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初，上海市文史研究館副館長沈飛德老師數(shù)次約我交談。交談中，沈老師圍繞著《胡榮華口述歷史》，仔細詢問我的寫作情況，交代寫作的注意事項，并讓我?guī)ё摺渡蚣趴谑鰵v史》《汪觀清口述歷史》《顏梅華口述歷史》三本書做參考。這以后，沈老師一直關(guān)心書稿的進程，多次和我溝通。成稿之后，沈老師又幾次審稿，還請文史館館員郭志坤先生審讀書稿，提出了非常寶貴的意見。也正因為此，才有了今日此番。
2017年3月26日的上午，我從一個有著四百年歷史的古鎮(zhèn)出發(fā)，身著藍色上裝的我，背著一個藍色的雙肩包，走在鄉(xiāng)間的小路上，把自己交給了一大片油菜花的背景。我的目的地，是去靜安悅達廣場，觀摩一場“五星運動匯•挑戰(zhàn)胡榮華”的胡榮華1對5的車輪戰(zhàn)�！拔逍沁\動匯•挑戰(zhàn)胡榮華”，是上海首屆市民象棋挑戰(zhàn)賽，此舉旨在讓業(yè)余棋手有機會過招胡大師。
我是應(yīng)邀而去。就在上一周，應(yīng)中國象棋協(xié)會副主席王連云先生之邀，我和胡榮華老師等幾位師友一起喝茶。茶敘中，上海棋院院長單霞麗請我為《上海棋牌》雜志“棋人棋事”欄目撰稿。
在中國，胡榮華幾乎是家喻戶曉。這樣的一位公眾人物，南京路上散個步，王家沙里喝一碗粥，都可以成為新聞，都可能是留在史料里的一段文字。更何況，這么多年來，有關(guān)胡榮華的文字，點點滴滴聚在一起，就是一條大河。采訪胡榮華，記錄文字，是揚帆于楚河之上，在漢界的兩邊去蕪存菁。但因為這尺半方寸，其實是八荒六合，可以神游，也可以是無法抵達的彼岸；又因為胡榮華13歲就入專業(yè)象棋隊，他的生活，幾乎是依棋而行。
如果在《胡榮華口述歷史》中就棋論棋，擔心和者蓋寡；如果平鋪直敘，又恐不及方物。好在胡榮華的智田里是慧果滿園，作為撰稿者要做好的就是條分縷析。
《胡榮華口述歷史》中的很多細節(jié)，都是首次披露。在本書中，胡榮華老師首次對外披露了他和太太方國英從談戀愛到結(jié)婚的過程。胡老師的講述，又一次把我們帶到了那個純真的年代。不僅如此，胡老師還對1960年全國象棋個人賽第三輪前的坊間有關(guān)傳說，做了還原。提起竇國柱先
生時，胡老師又讓我們看到了竇國柱先生的另一面。胡老師說：“竇國柱先生是一個很有情趣的棋手，他曾經(jīng)和國民黨的一些要員關(guān)系不錯，特別是和李濟深先生淵源頗深。但這并沒有影響他對社會主義的熱愛。有一天，我去他家里，不知道什么事讓他興奮得不得了，他居然打著節(jié)拍唱起了‘社會主義好，社會主義好……’而且，一開口，就沒有停下來的意思，竟唱了好幾遍�！�
胡老師的一番話，把我?guī)У搅肆曛�，那盞昏黃路燈下面對棋盤物我兩忘的竇國柱先生。竇國柱先生是象棋名手，上海文史館館員，中國象棋史上赫赫有名的“揚州三劍客”之一。竇先生和胡榮華有師生之誼。竇先生家是白墻小瓦，墻壁上，緊貼著的，是竹籬笆。竇先生的門外，是一條彈硌路。彈硌路的南面，是一大片農(nóng)田。夏令時節(jié)，有蛙聲一片。大概在我八九歲的時候，我常常會貓一般地竄到竇先生門前那盞昏黃的路燈下，看他下棋聽他講棋，聽他說少年胡榮華。
胡老師說竇國柱先生是一個很有情趣的棋手，其實，胡老師自己又何嘗不是一位有情趣的棋手呢？2017年12月的一天，在上海棋院舉行的全國大學(xué)生象棋錦標賽開幕式上，胡老師和中國象棋協(xié)會副主席王連云及中國棋院象棋部主任、象棋特級大師郭莉萍，應(yīng)邀出席。與運動員合影后，胡榮華、王連云、郭莉萍來到上海棋院二樓貴賓室稍作休息。那天，胡老師也邀請了我一起到場。在貴賓室我問他：“你小時候在弄堂里玩?zhèn)壬矸氖拢�記得嗎？”胡老師聽了當即站起身，像孩童般地旋轉(zhuǎn)起來。當時他已年逾七十，我立刻伸出雙臂欲作保護，惹得坐在一旁的兩位嘉賓忍俊不禁。胡老師說：“我的平衡力很好，小時候經(jīng)常在弄堂里的無花果樹下側(cè)身翻，而且一翻就是十幾個�！�
胡榮華的大名，在棋界與棋迷中是以頂禮膜拜的方式傳播的。胡榮華行棋中的霸氣，往往令對手噤若寒蟬。胡榮華對象棋布局理論體系的發(fā)掘和研究，無人能出其右。
象棋名宿徐天利在評價胡榮華時曾說：“如果說1964年前的胡榮華，棋藝上還只是全面吸收和繼承，那么自1964年后，胡榮華已經(jīng)以他深厚的功力，獨具慧眼的創(chuàng)新，對象棋的理論和戰(zhàn)術(shù)進行了全面的戰(zhàn)略性改革。胡榮華在布局中無數(shù)前無古人的創(chuàng)新，在實踐中卓有成效，一次次成為棋壇眾多高手的楷模。胡榮華極大地豐富和深化了當代象棋的寶庫，也為象棋藝術(shù)更上一個臺階做出了獨一無二的貢獻�！�
胡榮華的棋高在境界，高在他的創(chuàng)新意識。用胡榮華的肺腑之言來說，“創(chuàng)新是歷史賦予我們這一代棋手的重任”。
懷著高度責任感和使命感，胡榮華從60年代起師古而不泥古，面壁眾多棋譜圖破壁，讓塵封多年的古老開局經(jīng)過推陳出新后重見天日，變成剛?cè)岵�，�?nèi)線和外線同時能戰(zhàn)，彈性又很強的開局。是他，革新了“中炮橫車七路馬”的開局；是他，發(fā)現(xiàn)了應(yīng)付“中炮巡河炮”的最佳應(yīng)著；又是他，創(chuàng)新了被古譜和今人否定的“飛相局”“反宮馬”“鴛鴦炮”“龜背炮”和“過宮炮”等開局�！傍x鴦炮”和“龜背炮”開局，因為子力龜縮一角，極容易受制于人，不易反擊，歷來被棋界權(quán)威認為是偏局，因而舍棄不用，絕跡棋壇多年。胡榮華從孫子的“先為不可戰(zhàn)，而后戰(zhàn)勝之”，也就是后發(fā)制人的理念出發(fā)，對這幾種偏局進行了大膽革新，巧妙地將龜縮的子力演化為集中的兵力，出奇地將受制于人變?yōu)橹朴谌�，將不易反撲的態(tài)勢轉(zhuǎn)化為迅雷不及掩耳的奔襲。被打入冷宮多年的“鴛鴦炮”和“龜背炮”，經(jīng)過胡榮華的推陳出新后，攻守兼?zhèn)洌悍朗貢r可藏于千仞之下，進攻時可動于九天之上。
上述開局，在象棋理論的發(fā)展史上具有不可替代的地位。胡榮華也因此成為中國象棋現(xiàn)代理論體系的重要奠基人。胡榮華以他的創(chuàng)新，豐富了象棋寶庫，使這一門古老的藝術(shù)，放射出更加燦爛的光輝。
探索象棋奧妙，實在不是一件容易之事，雖然一枰之間不過是“流血五步”的戰(zhàn)場，河界之隔也只是“一衣帶水”。然而，高手們卻向大家展示了多少驚心動魄的戰(zhàn)斗場面，奏出了多少高山流水般的樂章，還有多少弦外之音要人們深品細嘗才能領(lǐng)悟其中三昧。
正因為斯，我們才如此迷戀象棋。
在采訪胡老師的過程中，我得益匪淺。因耳濡目染了大家風范，便自然而然地得乎其中了。2017年12月，我在中國象棋協(xié)會主辦的全國老年象棋邀請賽中，超水平發(fā)揮，以3勝6和的成績打進前8名，獲得了中國棋協(xié)大師的稱號。參賽選手中，有北京、上海、浙江和江西等省市冠軍多人�；厣虾：�，我向胡老師報了喜。胡老師說：“有意思，人家50歲都在退棋，你60多了，還在長棋�！�
我是一個作家，也是一個棋手，研棋打譜，成了我生活中一個重要的組成部分。那一日，當我又一次神游楚漢時，那一聲聲蛙鳴又來造訪。那一聲聲的蛙鳴，讓我又一次想起了竇國柱先生，想起了彈硌路上的那盞路燈。
（在采訪記錄整理《胡榮華口述歷史》的過程中，得到了攝影家洪南麗、李昂、項秉康、呂昊、章昊豪、孟祥蓉，上海棋院辦公室趙彥宏，上海棋譜藏家陳建國的支持，在此表示謝意。）
丁旭光
2022年10月10日于谷隱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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