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豪的《鴨子飛了》收錄了《黑海》《清肝明目》《鴨子飛了》《麋鹿》等7篇經典中短篇作品, 所選作品曾在報刊上公開發(fā)表, 廣受讀者好評。梁豪的作品樸實、厚重, 從平實的語言中能看到作者對新聞熱點和新興事物的捕捉和消化能力。作者憑借敏銳的嗅覺和熱情, 著重刻畫小人物內心成長的過程和浮躁的社會現(xiàn)實, 通過深入、細膩的心理側寫和豐富生動的細節(jié)描寫, 將人物內心的情感刻畫得淋漓盡致。作者筆調辛辣、諷刺、老練, 極具生活真實感。
梁豪,北師大文學碩士。小說散見《人民文學》《十月》《當代》《上海文學》等雜志,多篇作品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中華文學選刊》《2019 中國短篇小說年選》《2019青春文學》等書刊選載。另有詩歌、散文和評論文章若干。著有小說集《人間》。曾獲《南方文壇》年度獎等。
放生
麋鹿
面具
清肝明目
鴨子飛了
讓我們蕩起雙槳
黑海
......
放生 很多事,講究一個家學 淵源。老人習了一輩子書法 玩兒了半世金石,一窩后生 都能寫得一手好字識得各等 好玉。雙親捅著高蹺似的長 腿,籃球一舉就高過籃脖子 ,兒子能從CBA打進NBA, 退役后再回來打CBA,頭頭 是道井井有條,先天后天都 占了作用。祖上顛勺顛成了 御廚,把幾任皇室伺候得穩(wěn) 穩(wěn) ,到了子子孫孫的年 代,嫌起了蒜氣油臭,各自 另謀生路,有所得亦有所失 ,待親朋好友小聚,就數這 家閨女料理的下酒菜撓舌尖 子,個個吃得滿臉炸紅鬼話 連篇,見了皇帝不磕頭。
趙廣民摳摳眼屎,對應 了一下自己,向天默然揮揮 腦袋。
趙廣民年輕時掌著一輛 手扶拖拉機。農忙時運甘蔗 ,農閑就搬磚。趕上哪家媳 婦夜里要生了,拍著窗戶喊 “趙廣民給我起來”。兵荒馬 亂間,半夢半醒中,趙廣民 隨手套上一件白背心,推門 而出,載上一車廂的親戚, 迷迷糊糊就把人送進縣醫(yī)院 的產房里。趙廣民因此練就 兩條黑凸凸的好臂膀,逢年 過節(jié)回鄉(xiāng)去,老老少少都過 來捏一捏那兩團腱子肉,嘿 嘿嘿地笑一笑,似乎趙廣民 很出息,他們很滿意。
趙廣民后來哧溜一下, 完成了兩級跳,去到市里, 成了公家人。還是把著車, 這回不用使大勁,改掄圈兒 了,無風無雨,也能把眼珠 子開得一瞇一瞇的,像貓。
但莊里人對趙廣民的此番異 動存了些看法,往后趙廣民 進村,大家老早就躲得干干 凈凈,趙廣民身上的磁場突 然跟他們擰著了,親不了情 了。整個趙家村二十一組二 百三十六戶,凈聽見糞坑里 的綠頭蒼蠅強一聲弱一聲在 嗡嗡。鄰居家愛議論的武大 爺,兀自向著窗口發(fā)牢騷: “好好的身體發(fā)膚,怎么就 給搬走,燒成一把灰呢?” 趙廣民跑到殯儀館,駕 起了靈車。
在鄉(xiāng)里,還興土葬。老 祖宗的規(guī)矩動不動得另說, 至少這件事,已經不愛聽老 人言的大伙,一致地聽話。
趙廣民四十五歲生日那 天問老婆:“跟我,你后悔 過嗎?”老婆說:“前年的年 夜飯,你現(xiàn)在告訴我鹽放多 了,我也覺得淡。不去想, 都不是問題。”趙廣民知道 難為了人家,主要是名聲不 美,都沒念過幾天書,都是 村里躥出來的泥腿子,一輩 子摔摔打打,圖不到其他, 不就剩了掙個好名頭?老婆 在思想上若不進行自我斗爭 再斗爭,挺不到眼下的。而 且這么些年來,趙廣民總是 夜里爬上爬下,神經衰弱的 ,身骨也熬不到 。思及 此,趙廣民就油嘴滑舌地挨 過去,揉揉賢妻上臂的蝴蝶 袖,動多了不嚴肅,沒表示 又不是人,趙廣民得拿捏著 。
老婆在趙廣民不滿四十 六歲的時候,突然去了,乳 腺癌。乳腺癌是醫(yī)生的措辭 ,出了醫(yī)院,大伙都覺得是 晦氣侵體,注定的。
正值入伏,老婆停靈的 時候,趙廣民在她的肚皮上 鋪了兩層塑料薄膜,從冰箱 里挖出冰塊,裝滿保鮮袋, 鎖好結,把冰袋擱到薄膜上 ,冰塊快要融盡時再重新 換,是在替 易壞掉的腸胃 防腐。趙廣民這么做了三天 ,幾乎沒有合眼,主要是他 不困。
趙廣民全程親自為老婆 辦喪。熟人說:“結婚也沒 見那么隆重,隆重得很不趙 廣民!壁w廣民一路沒哭, 干練如鐵,莊嚴如石,確實 隆重得又有些不成體統(tǒng)。還 是有人替趙廣民說公道話: “只求問心無愧,還需要那 一抹鼻涕擤給你們意思意思 ?再說,干這行,見得多了 ,眼淚都是抽象的,面兒上 從來響晴! 但那以后,自家兄弟也 不給趙廣民開門了,電話里 都請他體諒。趙廣民有時想 讓老母過來接聽,心里過一 番,到底閉嘴。于人于己, 他不說話,都很美好。父親 去世后,母親沒多久便得了 阿爾茨海默病,以前愛把趙 廣民認成當年拔走自留地里 紅薯的紅小兵,總咬著牙槽 讓他還紅薯。而今脾氣變本 加厲,罵他跟孫子似的,趙 廣民便知道老太太還能撐些 日子。不見不聞不響,也好 ,反正過年趙廣民也得上班 。按經驗,春節(jié)期間,除了 老人駕鶴,還多出不少喝死 的,也有幾個凍死的,幾個 一氧化碳中毒走的。
趙廣民 欣慰的是, 老婆早早就給自己留了兒子 ,到了 ,在大家都不以 為意的時候,鐵樹開花,再 添上一閨女。趙廣民感激祖 上在天有靈,家里擠上了, 男男女女老老小小兼收并蓄 ,怎么都覺著亂中有序。趙 廣民喜歡這份人氣,尤其是 工作之余,是以感恩的心對 待這份陽世的喧囂。于是常 常帶著欣賞的眼光,站到一 旁去,功成名就地看自己飽 和的小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