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摘:以下書摘作者均為:洪兵 著
序篇朱由檢的算計
君非甚暗,孤立而煬蔽恒多;臣盡營私,比黨而公忠絕少。
(明)李自成《討明檄》,轉(zhuǎn)引自(清)計六奇《明季北略·卷二十》
嗚呼!莊烈(指朱由檢)非亡國之君,而當亡國之運,又乏救亡之術(shù),徒見其焦勞瞀亂,孑立于上十有七年。……卒致宗社顛覆,徒以身殉,悲夫!
(清)張廷玉等《明史·卷三百零九》
第一章 亡國
- 勤勉的君王
大明崇禎十七年(1644年)正月初一,凌晨,北京,紫禁城。
東方的地平線上,剛剛露出一片慘白,凜冽的寒風從門窗的縫隙中擠進來,呼呼作響。這是一間不太起眼的偏殿,屋子中央擺著一盆燃燒殆盡的炭火,不時發(fā)出噼啪響聲。點了一夜的蠟燭,只剩余一小截在苦苦支撐著忽明忽暗的火焰。一張半舊的椅子上,坐著一個面容困倦的中年男人。
又是一個不眠之夜!他不時抬起頭,發(fā)出微弱的嘆息,然后繼續(xù)凝視著奄奄一息的炭盆。頭頂?shù)墓诿、身上的龍袍似乎在無聲地證明,這個愁容滿面的男人便是大明王朝的第十七任統(tǒng)治者崇禎皇帝朱由檢。
對這座神秘而深幽的紫禁城,朱由檢再熟悉不過了。盡管生于斯,長于斯,但他過去從未預想過,自己有一天會君臨天下,甚至打記事起,他就從未感受過生在帝王家的榮耀與愜意。
他的父親名叫朱常洛,憑借長子的身份貴為儲君,卻不受他的祖父萬歷皇帝朱翊鈞待見,當年要不是群臣據(jù)理力爭,恐怕廢立的重拳已經(jīng)落了實錘。朱由檢的命運其實也很凄慘,他排行第五,生母劉氏是一個卑微又不受寵的宮女,因為開罪于還是太子的夫君而不幸早亡。從那時起,尚處幼年卻孤苦伶仃的朱由檢便在這充滿爾虞我詐、腥風血雨的深宮大內(nèi)苦苦求生?梢哉f,正是這種缺少家庭溫情,甚至性命都岌岌可危的生存環(huán)境,造就了朱由檢猜忌多疑、刻薄寡恩、浮躁冥頑的極端性格。
天啟六年(1626年)十一月,早已被封為信王的朱由檢離京就藩,出居信邱 ?梢韵胍姡x開這個危機四伏的地方,時年十六歲的朱由檢應該長舒了一口氣吧。然而讓所有人始料未及的是,還不到一年的光景,膝下尚無子嗣的天啟皇帝朱由校便撒手人寰,年僅二十三歲。臨終之際,這位癡迷于木匠活兒的天啟皇帝,將早已風雨飄搖的王朝交到了五弟信王朱由檢的手里。
如今,朱由檢從信王府回到紫禁城,已經(jīng)是第十七個年頭了!雖然與早先十幾年如履薄冰的深宮生活完全不同,但這也是一段漫長而艱辛的歲月。面對內(nèi)憂外患交織的危難局面,貴為一國之君的朱由檢這些年宵衣旰食,雞鳴而起,夜分不寐,時常因為憂勞而成疾,卻不敢有絲毫懈怠。朱由檢自忖,自己應該沒有辜負皇兄當年吾弟當為堯舜的殷殷囑托吧。
曾經(jīng)的朱由檢,算得上一個英姿颯爽的少年,十七年的時光在他的臉上刻滿了滄桑的印跡。盡管有意識地遮掩,但兩鬢的白發(fā)依然不聽話地跳出來,讓人難以相信這位一國之君只有三十四歲。
身旁的幾案上,前一天送來的奏章堆積成了一座小山。疲憊不堪的朱由檢瞟了一眼,微微抬起頭,積蓄在胸中的一團濁氣在一瞬間噴涌而出,沖過聲門,發(fā)出重重的哀嘆。
朱由檢不想再去觸碰那些繁雜的奏章,他心里很清楚,群臣長篇大論所述的,無外乎兩樁令他無比頭疼的麻煩事:西北的流賊和東北的清軍。歸根結(jié)底,不是要兵,就是要錢。對此,朱由檢的心里恐怕有一萬個不屑:朕要是有兵有錢,還要你們干什么?話說回來,朱由檢未必真的沒錢,據(jù)說后來農(nóng)民起義軍攻破北京之后,從皇家內(nèi)庫中搜檢出了三千七百萬兩白銀 。如果此說為真,說明過慣了節(jié)衣縮食苦日子的朱由檢,是真的不舍得從自己的小金庫里往外掏錢!
說起西北的流賊,可以算是朱由檢的老朋友了。后世有研究認為,大約從萬歷后期開始,神州大地便迎來了一次異常寒冷的小冰河期,尤其是陜西、河南一帶,旱、澇、蟲災不絕,瘟疫肆虐,導致百姓流離失所,最終草木俱盡,土寇并起。
崇禎二年(1629年)四月,朱由檢采納一位言官的建議,做了一件自以為得計的大事裁撤驛站,以此削減政府的開支。當時的驛傳系統(tǒng)確實已經(jīng)相當不像樣了,內(nèi)部腐敗不堪,甚至與當?shù)氐暮趷簞萘ハ喙唇Y(jié),成為各級官員違規(guī)享受公費服務、搜刮百姓、中飽私囊的工具。這位名叫劉懋的言官信誓旦旦地保證,通過此次大幅度的裁撤,每年便可以節(jié)省數(shù)十萬兩白銀!
苦于無米下鍋的朱由檢怦然心動,全然不顧列祖列宗通過設立驛站來籠絡強有力之人使之不敢為非的良苦用心,闖下了彌天大禍。經(jīng)過此次大規(guī)模的裁撤,節(jié)省下來的開支未足充軍餉十一,卻導致驛傳系統(tǒng)幾近崩潰,官府不得不將遞送信息的任務交給沿途的里甲編戶。用當時一位大臣的話說,是猶剜肉醫(yī)瘡,瘡未瘳而肉先潰,即想通過剜肉的方法治療膿瘡,結(jié)果瘡沒治好,肉先爛掉了,遍布全國的情報信息傳遞系統(tǒng)遭到根本性破壞。更為嚴重的是,一大批驛夫因此失去了工作和生活來源,與飽受災荒、衣食無著的流民一起,走上揭竿而起的道路。
正是從這個時候開始,形形色色的流賊在各地蜂擁而起,漸成燎原之勢,在朱由檢的眼皮子底下竄來竄去,趕不走,也打不死。這些年,群臣你方唱罷我登場,流賊卻始終陪伴著朱由檢,真可以說是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啊!
這些年來,朱由檢操控著這臺銹跡斑斑的國家機器,與風起云涌的流賊反復較量,終于在崇禎九年(1636年)七月迎來了勝利的一線曙光時任陜西巡撫孫傳庭抓住了作亂七年之久的闖王高迎祥,押往京城處死。
朱由檢沒有想到,處死高迎祥,反倒給流賊的新陳代謝幫了大忙。三年以后,新一任闖王竟然率領起義軍重出江湖,帶著逃入商洛山的殘眾死灰復燃。再過四年,起義軍更是一舉蕩平關中,從此聲震天下。這位新的闖王,便是歷史上大名鼎鼎的李自成,他曾經(jīng)是銀川驛的一名驛夫,在當年的大規(guī)模裁撤中不幸失業(yè),后來便憤然投身于起義大軍了。此時,雄心勃勃的闖王李自成正在西安城整裝待發(fā),打算東渡黃河,揮師直指京城。
回首當年,朱由檢不是不想斬草除根,讓高迎祥的殘部和流竄于南方的張獻忠徹底銷聲匿跡,實在是形勢逼人,迫不得已。西北的流賊到處惹是生非,東北的清軍也從來沒有消停過。因此,西北的局勢稍微有所轉(zhuǎn)機,朱由檢就不得不根據(jù)新的輕重緩急進行調(diào)整,先把關外咄咄逼人的女真人摁住再說。
如果說流賊僅僅是朱由檢這一任君主的老朋友,那么東北的清軍算得上是大明王朝幾任皇帝的老冤家了。從萬歷四十四年(1616年)努爾哈赤建立大金政權(quán)(史稱后金)算起,大明的皇位歷經(jīng)神宗朱翊鈞(萬歷)、光宗朱常洛(泰昌)、熹宗朱由校(天啟),一直傳到朱由檢,天子、臣屬走馬燈似的換,努爾哈赤、皇太極率領的這支女真部落卻始終與大明王朝如影隨形,難舍難分。
二十多年的時間里,明、清兩方主要在山海關外頻繁較量,各有勝負,基本上是勢均力敵地僵持著。然而,崇禎十三年至十五年(16401642年)發(fā)生的那場松錦大戰(zhàn),以明軍全面失敗而告終,歷史的天平開始發(fā)生明顯的傾斜。當北京城里正在為據(jù)報已經(jīng)英勇就義的薊遼總督洪承疇舉行追悼儀式時,前線卻傳來了這位忠臣被俘后降清的確切消息,朱由檢心中殘存的一絲幻想被殘酷的現(xiàn)實擊得粉碎。
盡管朱由檢自認在位以來始終兢兢業(yè)業(yè)、殫精竭慮,不曾亂擺一回宴,不肯多花一分錢,但大明王朝這座千瘡百孔的大廈已經(jīng)是搖搖欲墜了。朱由檢或許沒有意識到,內(nèi)囊盡壞的大廈根本經(jīng)不起折騰,如果他像長兄那樣選擇聲色犬馬式的躺平,或許明王朝還能茍延殘喘更多時日,但他實在太過于勤勉,這些年里除閹黨、裁驛站、征三餉 、誅臣僚,夜以繼日地各種算計,忙得不亦樂乎,結(jié)果是加劇了內(nèi)憂與外患,頗有點不滿死神來得慢,黃泉路上猛加鞭的黑色幽默。
回首往昔,再多悔恨也于事無補了,只說現(xiàn)如今,西北有聲勢浩大的流賊,東北有羽翼漸豐的清軍,北京城已經(jīng)朝不保夕,很多人都這樣認為。朱由檢不想去看,也不愿再想,他的內(nèi)心早已不知道什么是抑郁了。十七年的勤奮辛勞,換來的卻是忽喇喇似大廈傾,足以讓他哀莫大于心死。剎那間,朱由檢的腦海里閃過一絲不祥的預感:今天,或許就是自己度過的最后一個新年了。大明王朝經(jīng)歷了二百七十多年的風風雨雨,如今已成將熄的蠟燭;眼前炭盆里噼啪的聲響,仿佛就是大明王朝生命的絕唱。朱由檢捶了捶發(fā)麻的雙腿,撐著椅子勉強站起來,佝僂著充滿倦意的身軀,顫顫巍巍地走了出去。
天亮了,該上早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