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書是著名作家葛水平的首部散文自選集,收錄她的經(jīng)典散文38篇,這些作品多以記敘她的家鄉(xiāng)——山西大地的風土人情、民俗歷史、物質(zhì)文化、藝術美學、傳奇人物為主,在敘事與抒情,詠物與感嘆中,寄托著作者對鄉(xiāng)土情懷的堅守,對歷史的反思,對地域文化的探尋和溯源。作品文字散淡自然,溫情含蓄,飽含了作者對故鄉(xiāng)人和事的源自基因里的熱愛,也彰顯著葛水平散文創(chuàng)作的風格的藝術。本書圖文并茂,配以葛水平親繪書畫10副,為作品增添藝術趣味。
在小說創(chuàng)作上技巧高超的著名作家葛水平,在散文和詩歌方面同樣佳作不斷,被譽為“中國實力散文家”,她的散文,帶著古氣和鄉(xiāng)野地氣,帶著生命厚重而樸素的質(zhì)感,帶著一股堅韌而蒼涼的力量,也包含著諸多文化和文學元素,凸顯出她的文學理想和創(chuàng)作風格。散文書畫集《紅花綠布頭》,收錄她近年來創(chuàng)作的38篇散文作品,作品大多為描摹她的家鄉(xiāng)山西的風土人情、世俗風貌,書畫作品同樣別具風格,自成一派。字與畫,畫與字的完美組合,有助于讀者對作家有更深更全面的認識,充分欣賞作家作品的藝術魅力。
立 冬
農(nóng)家的院墻上有一排鐵鉤,上面掛著犁耙鋤鍬,一年的生計 做完了,該掛鋤了。莊稼人臉上像牲口卸下挽具似的浮著一層 淺淺的輕松,農(nóng)具掛起來時地便收割干凈了。闊亮的地面上有 鳥起落,一陣風刮過來,干黃的葉片唰唰唰唰往下掉,入冬了, 落葉、草屑連同所有輕飄的東西都被風刮得原地打轉。早晨和傍 晚,落葉鋪滿了院子,還有街道,遠處重巒疊嶂的山體恰似劈面 而立的一幅巨大的水墨畫屏,霜打過的紅葉還掛在一些干枝梢 上,怕冷的人已經(jīng)裹上了冬裝,袖住了手。
秋莊稼入倉,那些留在地里的秸稈和茬頭堆積在地當央,火 燃起來時,烏鴉在飄浮的灰燼中上下翻飛,它們在搶食最后一 季逃飛的蠓蟲兒。天氣干爽得很,空氣就像剛擦洗過的玻璃窗 戶,烏鴉的叫聲,撥動了人敏感的神經(jīng),孩子們追逐著烏鴉,想 把它們驅(qū)趕到高處的山上。每個人手里都拿著一把長條竹竿,那 些搶食的烏鴉在孩子們的驅(qū)趕下飛往遠處。誰家的馬打著響鼻, 河岸上未成年的柳樹是挽馬的馬樁,青草在入冬之前衰敗,如 一層脫落的馬毛,馬干嚼著,不時抬頭望著熱鬧的人群,馬肚子 里裝了村莊人所有成長的故事,每個人的故事馬想起來都覺得 好笑。
要立冬了。一個知道季節(jié)的人牽著他的毛驢走在村莊彎月形 的橋上,他要翻越山頭去有煤的地方馱炭,冬天,雪就要來了。
村莊里的鐵匠鋪熱鬧了,家家戶戶提著農(nóng)具往鐵匠鋪子里 走,用了一年的農(nóng)具需要“軋”鋼蘸火。用麻繩串起來的農(nóng)具掛 在鐵匠鋪的墻角,大錘小錘的擊打聲此起彼伏。取農(nóng)具的人不走 了,送農(nóng)具的人也不走了,或蹲或坐,劣質(zhì)香煙彌漫在鐵匠鋪。 軋好鋼的鋤頭扔進水盆里,一咕嘟熱氣浪起來。齜著牙的農(nóng)人開 始說秋天的事,秋天的豐收總是按年成來計算,雨多了澇,雨少 了旱,不管啥年成,入冬就要歇息了。
冬天是一個說閑話的日子,冬天的閑話把歷史都要揪出來曬兩輪兒。
村莊里的土狗聚集來鐵匠鋪,狗打鬧著,有公狗抬著沒有重 量的前腳架在另一只母狗屁股上,追來追去的,按照自己的意愿 去做事。周邊圍著的狗極騷情,個個都是情場老手的模樣,而母 狗極享受地接受它們的挑逗。鐵匠鋪子里的人望著這些畜生們, 極有情意地笑。村莊里的閑話一下就又拐到了另一條路上,說到 土地,說到人吃地一生,地吃人一口,土地不動聲色年復一年, 還是老樣子,人都幾茬了。生產(chǎn)隊長從門前走過,鐵匠鋪里的人 喊了一嗓子:“立冬該唱一場戲了。”
隊長站在鐵匠鋪門口瞇著眼望門里,誰說下的立冬就該唱出 戲?有人答應說,早幾年唱過,自從你當了隊長就不唱了,小官 也得為民服務對不?一群人起哄說,小隊干部是國務院最低一級 領導機構,怎么能說是小官呢?生產(chǎn)隊長突然意猶未盡在想什 么,初冬的太陽再能巧也難把積累了一個夏天和一個秋天的渴望 撫平整了,鐵匠鋪里的人突然發(fā)現(xiàn)隊長的臉上皺起了笑,聽見他 說:咱就重拾廟會給立冬唱回戲吧。
快樂來得太直接了,所有鐵匠鋪子里的人來不及回神,門口 就只剩下空蕩蕩的陽光了。
二
暗夜里下了立冬前第一場雪,沒有一絲一縷的風,下雪天很 安靜。透過玻璃窗格看外面,細碎的聲音灌入耳膜,天光把人的 目光迷幻得很虛,地上有些微的光明,雪把村莊里的人心揪了起 來。雪可是不能下得太大,雪厚了一冬不化,劇團進不了山,唱 戲的事情就要泡湯了。
“好大的雪啊! ”應了這一聲喊,左鄰右舍,家家戶戶接連 不斷哐哐當當把門打開,一時間便有了更多的驚叫和惋惜。一些 人開始往大場上走,大場上有一座舞臺,舞臺前大雪紛飛!把 大了!”先到人的聲音比往日壓得瓷實。
中國的鄉(xiāng)村,除了那些藏在溝里的山莊窩鋪,“村”或 “莊”,幾乎都修有戲臺。因為“娛神”的緣故,村莊都有自己的 廟會。民間一直把“神”看得很高貴,愛著,敬著,怕著,哄 著。神不過是無數(shù)人的一個不言語,卻“娛”得喜怒無常。神住 在村莊的寺廟里,戲臺大多建于寺廟神祠之內(nèi),多是坐南面北, 對正殿而建,戲臺下一般有高低不等的基座,以方便神平視瞻 賞。神啊,離誰家都很遠,離誰家都很近,與富貴與貧窮都有著 深刻的血緣關系。
神管不了天,天很有耐性,雪整整下了三天,雪已經(jīng)鋪絮得 看不清萬物了。
隊長站在舞臺上說,不是小隊不舍得出錢,是老天罷工了。 雪看上去有一尺厚,村莊里的人哀巴巴看著雪,半晌雪住時,男 人們急不可耐扛著掃把來掃雪。雪很輕很軟,掃起來不費力氣。 人們一邊干活一邊高高低低說著話。從舞臺上放眼望去,被雪覆 蓋后的重重疊疊的大山,白花花一片,天地一色。掃雪人身上似 乎漲滿了力氣,雪屑在空中旋轉飛舞著,不知哪個提議去掃山 路,掃開山路就能唱戲了。掃雪人的鼻子、耳朵、臉蛋子凍得通 紅通紅,因為掃雪頭發(fā)里冒著熱氣。每個人頭上都頂著一個氣團 子,如同神頭頂浮著的云團。
大人和孩子們瘋子一樣從村口開始往山外掃路。不知誰褲口 袋里裝了一臺袖珍收音機,黑殼,大小不過半手掌,收音機里播 放著地方臺,一開始播放的聲音嘈雜不清,大家注意力就不集中 掃雪了,盯著收音機等聽到清晰的廣播,擰著就出來了地方戲。 有人破喉嚨沙嗓子跟著吼,吼戲的人額頭青筋暴突,脖子伸得很 長,有人就想叫他住口。一個雪團子打過來,正好打在吼戲人的 頭上,對方便罵開了。掃雪的人們亂作一團,有人覺得這樣下去 不是掃雪,是打雪仗,建議分段掃。分配到山頂上的人二話不 說,“呼哧呼哧”踩著雪走了。
晚夕時分,路上的雪掃凈了,走回村莊的人們一個個都比往 常生動鮮活。女人們端了簸箕拿了笤把領著娃娃們出門碾谷,路 一開,就要唱戲了,幾年不遇的好事,親戚朋友都要來看戲了, 碾米磨面,那是要坐鏊子炸麻花呀。
鄉(xiāng)下的好,明清建筑高門大院是一個好,嘰吵打逗呼兒喚女 聲挑開屋脊,也是一個好。有戲唱必然是集會,村莊的石板街道 兩旁搭滿了棚子,賣飯的,賣菜的,賣農(nóng)具的,賣雜貨的,理發(fā) 點痦子的,密實實排過去,陽光下,趕會的鄉(xiāng)下人面孔絳酡,勞 動的雙手滿是縱橫的紋理,吆喝聲結實有力,像練過嗓子的演 員,熱鬧掀翻了以往村莊的寂寞。幾年不見的冬日廟會像捻子一 樣被點燃了,熱鬧稠稠的,能把寂寞了大半年的村莊喝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