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船仔與父親老歐出海,遇到海難,為海盜池木鄉(xiāng)所救,卻意外地卷入一場與海上絲綢之路有關(guān)的盜撈行動中……文物販子練丹青,陰差陽錯得到幾塊元代青花瓷的碎片,而后順藤摸瓜,經(jīng)友人李云淡鉤沉史籍,獲知碗礁一帶有一艘滿載金銀與元代青花瓷的沉船,遂召喚“獄友”池木鄉(xiāng)組成團伙密謀盜撈……元末明初之際,閩人陳秋生赴安南經(jīng)商。在得知故鄉(xiāng)饑荒時,陳秋生冒著巨大的風險,囑其子將紅薯藤帶回故鄉(xiāng),拯救鄉(xiāng)民。明宣德三年,陳氏攜家眷、金銀、元青花瓷返鄉(xiāng),不料遭遇海盜,陳氏毅然決定沉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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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九八年,船仔十八歲。他光著上身,站在古湖島岸邊,活動了一下腿腳,深吸一口氣。常年被海風吹過的皮膚,黝黑滑亮,像裹著一層鯊魚皮。他的面前是海,波浪漸次猛烈,鋪到太平洋深處。他目之所及,能看到的是遠處的島嶼和船只,巨大的是油輪和貨輪,平的是運沙船,若隱若現(xiàn)的是漁船,還有迅疾的快艇,船只或者交錯或者追趕,藏著人類與海的秘密交易。
父親老歐正往小碼頭走,看見船仔,叫道:“開船去吧!
船仔剛壓了壓腿站起來,回頭道:“脫褲子放屁!
海風把話語吹得稀稀拉拉,老歐叫道:“脫什么?”
“脫褲子放屁——多此一舉。”
船仔說完,縱身一躍,身子在海里消失不見。許久,從海面上浮起,朝著龜嶼的方向不急不緩游去。他淡定而沉穩(wěn)的游姿,在海水里一沉一浮,將自己和海水融為一體,好像海才是他生活的地方。
龜嶼離古湖島有一公里多。遠看確實像個浮在海上的龜,藍綠的海水托起龜身,黃色的溝壑縱橫的礁石是龜爪,龜殼上則是綠色的植被,青草和灌木生機勃勃,四季常青。
遠看這只龜,溫順得很,離近了,才發(fā)覺周邊怪石嶙峋,退潮之后形成大大小小的水坑,露出的礁石上,長滿了海蠣、藤壺、海葵、筆架、貽貝、鍋蓋螺,諸如此類,引得古湖島上的趕海婦女乘船過來開采。不過采集水下的野生鮑魚,是這幾年的事。之前的趕海人潛不了太深,現(xiàn)在的趕海人用了潛水服,能到達水下崖壁數(shù)十米處,才曉得那里是一個前人沒有到過的世界,野生的鮑魚和牡蠣在崖壁間自生自滅,大得嚇人。飯店很喜歡這種野生鮑魚,趕海人能夠賣個好價錢。
同其他撬野生鮑魚的趕海人相比,船仔算是個特立獨行的孩子。
第一,他從古湖島到達龜嶼,不用船,直接游過來。第二,他不穿潛水服,只戴個護目鏡,腰間別個網(wǎng)袋,抱塊石頭入水,一下子就達到十幾米的地方,耳膜平衡瞬間就能做到,跟呼吸一樣自如。鮑魚藏身于海帶和石縫間,吸附在石上,偽裝成石頭上的斑痕,不易覺察。又因吸附力極強,用釬子撬起來,也是極需技巧和力氣的。這些對船仔來說,都不是個事兒,他右手把鮑魚撬起來,左手接住。有的鮑魚極為狡猾,被撬起來后,又落入石縫間,需要麻利勁兒。船仔一口氣用完,浮上來,再來一口氣潛下去,反反復(fù)復(fù),像一只海豚。
船仔喜歡海底的世界。海面上,浪花拍打著巖石,啪啪有聲,海像一個暴躁的漢子。實際上,當你潛入水下,噪聲便消失了,海變得溫柔安寧,擁抱著你,陽光打下來,透著黃金般的光線,真是一個親切的世界。他能一口氣潛水三分鐘以上,足以在水下恣意活動。
再次浮起,長長地透了一口氣,像重見天日。猛然覺得身后有響動,轉(zhuǎn)頭一看,黑乎乎的,嚇了一跳,驚叫起來。原來是一個鄰居,“水鬼”阿豪。阿豪一身黑色裝備,有氧氣瓶,是專業(yè)的深海漁人。龜嶼的深海采鮑興起,跟阿豪也有莫大關(guān)系。他是最早一批來這里采鮑的,采到兩頭鮑,賣了大價錢,一時轟動,村人才曉得到龜嶼趕海能趕出大名堂,不必非得干出海打魚的差事。鮑魚的數(shù)量單位是頭,兩頭鮑就是兩頭一斤,九頭鮑就是九頭一斤,數(shù)量越多,代表個頭越小,品次越低。三頭鮑屬于上等,兩頭鮑屬于收藏級別的,生長期至少十年以上。阿豪采到兩頭鮑,村里聞名,他也因此成為專業(yè)的“水鬼”。
阿豪揭開頭罩,看了眼船仔,不屑道:“船仔,沒有裝備,搞不了東西,回去弄套裝備來!
船仔對阿豪更是不屑,搖了搖頭。阿豪以專業(yè)的深海達人自居,見了誰都要啰唆幾句,船仔在覺得阿豪說這句話,只不過是炫耀他的裝備。船仔沒有錢去弄裝備,也不習慣穿著裝備。他從小在這塊海域長大,有一段時間身體沒有沾到海水,就覺得不舒服。他的皮膚黝黑而光滑,身材瘦長,像是與海水融為一體。如果穿個保暖衣,反而礙手礙腳。
“用不著那些勞什子,你能采到什么,我赤手空拳也能!贝袑Π⒑赖馈
阿豪對船仔的挑釁很是不滿。阿豪說自己穿裝備下去,不僅能撬到鮑魚、牡蠣,還能抓到魚,不穿行嗎?船仔也不客氣,他偶爾也能在石縫中撞到魚,只不過為了專注撬鮑魚,不想浪費時間。這一挑釁,兩人各自下潛,阿豪運氣好,很快用釣槍弄上來一條石斑魚。船仔不服,潛了四次,在石縫間叉到一條可憐的石九公?粗幸荒槻环䴕獾臉幼,阿豪勸慰道:“行了行了,你這孩子,真是犟脾氣。”隨之他又轉(zhuǎn)移話題,道,“阿占要出國了,你怎么還不去?”
阿占是阿豪的弟弟,年齡跟船仔相仿。古湖島的孩子,到了十七八歲的時候,家里有條件的,都找門路出國。這里的出國,不是指出國留學(xué),而是偷渡美國。每家?guī)缀醵加杏H戚在美國,主要是在唐人街開餐館。
船仔覺得阿豪都是在炫耀,沒意思,“不跟你瞎聊了,我要下去看看我龍哥!卑⒑酪粔K兒下去,船仔道:“別去,你要知道了,會要它的命!
龍哥是在躲在龜嶼礁石洞穴里的一條龍鰻,有一兩米長,只有船仔看過。龍鰻又被稱為大海怪,蜷縮在洞穴里,只有頭露出來。船仔在潛水中第一次看見它,嚇了一跳,實在是太丑陋了。丑是丑,但它的黑眼珠看見船仔的時候,卻充滿好奇,似乎在考慮這只龐然大物能不能下口。船仔用蝦子投食,誘它出來,但這玩意兒的智商碾壓人類,伸了伸脖子饕餮了美食,卻大門不出二門不邁。船仔與之多次的凝視與博弈中,倒是成了亦敵亦友的關(guān)系。他在水底看見過龍鰻制服獵物的死亡翻滾,為之著迷。他希望自己能與龍鰻來一場大搏斗。
這次船仔用貽貝引誘龍鰻,龍鰻受不住新鮮貝肉的誘惑,丑陋的頭伸出洞穴,張開。漁民說,龍鰻的咬合力驚人,就連海膽也能一口咬下,不傷皮毛。船仔對龍鰻的兇猛心馳神往。龍鰻對船仔的游戲已經(jīng)很熟悉,大膽地將頭伸出,似乎知道老朋友存心逗他玩。船仔知道機不可失,右手從后面去抓龍鰻的脖子。龍鰻乃是水中霸王,船仔的手剛碰著,龍鰻早已察覺,一甩頭,船仔的手一陣刺痛,龍鰻早已不見聲影。他迅速浮上來,深深吸了口氣。手里還回味著接觸到龍鰻的親密感覺。
船仔大概采了近三斤九頭鮑,一上岸,連軸趕往鎮(zhèn)上,直奔海壇飯店。后廚胖頭稱都不稱,掂了掂分量,說給一百塊吧。船仔也不曉得價格,只知道自己的東西還值錢,一百塊也是個大數(shù)目,懵懵懂懂點了點頭。倒是洗菜的大姐多了嘴,道:“胖頭你這也太坑孩子了。”胖頭一邊從口袋里掏錢,一邊撇嘴道:“你懂什么,你以為這是野生鮑呀,野生鮑才值得那個價!贝幸宦牐粯芬饬,也不吭聲,一把奪過鮑魚轉(zhuǎn)身就走。胖頭急了,拽住船仔的手腕,“都成交了,你還拿走,大老爺們兒說價,可不能反悔!贝械溃骸拔覜]有反悔,但你說它不是野生鮑,我就不賣給你!”胖頭道:“你管我說什么,嘴巴長在我鼻子下面,我說話還得你同意!迸诸^動作笨,但嘴皮活絡(luò),力大,一邊聒噪一邊揪住船仔,竟讓船仔動彈不得。船仔勁頭起來,一口咬住胖頭皮糙肉厚的胳膊,死死不放。胖頭嗷嗷叫了起來,“你瘋了嗎!放開!你走!”船仔一松口,胖頭立刻甩著手,噓噓叫著,對船仔又恨又怕,不敢吭聲。洗菜的大姐笑得喘不過氣,叫道:“胖頭,你今天中彩了!迸诸^不敢再對船仔叫罵,只好轉(zhuǎn)頭對大姐發(fā)脾氣道:“都是你惹的事。”船仔恨恨地瞪了胖頭一眼,悻悻離開。
在東湖市場,船仔環(huán)顧左右,走到一個豬肉案前,盯著一個已經(jīng)蔫巴的豬頭,豬頭上掛著一顆眼淚。船仔跟豬頭對視了一陣,似乎心有靈犀。豬肉販子是個短須男,問道:“要豬頭?”船仔道:“這么多鮑魚,換個豬頭,可以嗎?”短須男看了看鮑魚,道:“恐怕不夠吧。”船仔道:“野生的。”短須男看了看船仔,這個孩子對豬頭情有獨鐘,必有原因,他二話不說,提了野生鮑就到海鮮攤位,片刻走回來說:“夠了,夠了,那邊賣海鮮的要了!彼Q了下豬頭,又切了半拉子油子,一塊兒收拾了。船仔道:“我只要豬頭。”短須男道:“富余了,油子拿回去榨油!贝秀躲兜乜粗添毮校曉S久。短須男被看得渾身起毛,道:“怎么了,覺得還短你嗎?”船仔道:“你是個好人,我得看清楚好人是什么樣!倍添毮行Φ溃骸澳憧隙ㄊ菎u上的,沒見過世面,我這種人,你也當成好人!”
船仔提著豬頭回家,是七月十五做祭的。
父親叫歐板板,見兒子提著昏昏欲睡的豬頭,好像是打獵回來,他凝視了片刻,長長舒了一口氣:“兒子,你長大了!
家里沒有女人,男人女人的事,都要老歐一個人折騰,是夠煩瑣的。老歐正在家里扎紙錢,買來的紙錢,要讓人做成粘成紙銀錠,現(xiàn)在一顆顆放入白紙袋里,包扎起來。每一袋都是上萬兩銀子。
“紙錢都漲價了!崩蠚W嚅動了一下喉嚨,嘀咕道。生活在海島上,他的皮膚里鉆進了海風和陽光,黑褐色,像牛肉干。船仔呢,常年在海水里泡大的,也是黝黑黝黑的,但畢竟是后生仔,皮膚新鮮有彈性,像新鮮的牛肉。
船仔呢,不太關(guān)心紙錢價格上漲的話題。他只知道,每年中元節(jié),父親都會準備這一出,久而久之,變成一樁神圣的儀式。
“那邊物價也上漲了,今年要給你娘燒五萬白銀。”老歐像是給船仔說,又像是自言自語。
“你覺得娘能收到嗎?”
“不能我糊這些紙錢干嗎?我男人當女人使,手指頭都搞僵了,就是想著我多糊一張,你娘就能多用一張。怎么,你不信?”
船仔若有所思,茫然道:“娘如果在那邊,為什么一次也沒回來過!
老歐說死去的人呢,靈魂會在親人的夢中回來。船仔在夢里一次也沒有見過母親。
“你不信,為什么還要去買豬頭!
“可是你信呀!
老歐嘆了口氣,道:“心誠則靈。該來的時候,她會來你夢中的。”
船仔四歲的時候,母親何歲容到龜嶼撿辣螺,那是七月間,一去就沒回來了。這是一次很平常的趕海,幾乎家家戶戶的女人都去過,撿辣螺、巖石上撬海蠣,主要在礁石上活動,多年來,沒有其他人出過事。老歐在龜嶼周邊尋找三天三夜,又到鎮(zhèn)上貼尋人啟事,一點痕跡也沒找到。老歐思來想去,何歲容沒有什么出走的理由,夫妻感情不錯,況且家里還有四歲的孩子,哪個女人肯這么丟棄這樣的家。老歐只能斷定是在龜嶼島上出事了。海上出事,幾天之內(nèi),也會在周圍岸邊找到浮尸。老歐等了一月又一月,一年又一年,哪怕一只鞋子都沒見著。后來船仔的姆嬸好心,帶老歐去鎮(zhèn)上神婆那里“去陰”,也就是請神婆到陰間去尋找故人。神婆果然厲害,閉眼入定,數(shù)分鐘,便找到何歲容。那何歲容借著神婆的口哭訴道,自己是暴死,成了野鬼,進不了祖堂牌位,游蕩在島嶼海面上,沒得吃,苦得很。老歐聽她說得真切,心如刀割,淚如雨下。島上習俗,若是漁民在海上遇見浮尸,不能置之不理,若如不理會,野鬼便會纏著你,跟你鬧,甚至要你的命來抵他超度。漁民要擇一處安葬,這鬼日后便會保佑你。想到她肉身葬身魚腹,靈魂又在那邊受苦,老歐把舌頭咬出血來。
中元節(jié)給妻子做祭,便是老歐的一個寄托,好像能一起對話。對于沉默不語的老歐來說,這個時候話最多了。老歐一邊裝紙錢,一邊看了看船仔。老歐的臉偏長,船仔的臉偏圓,遺傳了媽媽的臉形,五官也偏向媽媽。在這個時候,老歐會端詳著船仔,他很慶幸在船仔臉上能看到妻子的影子,好像一家人坐在了一起。
次日,是籌備了許久的中元節(jié)。老歐挑了一擔,一頭是紙錢香燭,一頭是祭品,和船仔一起往龜嶼駕船開來。說來也怪,每到這個時節(jié),老歐會夢見妻子坐在龜嘴巖上巴巴等著。跳橋的人在橋上請,跳海的人在海邊請,這是慣例,他們的魂都回不去了。他問船仔有沒有夢見,船仔搖了搖頭,他對媽媽的印象很模糊,即便是看了照片,也覺得是一個陌生的女人。
老歐在龜嘴巖上擺上了祭品,有豬頭、年糕、海蠣爆蛋、烏筍炒肉等,烏筍炒肉是妻子生前最愛吃的,妻子嫁過來的時候,桌子上有筍,最后總能掃得光光。他開玩笑妻子可能是竹鼠轉(zhuǎn)世的。但妻子也愛啃蟹鉗,一點一點地吮吸,像嗑瓜子一樣。他出海回來,有大青蟹,總舍不得賣掉,回來看妻子啃蟹鉗,自己好滿足。生了船仔,坐月子的時候,月子婆過來說,月子里別吃腥,要不然以后身上都是腥味。老歐說沒事,她愛吃就吃吧,自己的老婆,有腥味怕什么。說也奇怪,月子里吃了太多海鮮,后來果然嘴里有一種揮之不去的腥味。但老歐根本不在乎,古湖島村子四處都是腥味,碼頭上漁船丟下的小魚小蝦,太陽一曬,空氣齁得很,外人初來乍到,有的都要捏著鼻子。村里堆的海蠣殼,那齁腥味可是綿綿不絕。常年在海邊,老歐覺得妻子的那點腥味,算是淡淡的香水味。
菜擺好了。點上香燭,那魂兒就來了。這里風大,蠟燭得用玻璃罩的那種。老歐邊斟酒,邊嘀嘀咕咕跟妻子介紹每一道菜,哪些是妻子拿手的,哪些是妻子愛吃的,極為啰嗦。船仔很少見到父親這么話多。老歐特意跟妻子交代,那豬頭,是兒子趕海賺錢買的,兒子可以賺錢了,你要在世,也是該享福的時候了。
酒斟了三次,便開始燒紙錢。老歐聽神婆說,這些紙錢呀,燒到了陰府銀行,各種七七八八的扣費,到了這些野鬼手上,剩不了幾成。所以他一年燒得比一年多。他邊燒邊念叨,這幾萬拿去買吃的,這幾萬拿去買穿的,這幾萬拿去打點牛頭馬面,免去刑罰之苦。老歐原來是對陰陽之事并不在行,后來因想知道何歲容的狀況,跟神婆問七問八,才曉得地府一脈,跟人間處處相似。他又燒了一袋,嘴里念叨是給此島土地公的,打點一下,好生照顧妻子。何歲容在此暴死,只能待在此處修行,也不曉得要經(jīng)歷幾十幾百年。
蠟燭燃盡,祭祀完畢,老歐便把豬頭扔進海里。船仔來不及阻止,咽了咽口水道:“爹,那豬頭我都想吃的。”
“乖,給海神吃,哦,咱們能討到生計,靠的都是海神。”
“整天伺候神鬼,就是不懂得伺候自己!贝醒柿搜士谒匆娯i頭在海水中被海浪淹沒。老歐認為那是給海神收了。
船仔以前不敢跟父親頂嘴,現(xiàn)在大概是覺得自己懂事了,父親做的樣樣都看不順。一股躁動在他內(nèi)心醞釀著。老歐知道兒子的叛逆期到了,又讀過書,每樣有自己的看法,頗有些無奈,但不會退讓。生活自有一套古老的準則。
老歐如釋重負,回家之后,跟船仔談起重要的決定。
“我要籌錢給你準備出國了!崩蠚W道。
雖然這在船仔的預(yù)料之中,但船仔還是想說出自己的想法:“我不想出國,我就想待這兒!
船仔現(xiàn)在已經(jīng)高三畢業(yè)了,這是本地大部分孩子出國之前的最高學(xué)歷。這種文化能頂點用,到了那邊,反正是端盤子,讀太多書浪費年華。他高考時拉肚子,沒考出什么花樣。蛇頭到家問要不要出國,老歐要是有錢,當場就拍板了。
“念書能有什么前途,還是出國,這也是你娘的心愿呢。”老歐不容置疑地說。
“娘走的時候我才四歲,她那時候就交代過?”
“不,她是托夢給我的,村里哪家孩子出國,她都曉得,一一說給我聽,說不出國,根本就娶不上媳婦。”
這倒是實話。古湖島上,本地男子越來越找不到女人嫁進來了。
出國一趟,成本在五十萬人民幣左右。付款方式可以先給蛇頭一半,等到了美國,再付尾款。尾款這邊有利錢可以借。一般來說,偷渡到美國后,端盤子端三年,就可以還清費用了。老歐平日里加幾場“自助會”,現(xiàn)在再努一把力,不夠的話,再跟親友借一點。對于出國,不論是親友,還是地下錢莊,都很支持的。
船仔嘆了一口氣。他實際上是舍不得這里的海。以前周末放學(xué)回來,潛入海底,被海水緊緊擁抱,偶爾還能碰到呆萌的魚群,跟人嬉戲一點不怕,這種生活恐怕要結(jié)束了。不過,是個男人,就得出去掙錢,這是島上的規(guī)矩。在老歐眼里,兒子的未來在唐人街,而不是繼續(xù)與驚濤駭浪為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