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飄逸時》是12個中短篇小說組成的小說集!睹髟嘛h逸時》通過一個少年的視角,夢幻般呈現(xiàn)了男孩眼中月亮的世界,男孩通過月牙的形狀聯(lián)想到生活中遇到的各種“問號”,進而歸結為:無論天空還是地面都充滿無數(shù)個“問號”!动偪竦氖^》講述了一個老實巴交的牧民撿到一塊石頭,夫妻倆在旁人對石頭一番“玉石論”的吹噓和夸獎中,漸漸失去判斷力,以為撿了寶玉從此就是富貴人,夫妻倆不再安分守己,而是整天沉浸在發(fā)財夢中一發(fā)不可收拾,進而鬧出一系列奇怪的鬧劇……
金麥子
酷熱的七月剛剛過去,八月依舊炎熱。被曬了一天的黑土地散發(fā)出層層熱浪,空氣里彌漫著一股燒干的煳味兒。放眼望去,山腳下延伸出的莊稼地,被綠色和黃色覆蓋,綠色的是大瓜,金色的是葵花,墨綠色的是黃豆,只有零星的麥子呈現(xiàn)出金黃色……
大地仿佛在燃燒,葵花的細稈兒已經(jīng)撐不住圓而大的花盤,被太陽曬得彎下了身子,綠葉蔫蔫的,像極了駿馬疲憊抑或生病時耷拉的耳朵。只有金色的麥子,托著沉甸甸的果實稍稍彎下了腰,但卻依舊生氣勃勃。
為落實鄉(xiāng)政府要發(fā)放給村民的扶持金,我們三個人來到田間測量麥子。麥田的主人不在,我們只好坐在干渠邊等候,風中飄來熟透的麥香,還混著干草味兒。我們乘涼的小棚子抵不住酷暑,熱浪快要燒干后背,腦袋開始嗡嗡作響。這天氣,恐怕喝什么礦泉水都沒用。巧的是,對面剛好掛了一幅“冰山”牌礦泉水的宣傳畫,我開始幻想,要是讓我們到那冰山下待幾分鐘該多爽!干熱的天氣讓人有些煩躁,“哎呀,這麥田的主人怎么還不來?”村委會的主任是個血氣方剛的年輕人,他第一個沉不住氣,站起身來,走到大路上不停地張望。天氣越來越酷熱,我不禁發(fā)問:“我們這是來給他送錢,怎么還見不到人?”一旁的技術員應道:“就是,應該讓他在這樣的天氣烤上一天,到底是怎樣一個人?!”村委會主任回答道:“哦,就是那個瘸子托哈什!甭犝f是個瘸子,我們停止了牢騷,只好耐心地等待。
又過了好一會兒,才看到柏油路上隱約出現(xiàn)兩個騎摩托的人影。這種熱天氣,塵土飛不上天,只好像牛糞一樣一坨坨落在地面上。
村委會主任站了起來:“就是他,那個瘸子托哈什。”
說話間,摩托車停到了我們眼前,下來兩個人。一個是騎摩托的年輕人,他戴著紅頭盔。另一個人瘦瘦的,臉色略顯蒼白,看著四十歲左右。令我有些吃驚的是,在他轉身時,夾克衫的右袖子似乎飄了一下。我還沒把目光抽回來,他已伸出左手來打招呼,我愣了一下,也握手問候。我看著這張臉,總覺得在哪兒見過,而他也不時地看看我。
我問道:“你的名字叫托哈什?”
——“嗯!
——“你是塔納拜家的托哈什嗎?”
——“咦,你怎么知道我父親的名字?你是……你是不是木哈什家的葉森?噢,老天爺,真的是你啊!”
他激動地用左臂擁抱我,把我貼到他那散發(fā)著汗味和煙味的胸膛上。我也熱情地迎上去,卻碰到他右邊空空的袖子,當時,我的心顫了一下,盛夏中,我卻感到他的殘肢帶給我寒冬般的冰冷感。
村委會主任和技術員跟那個年輕人測量麥田。當他們走進麥田時,周圍一下子安靜下來,好像他們消失了,只有金色的麥浪在靜靜地擺動。我和托哈什并肩坐在田邊,聊起小時候的事兒。
我問道:“你住在這個村里?”
他應道:“是呀,我就住在這個村里。那年夏天,你們家搬去夏牧場。舅舅們把我們全家接到這個村里,一晃三十年過去了,時光流逝,真快!”
“你的胡拉萊姐姐呢?”
“我們搬到這里后,她嫁人了,家在山上的牧區(qū)!
“那,你的奶奶……呃……呃……”
我差點張口問他奶奶的情況,又止住了。他沉默了一會兒:“你問我奶奶嗎?三十年前,我們離開后,再也沒見過她老人家。甚至奶奶去世也是過了好久才得到消息,沒人及時通知我們老人的情況……”
我們默默地望著腳下的土地,許久沒有出聲。眼前干裂的土地,經(jīng)過整夏天的澆水,現(xiàn)在變干了,像大塊大塊的網(wǎng)狀圖。
我遞給托哈什一根上好的香煙,他卻把香煙的黃色吸嘴掰掉,從口袋里拿出一根火柴夾在膝蓋間,熟練地劃了一下,麻利地點燃香煙。
“不把香煙的黃濾嘴掰掉,就像吃飯沒加鹽一樣,不夠勁兒。”
我靜靜地看著他,他嘆了口氣:“你也知道,我們那時年輕氣盛,不懂事兒,對奶奶有偏見,沒有好好體諒她老人家,現(xiàn)在長大了,才知道不該那樣對待她……”
他抽了幾口煙,沒抽完,就把香煙彈了出去,那點兒煙灰掉在地上,立馬把灰瓷碗似的干土塊兒給燒黑了。他看到,趕緊用鞋后跟踩滅。順手揪了一根麥穗兒,又是捏,又是吹,他那全是繭子的手掌里一會兒就剝出來一粒干凈的金色麥子。
周圍一片寂靜,一只小飛蟲貼著托哈什的頭“嗡”的一聲飛過去了,好像它也受不了這熬人的酷暑。
托哈什仿佛想起什么:“對了,我家搬走的時候,我特意留下一把藍色的小刀讓哈那提給你,你拿到了嗎?”
“噢,給了!蔽业吐曕洁炝艘幌。事實上,我感到腦袋重重的,底氣不足。我避開他的目光,朝麥田望去。遠遠地,兩個小伙子已經(jīng)把三腳架布置好,細心地測量麥田。我的注意力被麥田吸引了,看看,金色的麥田仿佛籠罩在一片煙霧中,忽然,我看見那個兩鬢斑白的老婦人——托哈什的奶奶在向我們走來,還是那鵝蛋臉、高鼻梁,雙眼炯炯有神,臉上布滿皺紋,臉色蒼白,念叨著:“哎,孩子,給我的小孫子托哈什帶個好啊,告訴他,奶奶想他,別忘了……”她低沉的聲音盤旋在我的腦海中。
曾經(jīng)的一幕幕浮現(xiàn)在眼前。托哈什的奶奶常常是一個人。我們幾個小伙伴喜歡去她家,聽她講故事。老人被叫作駝背的高個子“黃老太婆”,因為她皮膚太白幾乎接近金黃色。夜晚,勞累了一天的老人會讓托哈什捶背,總是以“我的頭疼得嗡嗡響”為理由,讓托哈什再捏一捏額頭。托哈什捏累了,就會悄聲對我們說:“你們幫我揉奶奶的額頭,讓她給我們講故事。”一聽有故事聽,我們幾個搶著輪流給老人捶背、捏頭。老人感到舒服些,總會小聲囑咐我們中的任意一個:“小家伙,去你媽那兒給拿點兒東西,別讓外人看到!逼鋵,就是一小撮磚茶或一點兒牛奶。大多數(shù)情況,都是我偷偷回家問我媽要。媽媽每次都給我足量的茶和牛奶:“可憐的老人,一個人孤苦伶仃的,她肯定饞奶茶了,快去吧!
老太太用家里僅有的一個破舊不堪,連把手都是粗鐵絲繞的鋁茶壺燒奶茶,她津津有味地喝碗濃濃的奶茶,出一頭汗,頭疼似乎就好了。我們開始哀求她講故事,當她不答應時,淘氣的托肯就會嚷嚷:“不講故事就算了,我們回家吧,您的托哈什騙我們給你捶背,我們再不相信他了!边@句話意味著明天的游戲中,托哈什會挨打。老太太一聽就急了:“哦喲,快回來,小家伙,我的托哈什不是騙子,來,乖,我來給你們講故事,哎呀,我的腰喲,只要別讓人看見就行!崩先朔鲋谎仄鹕淼臅r候,干瘦的雙手青筋突出,膝蓋因為關節(jié)炎發(fā)出嘎吱的聲音。她熄滅燈,帶我們圍坐在一起,開始用低沉的聲音講從前的故事。她會講各種故事,五花八門,我們被故事吸引,常常忘記了按時回家,更別說父母交代的事兒。因為這個,我們沒少挨打。但我們從不對外人說起老奶奶講故事的事兒,這是孩子和老人之間的秘密。
但是,有一天,有人突然進門來,發(fā)現(xiàn)了這個秘密,那個人在黑暗中偷聽老人講故事,隨即大聲呵斥:“老太婆妖言惑眾,會害了你們這幫小毛孩!蹦侨烁静宦犖覀兊目嗫喟螅骸笆迨,是我們要求奶奶講故事的,我們也沒在這兒干什么!
第二天,我被爸爸警告:“你小子,再敢去老太婆家,我就打斷你的腿!”連著三天,沒人敢去她家。到第四個夜晚,我們偷偷翻過老人家的后墻,跳到院子里,湊到老人躺著的土炕邊。院里的一頭老山羊趴在炕邊,我們拍老山羊,拉扯它長長的羊角,老山羊咩咩叫了幾聲,抬起前腳,但就是不讓位子。我們只好和老山羊趴在一起,混著土味兒和羊臊味,纏著老人給我們講故事。老人剛開始假裝沒聽到,根本不理會我們的哀求。但看到我們都不愿回家,她長長地嘆了口氣:“只要你們對我的托哈什好,不欺負他,我就給你們講點兒吧。”老人已經(jīng)聽說,那天孩子們不僅揍了托哈什一頓,還往他臉上抹泥巴。我們向老奶奶保證今后再也不欺負托哈什。老人這才撐起疲憊的身體,她的膝關節(jié)發(fā)出咯吱咯吱的聲音。老人善意地提醒我們:“你們偷偷跑到我這兒來,一定要小心,聽到一丁點兒聲音,我們就停下來!痹鹿庀拢覀儑邆子的老人,津津有味地聽她講故事,就像一群小螞蟻圍著蜜糖一樣……
后來,我們突然聽說托哈什的奶奶要嫁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