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楚的《綿羊向西》收錄了《良宵》《安葬的薔薇》《大象》《金雞》等多篇中短篇小說。作品多以華北平原上一個普通小鎮(zhèn)作為背景, 描寫平凡無奇的小人物瑣碎庸常的平凡人生。作者善于在綿密敏感而又內(nèi)斂的敘事中, 深挖生活中的詩意與至善的力量, 筆下的每個人物都鮮活有力、張弛有度, 不經(jīng)意卻必然地活出巷陌間的傳奇。作者用充滿悲憫和寬恕的筆調(diào), 忠實地記錄了小鎮(zhèn)眾生所面臨的生存困境和精神焦慮, 讓人剎那痛心, 全書既有強烈的可讀性, 又能發(fā)人深思。
張楚,1974年生。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出版小說集《櫻桃記》《七根孔雀羽毛》《夜是怎樣黑下來的》《野象小姐》《在云落》等,隨筆集《秘密呼喊自己的名字》。曾獲魯迅文學獎、《人民文學》短篇小說獎等多項獎項,被《人民文學》和《南方文壇》評為“年度青年作家”。
大象
金雞
良宵
安葬薔薇
綿羊向西
小情事
夏朗的望遠鏡
......
大象 一 挑這樣的日子出門,無 疑是好的。
出門之前,孫志剛喂了 雞,喂了狗,喂了貓,喂了 花栗鼠,喂了鵝,還喂了那 只越長越瘦的綠毛龜。艾綠 珠也不過來幫忙,只一旁瑟 瑟站著。她套了件深紅對襟 唐裝,頭上裹著方格子頭巾 ,掌心時不時捂緊雙唇,小 心地哈著氣。當孫志剛將一 把爛白菜葉撒進雞舍時,艾 綠珠終于按捺不住了。她小 聲嘟囔道:“磨蹭啥呢,真 是現(xiàn)上花轎現(xiàn)扎耳朵眼兒… …” 孫志剛直起腰,摸了摸 身邊溜達的狗,又把貓耳上 的發(fā)卡重新系了系。狗是老 狗,牙齒全掉光了,柔軟糜 爛的牙齦不時啃舔著他的手 指;貓呢,正在發(fā)情,總愛 把條黃絲綢蝴蝶發(fā)卡套在右 邊的耳朵上,在鏡子前踱來 踱去。當他們戀戀不舍地鎖 門時,艾綠珠突然尿急,她 踉蹌著沖進庭院,不假思索 地往菜畦上一蹲……解決后 她并未起身,而是不聲不響 盯著畦上的一簇蒲公英。蒲 公英的鋸齒形葉片上趴著蚜 蟲,細長稈頂著層層疊疊的 花瓣,花瓣里棲著細腰馬蜂 。艾綠珠努了努嘴,半晌才 喃喃問道:“孫志剛,孫志 剛,難道……立春了?” 春早就立了,龍頭早抬 了,連清明的冥紙也早燒過 了。孫志剛看著她邊系褲腰 帶邊狐疑地掃望著庭院。他 大踏步走過去,把她拽出院 子,咣當鎖了門,她上了電 動三輪車。艾綠珠也沒掙扎 。她平時 討厭旁人不尊重 她。不過,這 她心情尚 好, 起碼表象上看來如此 。這讓孫志剛稍稍有些心安 ,他柔聲對她說:“別急, 我們這就要出發(fā)了!碑敗俺 發(fā)”這兩個字從他嘴里蹦出 時,語氣那么干脆、爽朗, 讓他自己都略略吃驚起來。
“你再等等,孫志剛,” 艾綠珠慌張著說,“我忘了 樣東西!彼龗咭曋鹘顷 旯,“我這腦袋……真成榆 木疙瘩了……我是不是…… 真老了?” 艾綠珠開了鎖急匆匆進 家,旋而急匆匆顛跑出來, 手里拎著只玩具大象。她乜 斜著孫志剛,手忙腳亂地把 大象塞進書包。大象太大了 ,粉紅的長鼻子就從書包口 支棱出來。艾綠珠撫摸著大 象鼻子,佯裝無事地瞥孫志 剛一眼,說:“還傻愣著干 啥?走啊。快走啊! 孫志剛沒聽她嘮叨。這 些日子以來,孫志剛早習慣 對女人莫名的絮叨保持沉默 。這和他以前的作風倒是迥 異。他曾經(jīng)喝醉之后,把只 穿著內(nèi)褲的女人關在門外半 個多時辰。那可是臘七臘八 ,風能沁骨入肺的。艾綠珠 赤著腳,雙手捂著乳房在門 外小聲啜泣,間或拼命蹦跶 兩下,將青石板踏得嘭嘭響 。
“栗子少了一袋!”等三 輪車發(fā)動起來時,艾綠珠有 些驚慌地說,“栗子怎么少 了一袋呢?天哪,這可怎么 辦?這可怎么辦呢?” 孫志剛只得把三輪車停 下,進了車篷跟她點貨。他 們總共拉了四袋小米、四袋 栗子、四袋紅薯。小米是艾 綠珠姐姐送的,栗子是孫志 剛嫂子給的,紅薯是從集市 買的。前幾日,他們倆蹲廂 房里,用秤約了又約,把小 米、栗子和紅薯分成了四份 ,小心地倒進麻袋,用粗繩 扎好口。
“少就少吧,”孫志剛皺 著眉頭說,“多一份跟少一 份,有啥區(qū)別呢! “那怎么行?少給誰一份 我心里都不踏實,”艾綠珠 說,“我再去找個破麻袋, 把這三份勻成四份!闭f完 她便迫不及待地跳下三輪車 。孫志剛只得站屋檐下,默 默點上煙,大口大口地吸食 。后來他索性蹲下,背靠墻 壁盯著葳蕤的野菜、洞穴里 的螞蟻、叫不上名的大眼昆 蟲以及晃來晃去的陽光。再 后來,當他不經(jīng)意扭頭時, 在石頭上看到幾行字。字是 用白粉筆寫的,或許年限長 了,已然被雨雪風霜洗刷得 模糊難辨。他好奇地歪著頭 ,仔細辨認著: 不相交的兩條直線叫平 行線。
三角形的一個外角等于 和它不相鄰的兩個內(nèi)角之和 。
天使也曾美麗過。
他用手來回蹭那幾行字 ,一個字一個字地蹭。當艾 綠珠找回麻袋將栗子分好, 小聲吆喝著他的大名時,他 的手指還顫抖著停駐在“美 麗”那兩個字上。手指肚一 點兒感覺不到石頭的涼,相 反,他粗糙的、被劣質(zhì)香煙 熏得焦黃的手指肚,仿佛正 在觸摸一顆溫熱的、嬌嫩的 心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