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記。劉小川新作。與《品中國文人》(前5冊)不同的是,《品中國文人·蘇東坡》將采用全新的文本寫作方式,以“沒有人比我更靠近蘇東坡”而聞名的蘇東坡近鄰劉小川,這次以演繹小品文的方式重構(gòu)蘇東坡這一歷史文人的人物形象和生活圖卷,又可稱為“300個故事講透蘇東坡”,每篇故事長則幾千字,短則數(shù)百字,開啟輕閱讀時代歷史文人的新呈現(xiàn)方式,“300個故事”中的蘇東坡可愛、鮮活、躍然眼前,令人眼前一亮。且這些短小精湛的行文十分適合轉(zhuǎn)載至各大網(wǎng)絡閱讀平臺,易于宣傳造勢。
我的鄰居蘇東坡
眉山地處成都平原的南端。蘇洵說:“古人居之富者眾!
兩宋三百余年,僅一個眉山縣就出了九百零九個進士,高居全國州縣之首。成都(當時叫益州)不能比的。蘇東坡考進士乃是事實上的狀元,制科殿試又拿了百年第一,所以我稱他是宋代唯一的“雙料狀元”。
這個狀元后來干了很多大事,成了家喻戶曉的人物。
小時候我不知道蘇東坡厲害,他的家和我的家相隔一百多米。他的家八十幾畝地,我的家二十幾平米。他一天到晚坐在大殿里,看上去委實有些陰森森哩,大殿外還有一口蘇家的井。那井水我喝了不少,甜絲絲的,涼浸浸的。井邊一棵光禿禿的千年黃荊樹,據(jù)說蘇洵用黃荊條打得小蘇軾雙腳跳。我是眉山下西街出了名的調(diào)皮搗蛋的費頭子(孩子王),但凡聽到蘇東坡挨打,就樂得咯咯笑。蘇東坡也屬于下西街嘛,論板眼兒(戲;樱┛隙ú蝗缥。他挨打的次數(shù)也不如我,差遠了。當時我在城關(guān)一小上學,課余練武功正起勁,崇拜豹子頭林沖,認為區(qū)區(qū)蘇東坡不值一提。林沖雪夜上梁山,蘇東坡連峨眉山都沒爬過。武松醉打蔣門神,蘇東坡在烏臺監(jiān)獄里挨幾下就痛得遭不住,真是不經(jīng)打。他酒量差,當然我的酒量也不行。他下棋不行,我下棋還可以。他下河游泳一般般,我九歲那一年就橫渡了岷江,弄潮拍浪一千五百多米,浪高一尺啊。他在書房南軒看書,搖頭晃腦念子曰詩云,我家沒書房,我在后院的柚子樹的樹杈上躺著看書,看了四大古典名著,看了《鐵道游擊隊》,看了普希金、托爾斯泰、別林斯基、莎士比亞……
從小學到高中,我跟那個名叫蘇東坡的人較勁。
每當爸爸找不到我的時候,媽媽就會說:到三蘇公園去看看。
哦,媽媽,F(xiàn)在是二〇二一年的深秋了,媽媽在哪兒?
三蘇公園啊,下西街文化館,工農(nóng)兵球場,電影院,招待所,我何止去過三千回。一年四季,同學們伙起,一個個勾肩搭背東耍西耍,淋壩壩雨,淋陣雨、偏東雨,享受大風中的那種近乎窒息的感覺。爬高高樹,跳高高墻,比高高尿,呆望永遠神秘的高高的夜空。男孩子打架,梁山好漢不打不相識嘛,打出了友誼,也打?qū)捔诵坌郧溃瑢W校哪有小鮮肉的市場?通通靠邊站。
話說硬漢海明威,倒提小鮮肉扔進了汪洋大海。
我在說什么呢?說靈動,身心的靈動。
拙作《品中國文人》(五卷),寫了歷代五十個大文豪,發(fā)現(xiàn)早年的釋放天性乃是他們的共同特征。天性不能釋放,創(chuàng)造性是要大打折扣的。學自然科學的學生也不例外。
蘇東坡小時候是個“三好”學生,好吃,好玩,好學。他的母親程夫人,他的乳娘任采蓮,平日里做菜變著花樣,蘇東坡就成了好吃嘴,后來自創(chuàng)了東坡肉,東坡餅,東坡魚,東坡羹,東坡泡菜……他又把眉山的美食帶到江浙一帶。我吃上海、杭州的東坡肘子,覺得還是眉山的好。
四川人都好吃,川菜很精細,單是肉絲肉片就有十幾種。蘇東坡出息了,出川做了大官,牛羊魚吃得多,豬肉吃得少。四十多歲貶到黃州后,他開始研究豬肉,寫下打油詩《豬肉頌》。他對水果也有研究,在汴京南園栽石榴樹,在江蘇宜興栽橘樹三百棵,在廣東惠州嘗試栽荔枝、桂圓。他寫詩給堂弟說:“我時與子皆兒童,狂走從人覓梨栗!蔽易プ∵@兩句,發(fā)現(xiàn)少年蘇軾的狂走。他上樹上房摘別人家的梨子板栗么?杜甫詩云:“憶昔十五心尚孩,健如黃犢走復來。八月庭前梨棗熟,一日上樹能千回。”
當年我在三蘇公園里游蕩,惦記著人道是蘇東坡栽下的荔枝樹,丹荔掛滿了枝頭,一顆顆的饞人。嗖嗖嗖上樹去也,撥開交叉的綠葉,摘了丹荔,剝了皮,一個勁兒往嘴里塞。眉山人叫吃得包嘴兒包嘴兒。要趕緊的,要眼觀八方耳聽六路,防著公園的干部或園丁。那一年的夏天,那個爽啊,樹干上爽歪歪,吃了很久很久,剝了很多很多:大約三十三顆飽滿欲滴的紅荔枝。左右枝頭吃光了,再往上爬,尋思摘它一書包,夜里占營時分給下西街的小伙伴們。忽然間,頭皮頂了一團軟軟的東西,我心里叫聲不好,撞上了嚇人的野蜂窩。一群細腰蜂在頭頂上散開,擺出攻擊的扇形,這扇形我見過的。野孩子到處野,天上都是腳板印。剎那間我縱身躍下五米高的荔枝樹,細腰蜂群聞風而動,嗡嗡嗡倒栽下來,有幾只直撲我的寸頭。大約五六只細腰蜂同時攻擊我,頭皮痛麻木了,旋即腫了半厘米,像戴了一項不想戴的皮帽子。我落下地發(fā)足狂奔,奔向三百米外的無限溫暖的家……媽媽用鄰居送來的乳汁揉我的頭皮,揉了好久。
街燈初亮時,我又滿大街瘋?cè)チ。第二天晚上瘋完了,照例往井臺邊一站,倒提滿滿的一桶井水,嘩啦啦沖涼。
一九七〇年代的男孩子,在挫折中茁壯成長。
蘇東坡詩云:“我家江水初發(fā)源,宦游直送江入海。”
蘇東坡詞云:“一蓑煙雨任平生!
蘇東坡小時候頑皮不如我,這個毋庸置疑。他家原是五畝園,后來被別人弄到近百畝。我念書的城關(guān)一小與三蘇公園只隔了一堵青磚墻,翻來翻去很方便。記不清翻墻跳園子多少次,爬樹摘鮮果多少次,彈弓射鳥、竹竿釣魚,更不在話下。
蘇東坡顯然是我的好鄰居,我去他家千百次。當初我有點瞧不起他,現(xiàn)在我尊敬他,我上班的單位研究他。
《品中國文人》寫了那么多文人,平均三萬字,唯獨蘇東坡占了五萬字。當時我對出版社說:蘇東坡是我鄰居,能不能多寫幾頁?出版社答復:蘇東坡是十一世紀的集大成的天才,又是你的鄉(xiāng)賢,你還吃過他家的三十多顆荔枝,多寫蘇東坡完全可以!
2021年冬改于眉山之忘言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