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揮霍
代序
錦媛:
功課忙嗎?我可以想像你在書桌前聚精會神的樣子,還有周圍那滿滿的書。
與你相比,我的閱讀好像是太隨興了吧。有時候,會去買一本書只是因為書里的一句話。
前兩天,在商務印書館看到梁宗岱的《 詩與真 》,原來只打算稍微翻翻就放下來的,可是,忽然看到一個句子,就是但丁 《 神曲 》 里的第一句。
平常我所讀到的這句,不外是:當我行走在人生的中途、當人生之中路,或者是當我三十五歲那年這樣的譯文。
然而,梁宗岱譯出的卻是:
方吾生之中途……
這么端麗的句子,是對人心的一種碰撞。
能夠譯出這么美好的感覺的人,寫的書應該也很可看,于是,我就買了這本書,并且在回淡水的捷運上,迫不及待地讀了起來。
果然,雖說是遠在1928-1936年( 民國十七年到二十五年 )這幾年寫成的文章,可是,一翻開來,有許多段落就好像是此時此刻專門在為我解說的一樣,使我不得不一頁頁地細讀下去。
在說到為什么鐘嶸竟然只把陶淵明列為中品時,梁宗岱是這樣解釋的:
……我以為大部分是由于陶詩的淺易和樸素的外表。因為我們很容易把淺易與簡陋,樸素與窘乏混為一談,而忘記了有一種淺易是從極端的致密,有一種樸素是從過量的豐富與濃郁來的,仿佛一個富翁的浪費的樸素,梵樂希論陶淵明的詩是這樣說的……
錦媛,忽然之間,我就想到了你的一再向我解釋的揮霍,還有米蘭·昆德拉所引用的捷克詩人楊·斯卡瑟的那段詩句:
詩人并不發(fā)明詩
詩在那后面的某個地方
許久許久以來它就在那里
詩人只是發(fā)現它
不知道為什么,忽然覺得心里有些地方亮了起來,而這個時候,我乘坐的這一列車也剛從關渡站后黯黑的隧道里右彎出來,眼前就是淡水河的出海口,對岸的觀音山用很濃很重的大塊的墨綠,把寬闊的河面反襯得明亮極了。
置身在這個物我仿佛都通體透亮的時刻,心里充滿了難以言說的愉悅和感動,好像隱隱知覺了那個巨大的存在,可是,要向誰去道謝呢?
錦媛,這是多么幸福的時刻!心中所受到的碰撞不止一處,也不止一個方向,忽然間好像領會了許多東西,可是,在同時,又很明白這些領會是窮我一生也不可能把它們召喚出來,更不可能去一一解釋清楚的。
錦媛,人生會不會有這樣的剎那?忽然感知到了自己周遭如此巨大的存在,在無垠的時空之中,我的生命,只是那如沙如塵極為細小卑微的一點,而周遭的深邃、浩瀚與華美,對我來說,卻都屬必要,也都屬浪費。
關于揮霍,你給我的一封信中引用了巴岱儀( G.Bataille,1897-1962 )的一段話,我的了解是如此:
有機體的存活,受地球表面的能量運作所決定。通常,一個有機體接受的能量都超過維持生命所需。這種過剩的能量如果無法轉而供給另外的有機體成長,或者,也不能在一己的成長中被完全吸收,它就必然會流失,絲毫也不能累積。不論愿不愿意,它都必須或似輝煌或如災難般地被揮霍殆盡。
不論愿不愿意,每個生命,都必須激烈地以或悲或喜的方式,來釋放自身那豐沛的過剩的能量。錦媛,這就是我所能了解的揮霍嗎?
生命本身,是宇宙最深沉的秘密,是奢侈的極致!
有一年夏天,睡在花蓮瑞穗的山中,夜晚仰望星空,發(fā)現星群聚集得又多又密,竟然有了像浮雕一般的厚度,又像是我們在濕潤的沙灘上用力撥弄出來的大大小小深深淺淺的漩渦,那漩渦之中,星群的密集度,比梵高所畫的星空不知道要超過幾千萬倍!
從來沒有見過那樣的星空,在震驚的當下,我的心中也仿佛接受了一種難以言說的碰撞,覺得悲傷,卻又感受到深沉的撫慰。
一如詩人所言:
許久許久以來它就在那里。
是的,它其實一直都在。那一刻,我只能說,好像是簾幕忽然被拉開一角,我才知道,環(huán)繞著我的竟然是如此幽深寬廣的舞臺。
海北的兄長,劉西北教授,也是位物理學家,二十多年前了,他曾經對我說及一段他在實驗室里所受到的觸動。
那是更早以前,用電腦做計算越來越得心應手之時,有一次,他把原來是以字母來做區(qū)別的范圍,都換成用不同的顏色來代替( 譬如以深綠代替慣用的A,以淺藍代替B等等 )。那天深夜,走進實驗室打開電腦,忽然看見用顏色來作區(qū)隔的驗算結果,竟然呈現出如蝶翅又如萬花筒般的畫面,繁復、炫麗、對稱卻又變化多端,那震撼讓他久久不能平復。
我追問他做的是什么實驗?他起先笑而不答,待我再問,他的說法卻讓我至今難忘。
首先,他聲明,如果用正確的方式來向我解釋,我是絕對不可能了解的。所以,他只能以錯誤的方式向我稍作形容,也許,我反而還可以試著去想像一下那實驗的面貌。
然后,他說,我們每個人在輕輕一揮手,一回身之際,周圍的空氣里會有許多相對應的細小的力量,以無限繁復的方式延展或呼應著我們的動作;當我們行走之時,身前身后,有許多細微的,眼不能見的波動和變化也如影隨形,宛如彩翼,宛如織錦的披風。
錦媛,這就是在物理學上可以演算可以證明的巨大的揮霍嗎?
生命的面貌,遠比我們所能見到的更為精細、繁復與華美。
錦媛,如果我在十字路口與你不期而遇,我們互相揮手的那一剎那,就會有隱形的蝶翅在空氣中緩緩舒展,整個世界,為你的一顰一笑,一舉手一投足,不斷地變化著奢華無比的畫面。
想像著這一幅畫面,這原本是無比真實的存在,卻由于我們自身的眼不能見、手不能觸、耳不能聽和心靈的無所感知而被忽略甚至被否定了的世界,錦媛,我因此而明白了,這世間的一切隔閡想必也是如此。
對真是如此,對美是如此,對詩更是如此。
所有的詩人在發(fā)現詩的過程里,都必須透過一己的生命,將現實中的觸動重新轉化。而由于生命的厚度不同,感知的層面與方向不同( 甚至包括那不甚自知的暗藏的信仰的不同 ),呈現出來的,就會有千種不同的面貌,讀者去閱讀與品評之時,又會由于自身的差異而生發(fā)出更多的變貌來。
南山恒在,菊在秋天也總會綻放,但是,當詩人寫出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之后,便成為千古傳誦的文字。
一首詩之所以會包容了這么多生命現象,被這么多的心靈所接受,也許不全是因為文字本身,而是在所有意涵之間的可見和不可見的牽連。心與心之間的觸動,不也是會生發(fā)出一種難以言說的憂傷和喜悅?宛如透明的蝶翅,宛如隱形的織錦的披風。
所以,我們其實無權判定,何者是紀實,何者是夢幻。相對于宇宙的深邃與浩瀚,我們甚至也難以判斷,何者為廣大,何者為狹小了。
如果有人感知了你所不能感知的世界,因而親近了你所不能親近的美之時,請別先忙著把他的詩作歸類為夢幻,因為,有可能,他的每一字每一句都是紀實。
當然,我們也無法斷定,那些激昂慷慨,所謂擲地有聲的詩篇;那些在詩中以豪俠和烈士自許,期盼著自己的詩筆能如刀如劍的詩人們,在此刻是否更近于夢幻?
這渺小的一生,在巨大無比的時空里,簡直難以定義。
齊邦媛教授說:對于我最有吸引力的是時間和文字。時間深邃難測,用有限的文字去描繪時間真貌,簡直是悲壯之舉。
可是,每當新的觸動來臨,我們還是會放下一切,不聽任何勸告,只想用自身全部的熱情再去寫成一首詩。
所謂的揮霍,是否就是這樣呢?
回答我,錦嬡。
慕蓉
二○○四年五月二十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