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這本沒見過的書就到了我的手中,它的形態(tài)讓我好奇。薄,幾近扁平,橫闊開本,不大似日常堆砌在我工作臺上的厚磚頭。
事實上,我只喜歡尺寸或重量超乎尋常的書。無論回溯到多么久遠的時域,記憶所及,我記得我總在與這類物件打交道:勉強才會閱讀,我便在床邊把書堆成柱子一樣的高高一摞;這樣或那樣一個早晨,去學(xué)校的時候,我甚至?xí)敕皆O(shè)法往我脆弱的人造革書包里塞進一兩本。正是從那時起,我喜歡上了大部頭的辭典(十五、十七或者二十一卷,可能的話再加上之后每年出版的增補本全套)、百科全書(特別是那些含括數(shù)十卷雕版圖錄的)、藝術(shù)品目錄(往往充斥著彩色照片和真跡的復(fù)制品),簡言之,各種“匯編”。我每每手執(zhí)鉛筆,一個猛子扎入其中,好不快哉。
狹長的分欄,緊湊的行距,微小的字符,這些大部頭無疑要對我視力受損(我的眼鏡片厚度可以為證)負很大一部分責(zé)任。但它們至少滿足了我根深蒂固的、對事物進行完整盤點的癖好,滿足了我分類、窮舉、排序、編目的需求。
它是怎樣與我那些書混在一起的,這個完全不在一個重量級上的入侵者?肯定是有人把它放在了那里。但會是誰呢?我?guī)缀醪辉俳哟L客:我當(dāng)時那持續(xù)陰郁的狀態(tài)在相當(dāng)程度上嚇跑了一部分友人。再說了,自從我上次整理以來,沒有人進入過我的書房(當(dāng)然,除了索菲,但她也很少進來,因為這個屋子幾乎沒有光線透入,她不喜歡)。
反正我當(dāng)時準(zhǔn)備將這本書放回我將它從中抽出的那一摞書上。想到我迅速中止閱讀節(jié)省下的時間,我內(nèi)心竊喜。我甚至慶幸當(dāng)日自己的做法不同往常(是因為有模糊的預(yù)感?)。事實上,拿起一本書,我的習(xí)慣是絕不從第一頁開始讀,因為它們總是招徠過火,不合我的口味。我不喜歡被禁閉在一條恒定不變的程途中,仿佛我們依舊身處需將古老的羊皮卷軸慢慢展開,一折一折、一列一列依次閱讀的時代。相反,我喜歡自由愜意,喜歡長時間逡巡在新書近旁。我觸摸它。我嗅聞它(有一日應(yīng)該寫一整篇關(guān)于書的氣味的論文,如此多樣,如此清晰:紙香,有些仿佛帶著遙遠原產(chǎn)地的氣息;墨香,如同血液涌出的腥味;當(dāng)然還有無數(shù)制作精裝書殼的皮革味道)。我翻閱它。然后,我久久地定睛瀏覽,一路注意一些觸動我的句子,更多時候是一些語詞:我從不會錯過“詞”“讀”“說”這幾個詞(“街”或“遲”則不同)。這樣的程式頗耗時間,但至少能讓我安心,每次我都能清楚地知道一旦我現(xiàn)在或者將來決定正式開始閱讀——屆時不會被任何事情打斷——等待我的將是什么。
但在與這本書言別之前,估計是徹底的告別(因為誰知道下次再有一本如此開言不遜的書偶然落到我手上會是什么時候?),我想再仔細地研究一下(哦,我會做得非?欤菏聦嵣,與一本書正式分手,即便是一本糟糕的書(但是,沒能深入到一本書的每一個幽微角落,又怎么能確定它糟得無可救藥呢?),對我來說總是一種難以忍受的撕裂。
兩個獨特的細節(jié)——我很驚訝我一開始竟沒有看出——此時讓我覺得十分觸目。
首先,尋常歸屬于作者名字的地方,無作者的名字:書脊,封皮,甚至里面的書名頁上,遍尋不見。我能找到的全部信息——還不太好認,因為一大塊暗色污漬讓文字難以辨識——只有“奧伯納,馬提亞爾印刷廠印”,未標(biāo)注日期。作者打破傳統(tǒng),不愿冒險暴露身份,作品呈現(xiàn)出匿名之作的所有特征。這讓我極其別扭:我喜歡知道誰在與我說話,特別是這個人還要趕我走。我心里琢磨,是什么理由使得這家伙(這個方才讓我發(fā)怒的粗魯之人)選擇了逃避?話說回來,這還真是個奇怪的文人,顯然不屬于夢想憑借作品將名字銘刻于讀者記憶之中的那一類。
不過我不打算在這一點上耽擱太久,盡管它很重要;以后總有時間去研究。另一個更出乎我意料的特別之處使我駐神凝眸:書名的獨特外觀。它也一樣沒出現(xiàn)在封面上(也就是說封面沒有透露任何信息),而是清晰地浮現(xiàn)在首頁中央,單擺浮擱,厚重一團,無法辨識。
誠然,我不是不知道大多數(shù)作者偏好晦澀、模糊,甚至玄奧的書名,他們認為這類標(biāo)題最易喚醒讀者的好奇心(應(yīng)該說讀者的好奇心總是睡不太醒)。我甚至愿意承認,近些年在此領(lǐng)域,的確有不少相當(dāng)耀眼的發(fā)明,它們在我眼中與填字游戲一些令人叫絕的提示(一位友人專事此種收藏,一有滿意的發(fā)現(xiàn)便知會我)一樣回味無窮。然而,這次情況不同:我無法辨識一個就在我眼前躺著的書名。更絕的是,無法識別組成標(biāo)題的字符的來源!完全就像不識字一樣!
這樣的事在我生活中極少發(fā)生,而且僅在一些極為特殊的情境。第一次,那是很久以前,在一家那種銅件光可鑒人的“大酒店”,一名身著黑衣的領(lǐng)班,莊重地把一厚冊完全用哥特字體寫成的菜單打開給我看,我當(dāng)時還是小學(xué)生,光是他那部巨大、蒼白的頰髯就已經(jīng)震撼到我了;或是,更近一些,我的朋友福樓扎克讓人將他幾篇文章的日語譯本寄給我的時候。
于是我陷入疑慮,感覺事情不像第一眼看上去那么明朗了。一個毫不客氣、直接把倒霉的讀者拒之門外的開頭,一個不敢署名的作者,一個拒絕被人識讀的書名:一而再再而三的怪事讓人疑竇叢生。少不了有這么一問:面對我方才讀到的那一頁,我的反應(yīng)如此激烈究竟合適嗎?
一個老資格的讀者(在這個世上,除了成為這樣一個什么都不錯過、對自己這項愛好內(nèi)在的優(yōu)雅與風(fēng)險了然于心的讀者,我別無他求),耿直地對一個文本按原意照單全收,這合理嗎?有必要對語言的透明性、對作家的誠意信任到如此地步嗎?單純,這在今日已經(jīng)不合時宜了。隨便哪個小學(xué)生(當(dāng)然,只要他從良師那里獲得了良好的教育)都知道,必須提防字面意義,挖掘深層的影射。
再說,我總不至于因為這是作者本人所為,而相信這只是一種形式的審查而已!如果我只能像一個混沌無知的人那樣,服從命令,放棄自己的判斷自由,簡言之,讓一個陌生人來左右我的態(tài)度,那我豈不是白讀那么多書了?見鬼,我最終自忖,這時候千萬要記得,閱讀的奧秘,如果存在的話,在于抗?fàn)帲皇乔鼜模?
因此,我決心保持極度之醒惕,除非思考成熟,措辭謹慎,否則決不做任何評判。沒錯,我要像念經(jīng)一樣反復(fù)告誡自己,形式是流動的,不復(fù)存在恒定的美的標(biāo)準(zhǔn),不要因為表面的怪異而大驚小怪。這很可能僅是(在這個日新月異的時代誰知道呢?)一種時尚的跡兆。一種我還不知道的時尚,要么,因其如朝菌、蜉蝣般短命,以致尚未為我聽聞即已逝去,即便我總是盡力掌握最新的動態(tài),要么相反,它仍處于孕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