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忘卻的古宅

古宅拆了已四十多年了，但古宅一直在我的夢里浮現(xiàn)。古宅里發(fā)生的故事就像一張張黑白照片縈繞在我腦海揮之不去……

我的家鄉(xiāng)位于浙東沿海箬橫鎮(zhèn)的一個自然村落，村里（那時叫生產(chǎn)隊）以王、張、仇、江等姓氏居多，族人攏聚而居，幾乎是一個姓氏一幢房子。我所在的族人就同住在一幢王家古宅里，名曰王家里。記憶中二十世紀(jì)六十年代，王家古宅所處的地理環(huán)境就是一個工事嚴(yán)密的“孤島”。之所以說其是“孤島”，是因為古宅四周是一條河，呈正方形，人們都叫它四圈河。四圈河河面寬的十多米，窄的只有四五米。河兩岸茂林修竹：河的外側(cè)是莊稼地，岸邊生長著零星的蘆葦和雜樹；內(nèi)側(cè)是密密麻麻的慈孝竹，竹子間夾雜著各種樹木，有棕櫚樹、烏桕、榆樹、橙樹、苦楝樹、樸樹、楊柳等，名目繁多。

“孤島”周遭還筑有壕溝，以及兩座炮臺。早年聽父親說，這壕溝與炮臺是為了防止土匪的騷擾構(gòu)筑的。當(dāng)時我國東南沿海土匪肆虐，這些土匪經(jīng)常打家劫舍，掠奪百姓財物。為了抗擊土匪，族人組成自衛(wèi)隊保護家鄉(xiāng)，在壕溝里埋伏，在炮臺里站崗放哨。這些都是老輩人說的，我是沒有經(jīng)歷過。

“孤島”有七八畝地。“孤島”內(nèi)的古宅類似于北京的四合院，坐北朝南，坐落在“孤島”的中央，北面倚著河岸。說起古宅構(gòu)造，想起家鄉(xiāng)一句話，叫“三透九明堂”，即三個庭院，九個天井。我族古宅呈“目”字形，類似于三進四合院，由數(shù)十間房子組合成一體，只有三個庭院，沒有九個天井。庭院深深深幾許。三個庭院之間由兩個公共通道相連。南面的總宅門聽老輩人說就沒有見到過，也不知何時拆除的。

站在庭院中央，抬頭望去，屋脊在屋頂上高高聳立著，由于房屋高矮不一，橫七豎八的屋脊看上去更顯得犬牙交錯，同時也彰顯出古宅古舊所襯托出的歷史積淀與雄偉壯觀。一層有一米多寬的用石板砌成的回廊，廊道迂回，三個庭院的廊道相連相通�；乩葔Ρ谀景褰Y(jié)構(gòu)，軒窗上呈現(xiàn)的各種幾何形、花卉、動物圖案，栩栩如生。下雨的時候，雨水從四周的屋檐上飛瀉下來，家家戶戶都用凹兜、水桶、長桶擺在廊檐下接水，飛瀉下來的水流濺起朵朵水花，那迷人的響聲，仿佛古人在吟誦一曲沒有盡頭的歌謠，綿長而悠遠……

我家的住宅就在堂屋東側(cè)的第一間及次間的后半間。從族譜里可以窺見，王家里始祖是在清乾隆末年至嘉慶初年之間從黃巖十七份（今路橋）遷至龍王宮的，有二百多年歷史。始祖育有四個兒子，我的祖宗就是四兄弟中的老大，所以他的住宅安排在堂屋的東側(cè)第一間。如果從這個角度延伸可以得出，這座古宅至少經(jīng)歷了百年風(fēng)雨。

小時候，我睡在二樓最后面的石谷倉上。石谷倉東西南北四面與底部都是石板，僅蓋子是木板，這既是家里用來貯藏糧食的處所，也是床。我躺下與坐在床上并未覺得礙事，站在床上就觸碰到了屋頂?shù)耐咂�。如今我還依稀記得，睡在床上，不時聽到貓與老鼠在屋頂奔跑時發(fā)出踢踢跶跶的響聲；還有沙沙風(fēng)聲，潺淙過瓦入耳；冬天下雪時，雪籽打在瓦片上發(fā)出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穆曇�，就像樂器敲擊發(fā)出的悠揚節(jié)拍，那聲音就成了催眠曲漸漸地把我?guī)нM了夢鄉(xiāng)……

我家另外半間比我住的這間要低矮得多，屋子里沒有窗牖，黑幽幽的，地面是泥土，屋頂高度還不到我住這間二樓的小木窗。我經(jīng)常趴在床邊的小木窗沿遠眺東邊的景色：近處是一片青灰色的瓦壟，最為突兀的是高高隆起的屋脊頭，其形似鳳凰展翅，矗立在空中，頭迎著東方，仿佛在迎接太陽的升起。背陰的瓦片上粘著一層翠綠的苔蘚，一片片，一疊疊；瓦壟間的縫隙里冒出一叢叢的野草，除瓦松外其他叫不出名字，它們頑強地在這片獨特的環(huán)境里年復(fù)一年地生長著，似乎在見證著古宅的似水流年。透過塘邊蔥蔚的竹林，舉目所及，氤氳空蒙中遠處便是一片明媚的田園風(fēng)光及臨村稀疏的黛色房舍。在晨光熹微中，靜聽鳥兒的鳴叫，閑看白云的飛蕩；在煙雨蒙蒙里，凝望著一根根兀立在房頂?shù)臒焽柰鲁龅囊豢|縷炊煙，像夢游似的，心蕩神迷，隨著炊煙的飄動也把自己的思緒帶到了遼曠的遠方……

古宅留下了我許多美好且有趣的童年記憶——

庭院，鄉(xiāng)人叫明堂，是我和小伙伴們經(jīng)常玩游戲的好地方。我們玩過躲貓貓、滾鐵環(huán)、捉殼鈿、捉梭、搶羊、打啪啪等，有些因年久已叫不出名字了。在這里介紹幾個，比如搶羊，人數(shù)不限，每個小伙伴都拽著前一個小伙伴上衣后襟的下沿。第一個小伙伴叫羊頭，最后一個叫羊尾巴。有一個小伙伴就去抓羊尾巴的小伙伴，把所有的“羊尾巴”都抓住了，只剩下羊頭時，這個小伙伴就贏了。玩躲貓貓最好是在麥?zhǔn)占竟?jié)，生產(chǎn)隊的麥子收割打捆后都搬到古宅里，堆積在庭院、堂屋、廊檐下，把整個古宅堵得嚴(yán)嚴(yán)實實，我就和小伙伴在麥秸堆里玩躲貓貓。還有一個游戲叫打啪啪，用一節(jié)竹子做竹筒，再用一支筷子或一根竹子的枝杈，在其一端纏上布頭做一個活塞，活塞緊緊塞入竹筒，然后把樸樹籽嵌入竹筒的一端，活塞用力把樸樹籽往里推就會發(fā)出“啪”的聲響。因為樸樹籽家鄉(xiāng)土話叫啪啪枚，所以這個游戲叫“打啪啪”。

夏夜的庭院是鄉(xiāng)人們一天勞碌后釋放困頓最好的休憩處所，男人，女人，這一簇、那一堆地坐著。明月高懸，銀光如瀉，墻角階前的鳴蟲喧擾著，唱著高亢清遠的調(diào)子，遠遠近近，給鄉(xiāng)野的長夏增添了一份韻遠趣清的意緒。然而，有些蟲鳴是從地底下傳來的，我和小伙伴好奇，就躡手躡腳循聲走過去，那聲音便立即消散，像是那蟲兒在黑夜中能窺見我們。我們立定不動，一會兒，蟲兒又開始放聲唱歌，用腳一跺，又立即停止，好玩著呢！女人們在燈盞暗弱的光影下編織草帽，燈盞那熒熒如豆的火苗吸引小飛蟲團團飛舞。小飛蟲飛呀飛，飛呀飛，忽然，一個撲棱，撲到了火苗上，葬身火海。這種小飛蟲，我長大后才知道，叫飛蛾；那場景，也是成語飛蛾撲火的最好注釋。小飛蟲有許多許多，還有稻飛虱、螢火蟲等。螢火蟲可愛極了，在半空中熒熒閃爍。小伙伴們就追趕著螢火蟲，追著追著，一忽兒，不見了，一忽兒，又在不遠處明明滅滅。還有一種小動物，白天潛居在地底下，晚上鉆到地面。人們在納涼時，冷不防從天而降，飛到我們的臉上、頭發(fā)上，讓人陡然一驚，也措手不及；用手急忙拂開，原來是一只土狗（方言，地老虎）。土狗伏在地上，手腳快的伙伴，一腳踩下去，土狗即刻腦漿迸裂，抬起腳，地面留下一攤爛醬血水。有時，未踩中，土狗又繼續(xù)飛，我們就攥著蒲扇屁顛屁顛地邊追趕邊拍打……乏了，累了，帶著一身臭汗，我和小伙伴就來到大人旁邊聽講故事。男人們赤膊坐在國牌凳或躺在椅子上，一邊悠閑地扇著蒲扇，一邊海闊天空地講白搭、講故事。我歡喜聽三國諸葛亮草船借箭，聽水泊梁山好漢除暴安良，也愛聽既讓人入迷又驚悚的鬼故事。有一個鬼故事至今記憶猶新，說在我們家不遠處的二塘河有一座橋，橋的兩旁長著密密麻麻的蘆葦與茅草，深夜在月光的照射下隱隱約約，似鬼影出沒。有一位匠人深夜要路過此橋，走到離橋有十來米的地方，發(fā)現(xiàn)橋中央站著一個披頭散發(fā)的女子，一襲白袍，衣袂飄飄。匠人馬上意識到自己遇到了鬼，但這座橋是他回家的必經(jīng)之路，正當(dāng)他遲疑之時，剛眨了下眼睛，突然前方傳來一聲巨響，頃刻間，白衣女子消失得無影無蹤。河面在月光的映照下泛起數(shù)米高的浪花，漣漪向四周擴散，似有一群人從河中心游向岸邊。匠人聽到巨響后嚇得魂飛魄散，拔腿就跑，心中惶惶地念叨著“阿彌陀佛！阿彌陀佛！”，回到家后大病一場。聽了這個鬼故事后，后來每當(dāng)路過那座橋，我腦際就會情不自禁地浮現(xiàn)這個鬼故事的情景，心中起了一陣深深的惶惑，潛意識里就加快了趕路的步伐。盡管如此，我從來沒有碰見過鬼。

夏夜也是令人神往的，坐在竹椅上納涼，仰望著滿天星斗，蝙蝠一陣陣在空中掠過，時而飛得很低，時而盤旋著飛向高空。此時，我匆遽地跑回屋，抓起曬衣竿便往外跑，對著空中胡亂地左右揮動。蝙蝠聽到竹竿發(fā)出的呼呼聲音就圍了過來，有些蝙蝠就成了竹竿下的喪命鬼。

古宅最美的風(fēng)景是在冬季下雪天，剛開始下雪時，透過漫天飛雪一公里開外的盤馬山就像在眼前，在潔白的世界里顯得更加地嫵媚與綽約多姿；當(dāng)雪下得很大很大，上下屋檐鋪滿白雪時，滿眼望去白皚皚的一片，房屋與天空連成一片冰雪世界，盤馬山仿佛也被神奇的大雪所吞噬而消失得無影無蹤。這個時候，我最大的樂趣就是在后門稻秸垛旁找一塊隙地，把雪掃凈，露出芳香溫?zé)岬哪嗤�，撒上幾粒癟谷，再找一個竹筐，竹筐一邊挨著地，一邊張著嘴，與地面保持約三十五度角，再找一塊不輕也不重的石頭壓在竹筐上，然后用千里繩（方言，田間插秧用的引線）一頭系著竹筐，一頭拉到后門的屋里，我就在門的背后通過縫隙窺視竹筐下的動靜。捕鳥是有技巧的，當(dāng)鳥剛飛進竹筐下就貿(mào)然放線，鳥十有八九會跑掉，必須等鳥進到伏擊圈后讓它吃一會兒，當(dāng)它陶醉在美食的環(huán)境里時果斷放線，那鳥必將成為甕中之鱉。

這些都是我童年在古宅里生活的片段。

我的童年就是在古宅里聽故事與玩游戲中度過的……

大約從二十世紀(jì)七十年代初開始，在農(nóng)業(yè)學(xué)大寨的鼓舞下，當(dāng)時興起蓋大寨屋，就是一排排的石板屋。從此，古宅被一間一間地拆掉。我家是在我剛讀初中時搬出古宅的，父親拆了古宅蓋了兩間大寨屋。如今，兩間大寨屋也已風(fēng)燭殘年，成了老屋。

1980年底，我離開家鄉(xiāng)，記得當(dāng)時還殘存著幾間頹廢的舊屋；四圈河被土填得斷斷續(xù)續(xù)，千瘡百孔。后來偶爾回家發(fā)現(xiàn)四圈河已淪落為一條又臭又臟的小河。大概到二十世紀(jì)末，古宅最后一間房子因年久失修最終被臺風(fēng)刮倒。二十一世紀(jì)初，四圈河只留下北邊一條臭水溝，被我謂為龍須溝。那時我雖然不住在老家，但常回家看望父母，回家時總是有意識地到臭水溝邊走走，望著雜草叢生、污水橫流的水溝，耳邊時時凄咽著憂傷的調(diào)子，仿佛河塘在哭泣，在呼喚著我救救她。但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向村干部反映——進行治理。后來，在王家里族人的共同努力下，大家自愿出資對殘存的水塘進行清理、挖淤，四周用巖石硬化，栽種了樹木，變成了一個嶄新的水塘。這個水塘也算是古宅留下的重要遺跡之一。

如今，古宅雖然蕩然無存，但我還是常回老家看看鄉(xiāng)親，偶爾也徘徊在水塘邊回憶童年的一草一木，追尋童年的夢……

2018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