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型小說里的微言大義
邱華棟
安諒《你是一棵吉祥草》是他的《明人日記》系列選編,里面的80篇所謂日記,以明人之眼,掃射涵蓋職場、家庭、休閑、讀書等,可見到人生百態(tài)。雖言日記,實則是一個個虛實相間的短小說,每一篇都是個五臟俱全的小麻雀,又篇篇不同,發(fā)出嘰嘰啾啾的復調之音。因此在微型小說這種文體上,安諒為當代文學提供了一個非常好的文本,也豐富了這種文體的延展性。
安諒的微型小說非常有識別度,讀起來非常親切,擱在枕頭邊、沙發(fā)邊,或者輕巧溫柔地蹲在一摞沉重的辭典上,讓我隨時都能夠拿起翻開來,讀一篇進去,享受流麗密集的審美感受。
我認為讀這本書,不需要正襟危坐,因為《你是一棵吉祥草》非常具有親和力。它是一本與你我的日常喜怒、得失、榮辱都將產生聯(lián)系的書,因為它的日常性,我們可以隨時進入,自然也可以毫無負擔地離開,等待下一次再次展開它。如果有人看過我讀書的樣子,我可能都是眉頭鎖著或至少是面色嚴肅地看長篇小說,但閱讀這種來自一個作者生活,明確的個人視角的微型小說,我卻時常會有欣快之感與會心之感。
安諒的寫作當下體現(xiàn)出非常獨特的品質,就是作家對自我和他者之間的關系的把握,非常難得。這本書中的很多篇目仔細看去,都能發(fā)現(xiàn)其中蘊含作家濃厚的自我意識。許多作家會說自己為了蒼生寫作、為了未來寫作,但恰恰缺失了自己誰都需要誠實地面對自己。另外,在一個短視頻、短博客(微博)火爆的時代,文字的傳遞效能要面對前所未有的挑戰(zhàn)。這不僅是對文字功能的一種要求,還是對作家的提醒:我們不能夠拒絕讀者,需要友善地對待寫作這項勞作的期待視域。自然,深沉漫長的文字有其永恒的價值,但簡短的微言大義卻是一種主動敞開自己與讀者更為平等的交流姿態(tài)。明人的這些精致的小說就非常貼近生活,貼近普通人的心靈,因此,他的小說就不僅能夠傳遞信息,還力圖讓大多數(shù)人都能從中直接感悟到微言大義的力量。
寫作短小說的人,不可能不從《世說新語》《聊齋志異》中轉益多師,而歐·亨利、契訶夫、巴別爾也都為我們展示了現(xiàn)代小說的杰出技術。不論是誰,都足以在寫作者的頭腦里橫亙出一片連綿的山脈,遙遠地伏在那里,成為不可忽視的標準。安諒有這樣的文學史的自覺意識,我想他的良苦用心融合到了小說技法之中。
小說中,明人有一個大致的社會形象公務員、文化人、寬和之人、平凡之人。有時候覺得他真是平凡啊,是一個會不好意思拒絕健身房有償指導的尷尬人,有時候是一個對局勢洞若觀火的明白人,有時候還是個犯過一點錯誤卻羞于啟齒道歉的糊涂人,也是一個會勸年輕人體諒父母心情的老好人……其實不乏黑色幽默,但更多的還是溫情,與他的名字一樣,內心的安寧坦然與諒解寬宥的人生態(tài)度皆不可或缺。一句話,明人這個人物在踐行平淡卻理想的生活方式。
我非常喜歡的幾篇刻畫了許多個底層的、普通的、不起眼兒的,甚至形象還有些許不雅的市井小人物,我認為恰好是這些篇目里的俗世奇人組成了安諒小說序列里的新語和志異。他們的名字也許你張嘴就忘,也許你回憶不起他們的面目,但這些人就像少林寺里不顯山不露水的掃地僧,有自己的絕活兒,當然更有自己的底線。人做到這份兒上,才真正叫作返璞歸真。
文學即人學。安諒不寫歷史的大變遷,人性的大悲慟,他就寫普通人的一個個小表情,字里行間、舉重若輕。我們是不是要責備他不夠宏大,不夠復雜,不夠戲劇化?如盧梭所說:在人類所有的知識中,最有用卻又最不完善的,就是關于人的知識。我們在面對有關人的終極問題時,簡明的界定性語言顯得這樣捉襟見肘。有這樣的一個個人物托舉著,社會的運轉才真正有序。
明人是一個歷史的見證者、參與者,但不是什么扭轉者、締造者。一個人的高度也許可以用成功這把粗糙的尺子量出來,但人生的寬度和深度是不可以去計算的,也不可能預測和設計,只能夠去感知、追慕,安諒的寫作其實非常直觀地在傳達這種內核。因此可以說,他不以高度區(qū)分讀者,每一種文化層次和文化需求的讀者都可以在這里找到屬于自己的故事。
安諒默默寫作時那種沉靜的狀態(tài)和穩(wěn)定的心態(tài),其實溢出了歷史進程里無法被歸納的感覺。歷史的前行雖然由勇士引領,但要依靠平凡、怯弱甚至蠢笨的心靈托舉,這些心靈互相調試,最后組成的總是大部分人都會選擇的善與正的道路,就這份兒微小的堅持要比天才的愛恨情仇貴重得多。也許可以指望的是,安然和諒解能夠被習得吧。安諒已經(jīng)創(chuàng)造出這么多的好小說,為讀者展示了人生的寬與深,那么,他還將帶給我們更多的驚喜。
(邱華棟,著名作家,中國作家協(xié)會書記處書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