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港漂記憶拼圖 讀者對象:小說愛好者
九七年出生的孩子都長大成人了,香港還在一場飄搖的病中未曾醒來。這個多元到乃至爆炸式生長的大都會,充滿賽博朋克味道的繁華鬧市,傳統(tǒng)性與未來感交織,金碧輝煌與市井污濁相糅雜,傷痛累累卻又一路向前……
分布式結(jié)構(gòu)和跨媒介手段令人耳目一新,媒體劇場、劇本殺、聲音景觀等實驗的交匯,故事像生命一樣不斷衍展、持續(xù)生長,讀者自然地被拉進了其中,共同組合拼圖。 ——蔡駿 借故地游蹤,道出香港前事,又與當(dāng)下社會景狀交接。個人境遇為城之映像。尋回點滴記億,亦是心相重生。一切的理解與融通,往往皆由對話開始。戲曲的出現(xiàn)與離去,或代表古典主義對現(xiàn)代城市的救贖意義。 ——葛亮 以獨特的敘事元素,摹寫一代人和一座城的前世今生。吟光在《港漂記憶拼圖》里觸碰到了流動性的鄉(xiāng)愁和歷史的重負。 ——楊慶祥 前言:香港二十年
九七年出生的孩子都長大成人了,香港還在一場飄搖的病中未曾醒來。這個多元到乃至爆炸式生長的大都會,充滿賽博朋克味道的繁華鬧市,傳統(tǒng)性與未來感交織,金碧輝煌與市井污濁相糅雜,傷痛累累卻又一路向前。 踏上港島之初,我曾懷抱對繁華的無限向往與期待,卻在置身其間的時候醒悟過來——這是一塊真正的飛地,無論地理意義還是歷史意義上。每個人步履匆匆間都是無著無落地飄浮半空,好像被誰催趕得滿頭大汗,連帶我這個置身其間的異鄉(xiāng)客,也患上無從歸屬的征候。 那時我不想寫東西。就算寫,也不是關(guān)于此地此在,而是些虛無縹緲的云中幻想。也許還未跟這里有鏈接,也許始終是個局外者。直到幾年后輾轉(zhuǎn)離港,才發(fā)覺自己說話做事在路上,同樣地步伐匆忙、目空一切,原來已然沾染了香港的印跡。但待到再赴港,跟本地人仍是截然不同。就像在港時因為不適應(yīng)開進右車道,過幾年回內(nèi)地,有時又不自覺開到左道上。 在我還沒有理解你的時候,就已經(jīng)變成了你。從小鎮(zhèn)到都市,從內(nèi)地到海外,從東方到西方,深陷身份迷局的“漂”們,一旦進行地域移動,環(huán)境遷徙,觀念沖擊,而且這變化終不可逆,打上了價值觀印記,哪怕有天再回故地,你也不是原來那個你,故鄉(xiāng)也不是原來的故鄉(xiāng)了。所以成為本地人難,成為外地人簡單。
有了情感的共鳴,便想寫些東西了。經(jīng)濟什么時候漲?不知道。房價什么時候跌?不知道。香港的前途如何?不知道。年輕人上升途徑在哪兒?不知道。就像老電影《青蛇》,大片大片紅色紗;\罩,都是心底的惶恐。兩個獨立的價值觀體系強勁沖突,但又同根同脈、同源同親,反而加劇了擠壓:人們總是嚴于律自己人,寬以待外人。不過,誰是自己人,誰是外人? 香港病了,這是所有人唯一知道的。富者連阡陌,貧者無立錐之地,歧視度之高位居世界前三,而一整個城市的學(xué)生都忙著上街。那些惡語相爭、言辭激烈、不耐煩與冷嘲熱諷……種種抵抗,不過是惶恐的蔓延。就像坐在一艘行將傾頹的大船上,船上的人如天災(zāi)前的小獸般驚慌,做盡掙扎。很多個日夜,我躺在狹小房間的狹小床上,反復(fù)想,如今香港青年除了街上游行和床上躺平,還能做什么? 當(dāng)然能奮斗了。深受新自由主義洗禮沐浴的我們,相信努力就能改變命運——反之,如果沒有改變命運,那全是因為你自己不夠努力。永無盡頭的欲望,正如永無止境的自我提升——但憑什么不要呢?然而當(dāng)年輕人發(fā)覺如何奮斗,都實現(xiàn)不了階級跨越、擺脫不了階級烙印的時候,學(xué)習(xí)和工作也不過是螺絲釘日復(fù)一日的機械運動。 螺絲釘是沒有生活的,人們在香港也總忘記生活,卻把消費結(jié)構(gòu)的陷阱當(dāng)作生活指標(biāo):仿佛刷卡、購物和聽到服務(wù)員禮貌的招呼,便是幸福來源,對物質(zhì)的欲望可以上升到精神信仰,好一場姹紫嫣紅、繁華春夢!
人總會對自己身處的地方不滿。 于是故事越寫越多,甚至想寫成形形色色的港漂拼圖:過客,游客,駐留,離開……理性與非理性交織,因為記憶的混亂,敘事線也錯綜復(fù)雜,彌漫的情緒倒是一致。我固執(zhí)地相信,古典主義的慢、美、平和沖淡,是拯救現(xiàn)代都市瑣碎庸常的心靈寄托,所以在文中加了個戲曲演員/吟游詩人的角色,或也是對故鄉(xiāng)/藝術(shù)的情結(jié)。是否在外面漂泊、蹚過艱辛的時刻,身體無法回到舊土,但得見鄉(xiāng)人,聽到幾句鄉(xiāng)音,再是一闋家鄉(xiāng)的戲曲,能得些許慰藉?像在大廈傾塌之前抓住幾塊磚瓦,坐在風(fēng)暴眼中央守一方寧靜,或像艾略特的詩那樣,在海底女水妖的宮室里溺水而亡——假裝記錄下來至少能抵抗什么——你看,我也學(xué)會了抵抗。 然而日子過得再久些,走的地方再多些,如同故事里的主人公,漸漸察覺,其實哪里都難尋心安。 高樓是森立的怪物,你想超越其間,飛起如御風(fēng)般自由,卻終究只能站在樓底,脖頸擰斷也望不見頂。所有求而不得的苦楚,必須割舍的殘酷,都在人來人往神色匆忙中被忽略,甚至來不及舔傷,明天新的鞭子又打下來了。孤獨源于都市的普遍低溫,過錯并不在香港。 平安夜的燈火輝煌,但人潮滾滾是消除寂寞的良藥嗎?巨大的圣誕樹掛滿禮物等待入夢,有幾個真正幸福的夢境?站在密密麻麻、千篇一律的人群里,怎么找到自己?如果我不知道我是誰,你也不知道你是誰,為什么我們要相愛,又相恨? 全書與《桃花扇》自始至終貫穿作比,也成為另一個隱約對話的聲音,二者相似之處既在于形式上設(shè)置了唱詞選段和點評“下判詞”的角色功能,“間離”之法帶來“疏離”之感,以供作者傾訴或反思;也在于氣脈上合于“離合載興衰”,有人說李香君的故事最后,家國蓋過艷情,我倒覺得,無謂把兒女情長和國家天下比個輕重,因為在這虛妄的世界,終究全都抓不住,才所謂“回頭皆幻景,對面是何人”。
這一系列故事風(fēng)格迥異,穿插有各色新移民,文藝青澀的、積極奮進的、懸浮游蕩的,也有落于地上的港人港事,還有外來游客的獵奇旁觀,情節(jié)上互生枝蔓,以視角的切換來連接故事。大都會的多元性體現(xiàn)于此:從不同的視角,每個人如何看待自己?又如何看待他人?其實了解自己已經(jīng)如此困難,更別說理解別人了。人能心理自洽就很不易,誰知還要兼顧他人眼光! 在這樣的不斷反思中,全書前七章層層鋪墊,每章都是對前一章的解構(gòu)、重塑和不斷反轉(zhuǎn),直到所有荒誕怪狀用科幻設(shè)定所解釋,但這設(shè)定也是被不斷推翻中的,喻示著現(xiàn)代人處于被消解、被解構(gòu)到乃至虛無的狀態(tài)。最后兩章借由昆劇戲詞和劇本殺人物本的形式,把前面全部都予以重述調(diào)轉(zhuǎn),是形式上的高潮。而主旨的核心在前言與后記里:情愛、身份、性別、階層乃至國族,一切都是可以虛構(gòu)的,也就可以推倒,真真假假、你你我我混雜一起,說不清是好是壞,或許是后現(xiàn)代的普遍感受,就連“心”也被去中心化了。指不定地球也是一枚“銀河漂”呢! 過于對抗的姿態(tài),和高高筑起的心防,其實都源于內(nèi)里的疲軟與脆弱。然而如何與自己言和,治愈城市的沉疴,也讓身居其間的個體從容自處,直至今日,港人仍在求索當(dāng)中;蛉蝗伺c人之間的完全理解幾乎是不可能,但這種嘗試仍然有意義且必要,因此有了第九章,哪怕只是短暫地體驗成為他人。從另外的角度來講,或也推動著一種更廣泛融合的時代精神,大灣區(qū)的構(gòu)建也許是一種方案。 而所謂身份認同,這是一個就連本地人都有著雙重迷茫的地方。有人說,每個香港人往上數(shù)十八代,總有一代是從內(nèi)地來,個個本地人都有外地人的血脈,其實融為一體。作為“港漂”,我是誰?我是哪里人?我屬于哪個群體?不斷地離開,每一個目的地都不是目的地,最終,這些問題要靠自己定義。
吟光(Lucia Luo Xu),青年作家,跨媒介創(chuàng)作者。香港作家聯(lián)會及世界華人科幻協(xié)會常務(wù)理事,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創(chuàng)作“藝術(shù)烏托邦”東方幻想系列,研究“分布式敘事”未來文學(xué)方向。出版長篇小說《天海小卷》《上山》,發(fā)布原創(chuàng)音樂包括《無人》《伊莎貝拉》《山中人》等。 CONTENTS 前言:香港二十年 / 001
源起 / 001 第一篇 遺忘患者(POV:宋思文) / 003 第二篇 偏離(POV:趙寧) / 039 第三篇 如逝(POV:趙寧/ Emily) / 099 第四篇 離亭別宴(POV:簡離) / 125 第五篇 造心記(POV:阿Ray——上) / 147 第六篇 時空夾縫(POV:Lawrence) / 203 第七篇 挖心術(shù)(POV:阿Ray——下) / 233 第八篇 千里送行人(判詞版:余韻) / 261 第九篇 記憶拼圖(劇本殺版:成為他人) / 277
后記:Lonely Christmas——從粵語歌講起 / 293 “以前香港最熱鬧是圣誕,現(xiàn)如今,比不上新年了!卑ay這樣說。話里的追緬意味,宋別后來才意識到,當(dāng)時他只隨口回了句:“維港的魚腥味倒是多年沒變! 阿Ray聽了不禁皺眉回頭,只見宋別端起相機取景拍照,一連串動作流暢純熟。阿Ray從中學(xué)畢業(yè)就出來做導(dǎo)游,熬到現(xiàn)在也算資歷豐富——但這次的客戶仍是他接待過最奇怪的。 姓名:宋別。性別:男。籍貫:不詳。職業(yè):不詳。愛好:不詳……除了簡單的名字,其他一概不說,連性取向一欄都是不詳! 剛開始拿到資料,阿Ray很頭痛,做導(dǎo)游要先了解客人喜好,才能針對性帶去購物場所。但他隨即又想,對方大概不愿意透露隱私吧。冇所謂,反正提供好服務(wù)最緊要,這位客人穿著時髦,手上的相機看起來又先進,應(yīng)該有的賺。這樣想著,他努力用不標(biāo)準的普通話附和:“是咯!以前都沒這樣臭,這幾年更加臭了。” 宋別瞟他一眼,閃過一絲稍縱即逝的煩躁——好像骨子里潛在的,他就是聽不慣港普:“你還是講回廣東話吧。” 阿Ray如蒙大赦,轉(zhuǎn)換語言滔滔不絕起來:“1861年,英軍將港島同埋九龍間嘅海港冠以女王之名,維多利亞港灣自此成為大英文明嘅見證,出名嘅星光大道同埋天星碼頭……” 而他的客人實際上沒聽進幾句,望著對岸的燈牌走了神!澳悴挥X得維港的風(fēng)景跟上海黃浦江很像。俊庇幸粋聲音從腦中劃過,“反正沒什么可看,所有的metropolis都差不多嘛!” 霓虹閃爍,海浪反復(fù)拍打著岸,天星小輪隨浪而晃,整座浮城似在夜色中飄搖。星光大道上立起巨型節(jié)日燈飾,數(shù)百顆懸掛的祝愿星星把黑夜照得光亮,恍如白晝,隔岸有煙火猝然升起,引得游客驚叫紛紛。宋別嘆了口氣,把相機收起來:“沒什么可拍的,所有的metropolis長得都差不多。” 正激情解說的阿Ray突然被打斷,面上有些尷尬,但很快調(diào)整過來:“係、係!過幾日就係平安夜,嗰時先叫熱鬧……”阿Ray說著,又被自己口袋里的鈴聲打斷,掏出手機按掉,而后迅速抬頭,再度堆起笑容:“宋生,沿呢條路行到尾,就係香港出名嘅海港城購物中心……” 第一天行程,宋別隨便逛了逛尖沙咀,借口太累早早回賓館——洗個熱水澡,打開冷氣,躺在床上用被子把自己裹成一團的時候,他才想起又忘記吃藥了。 不填客戶資料不是因為隱私,是他自己也不記得。這些年走了不少地方。江南煙朧雨,塞北孤天寂;蒙馬特滿街的馬戲看遍,站在人群中好像那個演獨幕劇的小丑;阿比斯庫的雪野茫茫,等待極光被凍到以為不會活著出來…… 他是這世間一縷幽魂,游游蕩蕩的,行李越背越少,最后只剩一堆回憶。這當(dāng)中,印象最模糊的就是香港這座孤城。因此調(diào)轉(zhuǎn)回來,尋找記憶。在他的生命中有一段空白,似乎在香港,又似乎不在。 醫(yī)生說這是心因性失憶癥,他被要求避風(fēng)寒、保暖,防止誘發(fā)疾病。然而他習(xí)慣寒冷,冬天也把空調(diào)調(diào)低,寒冷中才能思考,感受到自己的意識。 窗外燈火一一熄滅,天光亮了起來,他的思緒連同身體一齊裹在被子里瑟瑟,最終也沒有理出頭緒。
第二日 “昨晚睡得點樣,宋生?” 次日,阿Ray手拿吃剩的半個菠蘿包,西服筆挺等在賓館外。天氣降溫,宋別戴上灰色的套頭帽,圍脖斜披下來,不理會他的搭訕:“今天去哪兒?” “原本先去山頂,但係您瞓到下晝先出門,我哋就去行銅鑼灣啦!边@位地陪估計是昨天沒完成消費任務(wù),今天趕著往商場跑。剛吃過下午茶,宋別倒不介意逛街消食。只是自己向來習(xí)慣獨自軋馬路,對身邊有個嘮嘮叨叨的推銷員不太滿意。 琳瑯滿目的商鋪,白天也開著明晃晃的大燈,商品價格動輒四五位數(shù),展現(xiàn)出風(fēng)姿綽約的華貴——價格的華貴。他心不在焉張望幾眼,隨意挑了件手信堵上對方的嘴,逃也似的坐上螺旋形扶手電梯。從電梯往下降的時候,城市的所有燈火輝煌落進眼底。 直到終于踏上地面,他才舒了口氣。 “您睇嚇個大鐘,我哋模仿緊紐約時代廣場,喺除夕夜辦倒數(shù)慶祝,係香港最有特色嘅活動……”天色漸暗下來,阿Ray還在盡職講說。順著他手指的方向,宋別不耐煩地瞟了瞟,一眼望不到頂?shù)母邔咏ㄖ捅粔嚎s成小方塊的天在眼前打轉(zhuǎn),人群一批批擁上來,熟悉的擁擠感——他忽覺眩暈,有零碎的記憶升起。
時代廣場的巨型掛鐘下,人潮擠踏,女孩被撞來撞去,刷著手機等得很不耐煩——直到男孩終于捧出一大束玫瑰出現(xiàn)。就著咸腥海風(fēng),空氣中彌漫開荷爾蒙的味道。像所有劇情里演的那樣浪漫,男孩雙眸閃爍,向?qū)Ψ礁呗暫暗溃骸坝鲆娔,是我來香港最幸福的事!? 男孩是他的好友S。作為廣州人,S能講一口流利的粵語,是小圈子的中心。剛在一起的女友也是內(nèi)地來的,大家便起哄讓S給女友送驚喜。 而他自己,此刻卻站在遠處的暗影里,抬頭遙望繁華高樓。 銅鑼灣新舊樓宇林立,空間像集裝箱狹小,人如螞蟻群居眾多,站在街道中央,喘口氣都困難。曾經(jīng)的他第一次看到這樣高的樓,打心底驚嘆,即使什么都買不起,光看看就很滿足,假裝自己也是這繁華盛世的一員。 不過此時他倒覺得,偌大的香港不過給這對戀人做背景。 而且也因為,此刻趙寧正站在他身旁,一同望向那對戀人。她的雙眸在夜空中湛湛發(fā)亮,他咬咬唇,咳了聲想說什么。趙寧一眼看過來。 女孩的笑容比霓虹更璀璨,只可惜轉(zhuǎn)瞬即逝。 他心頭生怯,話到嘴邊又溜了回去,只剩一絲訕笑。
“宋生,宋先生!你點樣?”阿Ray的聲音聽不真切,宋別擺擺頭,想邁步卻一腳踏空往旁邊倒去。 “小心!”阿Ray話音未落,他已經(jīng)撞到了人。 “對,對不起!”努力站直身子,他忙道歉,阿Ray也跟了過來,“對唔住對唔住”個不停。 “沒事。”標(biāo)準的普通話,聽來如黃鶯般脆生,“你走路小心! 入眼竟是一雙棉布花鞋,抬頭,女人戴著墨鏡,長絲巾迎風(fēng)揚起,配著素色旗袍,在周圍西裝革履的人群中顯得格格不入。他剛想回話,那女人轉(zhuǎn)身走了,身后一條麻花辮長及腰身。 直到女人的身影消失在人流中,頭痛緩解了些,阿Ray在身旁的嘮叨也清晰起來:“宋生你冇嘢哎嗎?個女仔冇素養(yǎng),轉(zhuǎn)頭就走……” 宋別不以為意,擺擺手:“休息會兒吧! “咁食晚飯啰?嗰邊就係食通天,你想食地咩?”阿Ray扶住宋別。
“498號。498號。498號係唔係度?”服務(wù)員毫無表情的臉上滿是不耐煩,等待一個多小時的兩人正靠墻小憩,聞聲驚醒,高舉著排號票擠過人群:“係度!係度!” 時代廣場旁的食肆永遠人滿為患,尤其口碑上佳的幾間,比如這家壽司店。坐上餐桌時,隱約的熟悉感被坐實。“我來過這間店!庇洃浧磮D的拾撿,并非都是好事。本該高興的話,他說得苦澀。 大約習(xí)慣了這位客人的不正常,阿Ray只聳聳肩:“好嘢!”說罷咬下一塊鮭魚,吃得暢快。載著壽司和生魚片的運輸帶在眼前轉(zhuǎn)過,宋別卻沒了胃口。 他想起來了。 剛來香港那會兒,像尋找安全感的羊群,內(nèi)地生通常都要哄哄鬧鬧扎堆出游。那天也是時代廣場,他最好的兄弟S很高興,因此他也高興。那場鬧劇當(dāng)中,趙寧也在人群里。表白結(jié)束后眾人去KTV慶祝,一片嘈雜聲,宋別鼓起勇氣清了清嗓子:“我……我新學(xué)了首曲子《傾城》,其中有幾句特別……” 可是旁人的聲音蓋過了他:“來來來,快點歌!” “要什么情歌,當(dāng)然唱熱鬧的!《High歌》!” 他追趙寧追得眾所周知,還學(xué)了尤克里里,這次出行打算唱給對方,然而這點心思在哄鬧中被忽略不提。S拍拍他的肩,搖頭。他眼神躲閃了幾秒,垂下雙眸,把琴盒放回書包。 他的黯然神傷,被最好甚至唯一的兄弟S看在眼里,自然要狠狠嘲笑。S是頗受女生歡迎的,深諳套路,給他出主意:“你不能總悄無聲息地等,要主動出擊,懂嗎?女生虛榮,喜歡當(dāng)著人面的熱烈追求,尤其趙寧這種眼高于頂?shù)呐 盨說得沒錯。趙寧小有姿色,成績也優(yōu)異,因而向來眼高,追她的人不在少數(shù)?伤蝿e天性軟綿,以歌傳情就是最大的表達。他也自知是備胎罷了,但那時對很多事情還有指望,總覺得裝作若無其事一直守候身邊,也許她就感動了呢。 沒等到趙寧感動的這一天,S失戀的消息卻很快傳來。 關(guān)于這場他以為是真愛又半路給個耳光的分手,他不理解,倒有人懂。學(xué)長見慣了離散,說得直接:“港漂的感情大都脆弱,不過是相互取暖,因為寂寞一起排遣罷了!笔沁@樣嗎?他不知道。他只知道,單方面的付出只讓自己更寂寞——但他漸漸想通,或許愛本就是一個人的事。于是他不再奢望,只自個兒堅持。 無論如何,兄弟受傷頹廢,他不能袖手旁觀。S的前女友很快結(jié)交新男友。于是那時候他和趙寧有一個共同的秘密任務(wù),就是陪S。與趙寧分享秘密的感覺讓他幸福,總歸是兩人的交集——就像躺在壽司旁的白蘿卜絲,雖然只是配菜,細細品嘗卻有一絲甜意。 憶起往事,現(xiàn)實里的宋別坐在日料店,有些心猿意馬。配著蘿卜絲,他吞了塊鮭魚。不小心放多芥末,辣得雙耳冒火眼淚直流,回憶就此中斷。“小心!”阿Ray見狀遞來茶杯,他似已察覺這位客人其實不擅粵語,自覺改回普通話,“這里的芥末好勁! 宋別咽了口氣:“沒事。我知道。”
飯后,宋別提出要去蘭桂坊。途中,阿Ray的電話一次接一次響起!皩碜 !苯K于忍不下去,阿Ray按了接聽鍵,捂起嘴壓低聲音,“Emily同你講過,工作時冇打來……今日唔得閑……喂?喂!” 被掛了電話,阿Ray露出一秒鐘的茫然神情。 “女朋友嗎?”宋別拍拍他,“沒事,今天就到這兒,你先回吧! “對唔住對唔住!我girlfriend想買包包,話是限量版,一定要今日去! 蘭桂坊離地鐵站不遠,其實不用指路,宋別也記得怎么走。白天這里與普通街道沒差別,保留的一條青石板路并不能使它吸引關(guān)注。然而當(dāng)夜幕降臨時,整條街反而醒了過來。華燈亮起,花花綠綠的招牌旋轉(zhuǎn)著打出閃光,每家酒吧都傳來吵鬧的音樂。一圈圈酒鬼手拿酒瓶,跟隨音樂搖頭擺腦,滿口臟話。幾年不見,蘭桂坊也沒什么變化。 第一次來這里是跟趙寧和S,最后卻因高檔酒吧的入場費太高而提前離席。他記得,路邊有個鬼佬靠著垃圾桶抽煙,瞥一眼他們,朝空中吐了口煙圈。 宋別甩甩頭,隨意找了間酒吧進去,坐到無人角落將套頭帽拉下來,發(fā)呆。
“來,咱們比比誰先喝完這桶!”鄰桌傳來吆喝聲,果然是“一桶”啤酒,玻璃制的罐子,半人那么高,第一次看服務(wù)員端來時很開眼界。不過那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中秋節(jié)至,飄零的港漂為遣鄉(xiāng)愁抱團前往蘭桂坊。與其說鄉(xiāng)愁,真正想逃避的大概是獨自待在小屋的空落落。 不要入場費的低檔酒吧,一行十幾人分坐兩桌,四周被粵語和英文包圍,這邊肆無忌憚地飆著普通話,夾帶幾句國罵,總算有點過節(jié)的氣氛。 “宋宋啊,來,我倆一起敬你!壁w寧和S舉起酒杯,吞吞吐吐。 “怎么,你們最近搞什么?”“我倆”二字聽得他不太舒服,但沒表現(xiàn)出來,“不是做了虧心事吧,哈哈!” 二人對視一眼,氣氛忽然尷尬起來。場子有點干,只有他兀自笑著。 “我跟她在一起了!币豢跉庹f出來,S干掉自己的酒。趙寧眨眨美目,仰起頭也一口悶。 時間卡住兩秒,他保持敬酒的姿勢盯著杯子,黃色液體泛出泡泡。他以為自己會暴怒,但他沒有!澳闼麐屨嬗心樥f出來!绷季,他只是重重放下了酒杯,玻璃撞擊桌面發(fā)出一聲巨響。 S有點愧疚,伸手想捶他的肩:“遇見寧寧是我來香港最幸福的事。但我們也想得到你的祝福,畢竟兄弟一場……” 宋別冷哼一聲,肩膀一挺躲了過去。他罵句臟話,不看二人一眼,出門去隔壁7-11買了包煙。那是他第一次抽煙,吊兒郎當(dāng)靠著垃圾桶看人來人往,跟路邊酒鬼沒什么兩樣。開始嗆了兩下,后來有人來找他借火,他也莫名熟練地應(yīng)了。待到回座才發(fā)覺,原來根本沒人注意到自己的離開。整桌人玩接龍游戲到興頭上,剛才那桶酒也被拿走做道具了。他拉過空杯子,擰開酒桶的龍頭重新接滿酒。 “要么選我,要么選她!北荛_趙寧,他向著S拋下最后一句,然后一飲而盡。
那種問題,恐怕只有當(dāng)年白癡的自己問得出來。宋別揉著越來越痛的腦袋。自那以后,再沒跟他們聯(lián)系,那次酒席也成了離別宴。 酒吧旋轉(zhuǎn)燈打過來,刺得他眼花。穿過歲月,當(dāng)初的自己就坐在酒吧的另一邊,那個看不懂酒名又不會講粵語,尷尬在吧臺囁嚅的少年。是組成自己的部分,是尋找的目的,和再也回不去的從前。 如掏出兜里破碎的紙條那樣,想起來了。他曾在香港念大學(xué),學(xué)到帶有濃重口音的粵語,結(jié)交一群半假半真的朋友,跟他們一起走遍這座空城!跋壬鴨站瓢蓡腿,需要消費到……”服務(wù)生走過來,客氣地打斷宋別的回憶。他瞥了一眼對方,揣起一鱗半爪的記憶,懶懶起身移向吧臺。 “請給我一瓶藍色的飲料,就那個……哦不,左邊……”走到價目表前,聽到熟悉的普通話,一轉(zhuǎn)頭,麻花辮正對著他。似乎是方才撞見的陌生女人呢。他略帶玩味地看戲,那番不懂粵語卻又想要點酒的窘境——她滿是熱忱,而服務(wù)員一臉困惑,幾次后終于不耐煩,冷眼不再搭理。 像曾經(jīng)那個無能又無助的自己。 “Bacardi Breezier唔該!彼蝿e探身對服務(wù)員說,結(jié)束了雙方的交流障礙。 女人起身道謝,柳眉彎起來,眼睛笑成兩條月牙。宋別向柜臺那邊喊:“仲有一杯Old Fashioned,一齊埋單! “啊,你!我們是不是在時代廣場見過?” “下午戴了墨鏡,這會兒沒認出來!彼蝿e禮節(jié)周到地舉杯,“您的眼睛很美,不需要遮住它。” 女人有些不好意思,微微笑著舉杯向宋別示意。宋別從吧臺拿來裝著冰塊的空杯子,把酒倒進去:“聽口音您也是江浙人?我叫宋別,請問怎么稱呼?”來這種地方卻不會喝酒,大概是游客。 對方展顏,一飲而盡:“簡離。” 如他所料,他的這位同鄉(xiāng)是游客,又不僅是游客。香港每年邀請內(nèi)地藝術(shù)團來表演,她正是其中一位花旦,簡離是藝名。今晚沒有演出便到處逛逛,獨自一人,知道蘭桂坊是什么地方,她倒敢來。 “剛坐電車繞港島一圈,金鐘地鐵站外的建筑群掛上圣誕燈飾,似乎還有城市題材的光雕影展,看起來好漂亮!像在港劇里一樣。”她興致很高,大耳環(huán)直晃。 “噢,是嘛!彼蝿e附和敷衍。 “是呀!聽說落雨時分坐叮叮車別有風(fēng)味,你見過嗎?”不知道從哪里看來的旅游指南,簡離說得激動。 “還可以吧,沒見過。” 簡離轉(zhuǎn)過身來,露出疑惑:“這么美的風(fēng)景,為什么聽起來你沒興趣呢?” “?”像被驚了一下,他猛然從游離中回魂,“有嗎?”他好像有點明白了,也許自己患上遺忘癥,根本是因為不想記得。
高樓外掛起巨大的“Merry Christmas”熒光屏,還有鹿車、鈴鐺,紅紅綠綠閃著光,白胡子老人在旁慈眉善目,是圣誕燈飾的傳統(tǒng)配置,為即將到來的節(jié)日鋪墊氣氛。五顏六色的廣告牌懸浮空中,彰顯著大品牌才有的規(guī)格,然而從他的位置看不清楚。他在高聳建筑的最下端,準確地說,是樓外。 這學(xué)期最后一天的課還是走了神,他又自責(zé)又無法自控,幾次試圖抓回思緒,但控制不住還是飛走,等聽到教授宣布下課,窗外已經(jīng)天黑。長嘆一口氣,活動僵硬的肩膀,望著黑板上留的功課,這才清醒過來——又荒廢一節(jié)課。又荒廢一天。又荒廢一學(xué)期。又荒廢一年。 反正日子都這么過。不比誰好,也不比誰差。這樣寬慰自己,他眼神放空踏出教室,游魂一般走過天橋。細細密密的雨珠打到身上,衣服因出汗而更加黏糊糊。這鬼天氣,他暗想。習(xí)慣性刷著手機,腳步跟腦子一樣動得慢:節(jié)日要來了,該怎么歡慶,才能藏起這孤寂的真相呢? 晚上的地鐵仍然人很多,他被擠得搖來晃去,只得拼命去抓近在咫尺的手柄。然后下車,出地鐵站,憑本能往海邊的方向走去,終于清靜了點。但冷風(fēng)卷來,吹得人幾乎離地。 “忘掉天地,仿佛也想不起自己。仍未忘相約看漫天黃葉遠飛! 他養(yǎng)成一個習(xí)慣,在宿舍用音箱大聲放音樂,因此常被投訴。此時,這句歌詞不知怎的溜到嘴邊,吼了出來,聲音在風(fēng)中顫抖。這里的繁華曾經(jīng)讓他羨慕,如今教他迷失。內(nèi)地生大多成績好,拿了獎學(xué)金,受到港生的排擠;而他不夠聰明,考不到頭幾名,又遭到內(nèi)地生的冷漠。到底該怎么做,才能融入這叵測的人群? 他嘗試加進社團,跟隨人群假裝贊同,但總有股反動力讓心陣痛。他很想愛上,但這個地方不會好好接受他的愛。不知道自己什么時候變成這副樣子的,生活是慢慢滲透藥力的過程,摧心蝕骨。昨天,他眼見舍友抑郁癥復(fù)發(fā),脫光衣服從考場裸奔到地鐵站,最后被抓住送去醫(yī)院。 北風(fēng)中他瞇起眼,望向明亮的高樓,和樓與樓之間漆黑的天空。 也許學(xué)長說得對,獨自在外漂,感情和其他東西一樣,不過是消除寂寞的寄托。這樣想想,S的背棄根本不值得介意。而他,只是沒有被選擇的工具。 然而不管什么寄托,只要不再像現(xiàn)在這么冷。永遠被排斥在外的滋味,他受夠了。終于承認,哪怕是虛假的溫暖,還是泡沫,也強過真實的寒冷。
宋別笑得并無破綻,保持斜靠柜臺的姿勢,一邊走神,一邊繼續(xù)聽對方閑聊。 “明天我們在城市大學(xué)有示范表演!迸R別前,簡離從包里翻出一張票,“有興趣的話歡迎捧場! “有時間一定去。祝演出成功!”他的頭又開始痛,簡短地說結(jié)束語。對方轉(zhuǎn)身離去。宋別望著獨自向遠的背影,直起身喊:“簡離小姐,您的真名是什么?” “藝名用久了,倒不記得本名。就叫我簡離好了! 像被刺痛了什么,宋別記憶中的某個片段隱約閃光:“需不需要送您回去?” 她背身揮揮手:“放心,來之前就查好了通宵小巴。每次我都是一個人逛的。” “都是一個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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