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書追溯了“無所事事”的豐富內(nèi)涵, 它的價值和魅力, 并設(shè)想了一種新的生活方式和未來社會模式: 基于和解與和平, 消除孤立、分裂與疏遠, 所有人類, 與動物、植物、石頭、星、云生活在同一個“共同體”里。
絕對的存在之缺失
當前的危機在于,一切能夠賦予生命以意義和方向的東西都在斷裂。生命不再由那些具有持守力量或可持守的東西負載。里爾克《杜伊諾哀歌》(Duineser Elegien)中的詩句“無處停留”,最恰切地表達了當前的危機。生命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短暫,易逝,易朽。
漢娜·阿倫特曾說,“永久”(Unvergänglichkeit)已經(jīng)“從人類周圍的世界中消失,正如它從世界周圍的自然中消失”。與此同時,她在“人心靈的黑暗中,為夜找到一個暫時的容身之處”,它仍然有能力“回憶,并且說:永久”。最易逝的存在,即有朽的人,已經(jīng)成為“永久最后的庇護所”。阿倫特引用了里爾克的一句詩:“山休憩了,被繁星籠罩;/ 但,時間也閃爍其中。/ 我狂野的心中沉睡著 / 無處為家的永久!卑愄匾玫倪@句詩,事實上是在感嘆存在一刻不停地消退。詩的第一節(jié)寫道:“消磨時間!一個美妙的詞匯。/ 持守時間,會是一個問題!/ 因為誰不害怕:/ 哪里有停留,哪里終將有存在?”
今天,人的心已無法為永久提供一處棲身之地。如果心是記憶和回憶的器官,那么在數(shù)字時代,我們完全沒有了心。我們儲存了大量的數(shù)據(jù)和信息,卻不再追求記憶。我們背離了任何形式的永遠,發(fā)誓斷絕那些耗費時間的行動,比如忠誠、責任、許諾、信任和義務,而讓暫時、短期與無常主導生命。
時間本身也逐漸遭到瓦解,僅剩一連串點狀的現(xiàn)時。它變成了加法。沒有任何敘事使它成為一個圖像(Gebilde),讓它停下腳步。時間架構(gòu)遭到侵蝕。儀式和節(jié)日正是這樣的時間架構(gòu),它們在飛逝的時間里加入支架和關(guān)節(jié),讓它變得穩(wěn)固。今天,人們正在逐步拆除這些支架和關(guān)節(jié),因為它們阻礙了信息和資本的加速循環(huán)。
世界的數(shù)字化和信息化導致了時間的碎片化,并徹底讓生活變得轉(zhuǎn)瞬即逝。存在具有時間維度,它漫長而緩慢地延伸。今天的短暫性則拆解了存在。存在只會凝結(jié)在駐留中。人不可能在信息身邊駐留,因為信息代表了存在絕對的萎縮階段。盧曼曾對信息做過如下評論:“信息的宇宙論不是存在的宇宙論,而是偶然性的宇宙論!贝嬖诒澜鉃樾畔。我們的注意力只會在信息上稍作停留。之后,信息就會像錄音電話上的留言一樣歸零。信息的實效范圍極為狹窄。它們激起人的驚奇,又讓人在信息流中應接不暇。
人是一種敘事動物(animal narrans)。然而,我們的生活并不是由那種能帶給我們意義與方向的敘事決定。這樣的敘事能夠起到聯(lián)結(jié)的作用,并且具有約束力。我們接觸的信息非常豐富,但由于缺乏敘事,我們迷失了方向。如果像尼采所言,人的幸福取決于有一個“不容討論的真理”,那么我們的確沒有幸福。真理是一種敘事,信息則是一種加法,因而無法凝結(jié)成敘事。信息加強了數(shù)字的偶然性風暴,也加劇了存在的缺失。沒有什么能保證自身具有約束力和持久性。增加的偶然性破壞了生活的穩(wěn)定性。
今天的世界極度缺乏象征物。象征物可以建立穩(wěn)定的時間軸。象征式的感知是重新認出事物的方式,可以看到事物長久的存在。重復使得存在具有了深度。象征式的感知不再受制于偶然性。在這一點上,它有別于序列式的感知,后者只能發(fā)現(xiàn)一個接一個的信息點,因而數(shù)據(jù)和信息沒有象征力。
象征物直接作用于人的感知,在前反思、情感與審美層面上影響著我們的行動與思考。象征制造了共有之物,使得一個社群中有可能產(chǎn)生“我們”,產(chǎn)生凝聚力。只有通過象征和審美,才能形成共感(Zusammenfühlen)、同情(Sym-Pathos)與合情(Ko-Passion)。相反,在沒有象征物的地方,共同體碎裂成冷漠的個體,因為不再有任何起聯(lián)結(jié)作用或有約束力的東西。由于失去象征物而導致的同感喪失,加劇了存在的缺失。共同體是一個由象征物聯(lián)系起來的整體。象征—敘事的空洞會帶來社會的分裂與侵蝕。
柏拉圖的《會飲篇》(Gastmahl)讓我們了解到象征的真正含義。阿里斯托芬在這篇對話中講到,人最初是球形的生命。由于人變得越來越強大、高傲,諸神就把他們劈成兩半。自此以后,兩半中的每一半都在追求與另一半的結(jié)合。被劈成兩半的人在希臘語中被稱為“符木”(symbolon,象征)。作為符木的人渴望得到一個幸福的、有治愈力的整體。這種渴望就是愛。有待合二為一的整體治愈了傷口,消除了存在的缺失,這樣的缺失源于最初的斷裂:“象征……理解象征物意味著,這個個別的、特殊的東西像存在的碎片一樣呈現(xiàn)出來,與它匹配的另一半要與它結(jié)合,以達到治愈和形成整體的目的;或者意味著,這個能形成整體的、一直被追尋的碎片,是我們生命片段的另一個片段。”象征物是對存在之豐盈、對治愈的承諾。離開象征式的秩序,我們只能以碎片和片段的形式存在。
今天,我們把最大的力氣花在了延長生命上。然而事實上,生命已崩解成生存。我們?yōu)榱松娑。無論對健康的歇斯底里,還是對優(yōu)化的狂熱追求,都反映出存在的普遍缺失。我們試圖通過延長赤裸的生命來彌補存在的缺失,但卻在這個過程中喪失了對有深度的生命的全部感覺。我們把生命與更多的生產(chǎn)、更多的績效和更多的消費混為一談,而這些不過是生存的形式。
經(jīng)濟活動越來越多地造成人與人的隔離,這也導致了存在的缺失。孤立和孤獨帶來存在的缺失,因為存在是“共在”。新自由主義的績效社會中不存在“我們”。新自由主義制度通過將人孤立起來,并使人經(jīng)受殘酷的競爭來提高生產(chǎn)力。它把生命變成求生存的斗爭,變成狂暴的競爭營造的地獄。成功、成就和競爭都是生存的形式。
數(shù)字化也拆解了作為共在的存在。被網(wǎng)絡(luò)化并不等同于被聯(lián)結(jié)。恰恰是這種毫無邊界的連通(Konnektivität)削弱了聯(lián)結(jié)。密切的關(guān)系要以他者的存在為前提,而他者是不可支配的。然而,在數(shù)字網(wǎng)絡(luò)的推動下,我們把“他者”,即“你”,變成了一個可用的“它”,由此帶來一種源始的孤獨感。一個能滿足我們需求的、可消費的對象,并不允許有密切的關(guān)系。因此,盡管網(wǎng)絡(luò)化和連通性不斷增強,我們卻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孤獨。
當我們用愛欲的(libidinös)能量占據(jù)一個客體時,就會產(chǎn)生一種密切的聯(lián)系。但心理能量的回流致使它們不是流向他者,而是流回自我。這種心理上的回流,也就是未被占據(jù)的愛欲的擁堵,造成我們的恐懼?謶衷从谌鄙倥c對象的聯(lián)系!拔摇北粧佅蜃晕,圍繞自我旋轉(zhuǎn),沒有世界。缺席的愛欲加劇了存在的缺失,而愛欲足以戰(zhàn)勝恐懼和抑郁。
存在的缺失觸發(fā)了生產(chǎn)的過剩。今天的過度活動和過度交流,都可以被解讀為人們對普遍的存在之缺失所做的反應。物質(zhì)的增長成為抵消存在之缺失的方式,于是我們通過生產(chǎn)來對抗缺失感。生產(chǎn)或許位于存在的零點。資本就是生存的形式。資本主義由這樣一種幻覺滋養(yǎng):更多的資本創(chuàng)造更多的生命,帶來更多的生命能力。然而,這樣的生命是赤裸的生命,是生存。
匱乏感是行動的驅(qū)動力。果決地行動的人不會去觀照(schauen),而像浮士德那樣感嘆“請等一等,你如此美!”的人,并不行動。在直觀中,人得以抵達作為美的存在之豐盈。人們已全然忘記,至高的幸福歸功于直觀。無論在古代還是中世紀,人都是在沉思的直觀中尋覓幸福。古希臘詩人米南德(Menander)寫道:
我稱他為最幸福者,帕爾梅農(nóng),
那沒有經(jīng)歷過痛苦,
就能觀照世上榮光的人……
為所有人照耀的太陽,星辰,
大海,浮云,火的光芒:
若你壽數(shù)達百年,你會不斷看到這一切;
若你的生命僅有寥寥數(shù)年,
則你無法看到比這更高的存在。
當被問及為什么來到這世上時,古希臘哲學家阿那克薩戈拉回答:“為了靜觀(Schauen, eis theorian)。”出生時,我們從沒有客體的黑暗中被釋放出來,進入光明的世界。新生的人之子睜開眼睛不是為了行動,而是為了靜觀。不是對新事物的激情,而是對現(xiàn)存事物的驚奇,確立了生而為人的意義。出生意味著看到世界的光。對荷馬來說,生命與“靜觀太陽的光”一致。
行動的生活固然有其正當性與合理性,但在托馬斯·阿奎納看來,它的最終目的是服務于沉思生活的幸福:“行動的生活是為沉思的生活所做的安排!背了嫉纳钍恰罢麄人類生命的目的”,沉思的靜觀則是“對我們?nèi)孔非蟮幕貓蟆。作為行動的成果,一件作品只有在它呈現(xiàn)給直觀時,才算真正得以完成。
托馬斯·阿奎那在《尼各馬可倫理學》(Nikomachische Ethik)的評注中給政治下了一個獨特的定義。他提出一種無所事事的政治,這種對政治的理解方式與阿倫特的政治觀截然相反。如果政治沒有向非政治敞開自我,那么它終將是一場空。托馬斯·阿奎那所理解的政治,其最終目的在于不作為,在于直觀:“政治生活在整體上所指向的似乎就是直觀的幸福,也即和平。和平在政治生活所設(shè)立的目標上得以建立和維系,它能夠讓人全身心投入對真理的沉思中。”
面對完滿的存在,人只能去直觀,去贊美。因此,在神圣的安息日來臨時,奧古斯丁的《上帝之城》(De civitate Dei)融進了贊美詩的語言。安息日向世人許諾了“無目的的”上帝之國。但人在永恒的天國里做些什么呢?“我們將在永恒中得享清閑”,奧古斯丁歡呼道,“看,看”,“愛,愛”,并且“贊美”!斑@就是,”奧古斯丁繼續(xù)道,“有一天在那無目的之目的中會成為的人!笨磁c愛在奧古斯丁這里融為一體!皭鬯谥,眼睛才會打開!笨磁c贊美是無所事事的形式,它們不追求任何目的,也不生產(chǎn)任何東西。只有存在的缺失才會驅(qū)動生產(chǎn)的機器。
贊美是語言的最終目的。它賦予語言以節(jié)日的光輝,揚棄了所有存在的缺失,歌唱并喚起存在的豐盈。里爾克曾在一首詩中將贊美升華為詩人的任務:“哦,說吧,詩人,你做什么?——我贊美!痹谠娙说馁澝乐,語言達到了節(jié)日般的、沉思的安寧。贊美是語言的安息日。在贊美中,有朽的人心中閃耀的“有限存在”發(fā)聲了:“贊美,就是它!一個命定去贊美的人,/ 像礦藏從石頭中走出,/ 沉默。他的心是易朽的榨汁器,/ 而葡萄酒對凡人是無盡的。/ 當神性的榜樣抓住了他,/ 他在塵埃中發(fā)出的聲音就從未間斷。一切都變成了葡萄園,一切都變成了葡萄,/在他感性的南方成熟。”
里爾克將贊美與廣告區(qū)分開來:“不再是廣告,不是廣告,那被拋棄的聲音!睆V告中有一種固有的缺陷,一種屬于純粹生命的缺陷,也是以操心為本質(zhì)特征的“煩憂動物”(kümmernden Tier)固有的缺陷。贊美則擺脫了所有的追求與操心,它的節(jié)日性也正體現(xiàn)在這里。存在缺失之處,贊美也無立足之地,只剩嘈雜的廣告聲。今天的交際從整體上看是純粹的廣告,是一種生存形式,它的燃點就是存在的零點。
節(jié)日的時間屬于更專注的靜觀!肮(jié)日感”則是程度更深的存在感。節(jié)日創(chuàng)造了意義與方向,從而照亮了世界:“節(jié)日打開了日常的此在之意義,開啟了人周圍的物之本質(zhì),以及人的本質(zhì)中蘊含的力量。節(jié)日作為屬人的世界里的真實……意味著在有節(jié)奏地循環(huán)往復的時間段里,人能夠安閑沉思,直接與更高的真實邂逅。人的整個存在都依托于這個更高的真實!惫(jié)日的時間永不消逝,我們走進它,就像走進一個裝飾隆重的房間。它是珍貴的時間(Hoch-Zeit,意為“婚禮”)。節(jié)日帶來恒久(Zeitlosigkeit),所有存在的缺失在恒久中都得到了清償。
工作將人與人隔離開來,使人變得孤立。工作和績效的絕對化拆解了作為“共在”的存在。節(jié)日則創(chuàng)造出一個共同體,聚集著人,聯(lián)結(jié)著人。節(jié)日感在任何時候都是一種共同體的感覺,一種“我們”的感覺。伽達默爾將節(jié)日理解為共同體的基礎(chǔ):“節(jié)日是共性(Gemeinsamkeit),也是共性本身最完美的表現(xiàn)形式!
當直觀還是人與世界相處的基本方式時,人與完美無缺的神性存在之間仍有聯(lián)系。希臘語的theoría(靜觀)最初指的就是去遠方出席諸神節(jié)日的使團。theoría意為對神性的靜觀,theorós是參加節(jié)日的使團,theoroi是眾神的觀眾。節(jié)日般專注的靜觀,讓觀眾變成參加諸神節(jié)日的使團:“當埃斯庫羅斯不用theatés而用theorós指代觀眾時,他指的是一場更大的、無上莊重的靜觀!闭軐W家關(guān)心神的知識,在這個意義上,他們也是眾神的觀眾。亞歷山大時代的學者哈波克拉底(Harpokration)這樣描述眾神的觀眾:“被稱為theoroi的不僅有眾神的觀眾,還有被派往眾神那里的人,更有那些持守神的秘密或為神的事物操心的人。”亞里士多德將靜觀的生活(bíos theoretikós)提升到神性活動的高度,并在沉思的生活中找到完滿的至福時,他思考的視域中無疑出現(xiàn)了theoría一詞。它描述了人對神迷醉的靜觀:“亞里士多德最終沒有把哲學家的直觀等同于任意的靜觀,而是把它類比于對奧林匹亞眾神的直觀,或者對狄奧尼索斯節(jié)日的靜觀,因為‘眾神的觀眾’確實是被派遣到眾神那里的。亞里士多德在此發(fā)現(xiàn)了與偶像崇拜無關(guān)的神性!
人之所以能進行靜觀的生活,是因為他“身上帶有神性”。亞里士多德明確強調(diào),眾神不行動:“我們認為,眾神擁有最大的幸運與福樂。但什么樣的行動可以歸于神的名下呢?或許是公義?但如果讓神訂立合同或退還保證金,諸如此類的事情豈不可笑?或許是勇氣?比如他們不得不直面恐懼,接受危險的考驗,僅僅因為它是一種壯舉?又或許是慷慨?但眾神應該向誰贈予呢?如果他們必須給人財物或類似的東西,那簡直有些荒謬。然而節(jié)制對于眾神又有何意義呢?‘沒有不良的欲望’這類描述對眾神來說無異于一種粗俗的贊美。因此,我們可以任取所需。所有屬于德性實踐的東西,在眾神面前必然顯得渺小而毫無尊嚴。然而,人們卻認為眾神在生活,也就是在行動。沒有人想到,他們像恩底彌翁(Endymion)那樣沉入睡眠。但假使我們從活著的人那里拿走行動,尤其拿走睡眠,那么除了靜觀,人還剩下些什么?”神的活動,也就是“有至高福樂”的活動,即靜觀的活動。與政治的生活(bíos politikós)相反,靜觀的生活不行動,也就是說,它的目的不在自身之外。在這個意義上,靜觀的生活是無所事事,是沉思的安寧,是悠閑(scholé)。生命在無所事事的悠閑中指向自身,不再與自身疏離。亞里士多德因而將靜觀的生活與自足聯(lián)系在一起:“即使是被稱為‘自足’的東西,也往往是在靜觀中尋得!敝挥谐了嫉纳畈拍艹兄Z神圣的自足與完滿的至福。
在行動完全讓位于靜觀,讓位于無所事事的安息日那一刻,歷史得以完成。哲學家喬治·桑塔亞那(George Santayana)看到一個人在藝術(shù)作品前全神貫注的樣子后,果斷做出這樣的哲學假設(shè):“如果說人所有的追求以及整個歷史有一個目的,那么這個目的就是在靜觀中獲得圓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