽告,她踮著一雙小腳,兩手奓開,似乎想接住我,尕先人呀,你可不要掉下來……她比我還急,還怕,濃濃的民勤腔,話說得語無倫次。她窩著嘴,僅剩的兩三顆門牙突兀地戳出來,透過樹葉的點點光斑落在她臉上、灰白的頭發(fā)上。
那天她真沒打我,也沒告我媽。她牽著我的手,到一棵杏樹下,摘了一把剛剛泛黃的杏子,還沒長熟呢,糟蹋了,可不敢再來了,糟蹋吃的,天爺爺看著呢……
我在東城中學(xué)讀到初中二年級,轉(zhuǎn)學(xué)去了木壘一中。
東城中學(xué)建在一片亂葬崗,那年學(xué)校平整操場時,挖出過不少無主尸骨。
離學(xué)校遠(yuǎn)的學(xué)生都住校,我也住校。四五十人住在一間屋子里,上下兩層大通鋪,沒有電燈。夜里,窗外星光點點,我們栽蔥一般躺成一排,聽那些高年級的學(xué)生說某某女生走路時屁股扭得如何歡實、誰對誰有了意思、誰摸了誰被誰一口啐在臉上……隔壁的女生宿舍一片靜謐神秘,忽然像麻雀炸了窩,撲啦啦,笑聲乍起。這邊越發(fā)肆無忌憚了,上至霸王武帝、呂雉武皇,下到孫家溝王家莊子或者不知道哪里的男人女人,牛羊驢馬、豺狼虎豹、飛蟲螞蟻……我們插不上話,似懂非懂,暗暗盼著快快長大,像他們一樣,粗嘎著嗓子唱:
十八歲的大丫頭靠在大門邊
看見公雞采了個蛋
兩眼淚不干
……
初二時多了一門生理衛(wèi)生課。書發(fā)下來,同學(xué)都包了書皮,上面放著語文或是數(shù)學(xué)書,偷偷摸摸做賊一樣翻到女性那一節(jié)。上課的是一位年輕女老師,講到男性生殖器,就讓女生出去。教室里一派靜穆,氣氛越發(fā)神秘了。
老師,啥叫生殖器?聲音怯生生的。忘了問話的是誰。
老師愣怔一下,沉吟道,嗯,那個,你尿尿的東西就是那個……老師的臉上洇出兩團(tuán)紅暈,眼睛不看我們,虛晃晃地盯著屋頂。
如一;鹦锹溥M(jìn)柴堆,一雙雙眼睛瞪得溜圓,緊抿著嘴,屏聲靜氣,憋得面紅心跳。終于憋到下課,呼啦啦飛出籠子,先是面面相覷,倏地,手伸到另一個胯下,我看看你的生殖器……
同學(xué)中有不少是家在雞心梁牧業(yè)隊的,說不清他們啥時候到了這里,或是饑荒年代逃荒來的,都和哈薩克族一樣,以牧為主。他們的哈薩克語說得又溜又地道。后來,一些人從這里走出去,帶著山里的氣息,去往更遠(yuǎn)的地方;有些則留了下來,和他們的父輩一樣。而我則在畢業(yè)后,回到父親曾經(jīng)工作過的單位,數(shù)年后,辭職離開。
雞心梁屬山前丘陵地帶,東溝、直溝、寬溝、石人子溝……都是豐沃的夏牧場。石人子溝口的山頂上有一對相依而立的石頭,傳說是一對母女。一天,巴依老爺路過氈房時見到了美貌的女兒。他吃了手抓肉、喝了奶茶,臨走時留下話,三個主麻日后來娶他們的女兒。母親求告巴依老爺,說女兒已經(jīng)嫁人了,可巴依老爺還是留下了比石頭還硬的話。無助的母女站在山頂,盼著外出牧羊的男人早點歸來。暴風(fēng)雪來了。男人們趕到家時,這對母女已被冰雪包裹,變成了石頭人。
那年,我去石人子溝巡回醫(yī)療,在一個老阿媽家住過一晚。他兒子煮了風(fēng)干肉,那是我記憶中吃過的好的風(fēng)干肉。油脂淡黃,褐色肉塊,時光浸透其中,肉質(zhì)豐腴彈牙,肉的原香更濃更醇。
老阿媽十五歲嫁人,生了六個兒子兩個丫頭,從沒離開過這片牧場。她的皮膚幾近透明,戴鹿角紋白布頭巾,紅眼圈里蒙著水霧,手指扭曲得像枯樹杈。每天,天蒙蒙亮她就起來,坐在坡頂一塊石頭上,等太陽出來。她喜歡我?guī)У囊慌_小收音機(jī),拿在手里摩挲著,不好意思開口,到我臨走時,終于忍不住,讓她兒子用羊跟我換。我送給了她。她過意不去,塞給我一大包吃的。
她讓我時常想起我的祖母。
施行牧民定居后,雞心梁牧業(yè)隊的漢族搬到了奇木公路以南黑山頭以北一片荒灘野地,那里曾被謔稱為曬驢灘,現(xiàn)在已經(jīng)綠樹成蔭,是實實在在的鳳凰村了。哈薩克族則搬去北沙漠邊的雀仁鄉(xiāng),亦耕亦牧。后來,一部分棄牧從耕,成了地地道道的農(nóng)民。
七十年代的后一個冬天,我祖母去世了,葬在東城唐家莊子?xùn)|邊的紅石頭彎。也許冥冥中真有神靈,祖母去世的那天早上,我小姑姑的一個孩子出生了,是個女兒。
那年我十四歲。二年舉家搬到昌吉時,我已是一個十歲孩子的父親。
忘了是誰說的,有祖墳的地方,才能算作故鄉(xiāng),而故鄉(xiāng)于我是浸透在血脈中的記憶。
無論你貧瘠還是豐饒,嚴(yán)苛還是溫暖,是你滋養(yǎng)了我。
我,就是你的兒子。
是為序。
臍血之地(自序)
青杏
庫蘭
半春子
九月
后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