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煙酒茶,人生談笑間》是以酒、煙和茶為主題的名家散文匯編。煙、酒、茶都是我們?nèi)粘I钪衅降瓱o奇的事物,中國文壇的文人卻常常樂在其中,寫了很多與此相關(guān)的作品。書中精選了關(guān)于煙、酒和茶的散文30余篇,如《尋常茶話》《喝茶》《飲酒》《談抽煙》等,作者囊括汪曾祺、梁實秋、周作人、朱自清等諸多現(xiàn)當(dāng)代文人大家。文人雅士與酒從來都有天然的緣分,醺醺然、陶陶然之下,文思泉涌,斗酒詩百篇。本書給讀者朋友們展示了文人大家們的酒世界、煙世界和茶世界。
收錄19位華語文壇名家的經(jīng)典作品。
以煙酒茶為主題。對于煙酒茶,文人雅士也有著平凡的趣味。字里行間可見對生活的熱愛。
裝幀雅致,紙質(zhì)柔和,版式舒朗流暢,閱讀體驗佳
汪曾祺(1920-1997),江蘇高郵人,中國當(dāng)代作家、散文家、戲劇家,京派作家的代表人物。被譽為“抒情的人道主義者,中國后一個純粹的文人,中國后一個士大夫”。其主要作品有《受戒》《大淖記事》《黃油烙餅》《葡萄月令》《人間草木》 等。
梁實秋(1903―1987),中國著名散文家、文學(xué)批評家、翻譯家、學(xué)者。出生于北京,祖籍浙江杭縣(今杭州)。歷任東南大學(xué)、青島大學(xué)、北京大學(xué)等校教授。抗戰(zhàn)時期,曾任國民參政會參政員、國立編譯館編纂?箲(zhàn)勝利后,任北京師范大學(xué)教授。后去臺灣。代表作有《實秋自選集》《梁實秋選集》《英國文學(xué)史》,以及譯作《莎士比亞全集》等。
一 偷閑半日吃茶去
喝 茶 周作人
關(guān)于苦茶 周作人
喝 茶 魯 迅
尋常茶話 汪曾祺
喝 茶 梁實秋
喝 茶 金受申
茶 話 周瘦鵑
二 茶館內(nèi)外,世味人情
泡茶館 汪曾祺
上海的茶樓 郁達(dá)夫
陸羽茶山寺 曹聚仁
茶 館 繆崇群
茶 館 金受申
茶坊哲學(xué) 范煙橋
碗底有滄桑 張恨水
三 酒飲微醺,樂陶陶
談 酒 周作人
吃酒的本領(lǐng) 周作人
飲 酒 梁實秋
說 酒 梁實秋
新年醉話 老 舍
酒與水 王統(tǒng)照
四 故事就酒,滔滔三日
談勸酒 周作人
鑒湖、紹興老酒 曹聚仁
破 曉 梁遇春
微醉之后 石評梅
醉 后 廬 隱
酒——獻(xiàn)給亡母的 繆崇群
五 閑坐閑談,閑話香煙
談抽煙 朱自清
吸 煙 梁實秋
煙 賦 汪曾祺
煙 卷 朱 湘
吸煙與文化(牛津) 徐志摩
抽 煙 金受申
尋常茶話
汪曾祺
袁鷹編《清風(fēng)集》約稿。
我對茶實在是個外行。茶是喝的,而且喝得很勤,一天換三次葉子。每天起來第一件事,便是坐水,沏茶。但是毫不講究。對茶葉不挑剔。青茶、綠茶、花茶、紅茶、沱茶、烏龍茶,但有便喝。茶葉多是別人送的,喝完了一筒,再開一筒, 喝完了碧螺春,第二天就可以喝蟹爪水仙。但是不論什么茶,總得是好一點的。太次的茶葉,便只好留著煮茶葉蛋!侗本┤恕防锏慕┱J(rèn)為喝茶只是“止渴生津利小便”,我以為還有一種功能,是:提神。《陶庵夢憶》記閔老子茶,說得神乎其神。我則有點像董日鑄,以為“ 濃、熱、滿三字盡茶理”。我不喜歡喝太燙的茶,沏茶也不愛滿杯。我的家鄉(xiāng)認(rèn)為客人斟茶斟酒“酒要滿,茶要淺”,茶斟得太滿是對客人不敬,甚至是罵人。于是就只剩下一個字:濃。我喝茶是喝得很釅的。曾在機關(guān)開會, 有女同志嘗了我的一口茶,說是“跟藥一樣”。因此,寫不出關(guān)于茶的文章。要寫,也只是些平平常常的話。
我讀小學(xué)五年級那年暑假,我的祖父不知怎么忽然高了興,要教我讀書!按┨谩钡淖髠(cè)有兩間空屋。里間是佛堂, 掛了一幅丁云鵬畫的佛像,佛的袈裟是紅的。佛像下,是一尊烏斯藏銅佛。我的祖母每天早晚來燒一炷香。外間本是個貯藏室,房梁上掛著干菜,干的粽葉?繅τ幸桓住 臭鹵”,面筋、百葉、筍頭、莧菜秸都放在里面臭。臨窗設(shè)一方桌,便是我的書桌。祖父每天早晨來講《論語》一章,剩下的時間由我自己寫大小字各一張。大字寫《圭峰碑》,小字寫《閑邪公家傳》, 都是祖父從他的藏帖里拿來給我的。隔日作文一篇。還不是正式的八股,是一種叫做“ 義”的文體,只是解釋《論語》的內(nèi)容。題目是祖父出的。我共做了多少篇“ 義”,已經(jīng)不記得了。只記得有一題是“ 孟子反不伐義”。
祖父生活儉省,喝茶卻頗考究。他是喝龍井的,泡在一個深栗色的扁肚子的宜興砂壺里,用一個細(xì)瓷小杯倒出來喝。他喝茶喝得很釅,一次要放多半壺茶葉。喝得很慢,喝一口,還得回味一下。
他看看我的字,我的“ 義”,有時會另拿一個杯子,讓我喝一杯他的茶。真香。從此我知道龍井好喝,我的喝茶濃釅, 跟小時候的熏陶也有點關(guān)系。
后來我到了外面,有時喝到龍井茶,會想起我的祖父,想起孟子反。
我的家鄉(xiāng)有“喝早茶”的習(xí)慣,或者叫做“上茶館”。上茶館其實是吃點心、包子、蒸餃、燒賣、千層糕……茶自然是要喝的。在點心未端來之前,先上一碗干絲。我們那里原先沒有煮干絲,只有燙干絲。干絲在一個敞口的碗里堆成塔狀,臨吃,堂倌把裝在一個茶杯里的作料——醬油、醋、麻油澆入。喝熱茶、吃干絲,一絕 !
抗日戰(zhàn)爭時期,我在昆明住了七年,幾乎天天泡茶館! 泡茶館”是西南聯(lián)大學(xué)生特有的說法。本地人叫做“坐茶館”, “ 坐”,本有消磨時間的意思,“ 泡”則更勝一籌。這是從北京帶過去的一個字! 泡”者,長時間地沉溺其中也,與“ 窮泡”“泡蘑菇”的“ 泡”是同一語源。聯(lián)大學(xué)生在茶館里往往一泡就是半天。干什么的都有。聊天、看書、寫文章。有一位教授在茶館里讀梵文。有一位研究生,可稱泡茶館的冠軍。此人姓陸,是一怪人。他曾經(jīng)徒步旅行了半個中國,讀書甚多, 而無所著述,不愛說話。他簡直是“ 長”在茶館里。上午、下午、晚上,要一杯茶,獨自坐著看書。他連漱洗用具都放在一家茶館里,一起來就到茶館里洗臉?biāo)⒀。聽說他后來流落四川, 窮困潦倒而死,悲夫 !
昆明茶館里賣的都是青茶,茶葉不分等次,泡在蓋碗里。文林街后來開了家“摩登”茶館,用玻璃杯賣綠茶、紅茶—— 滇紅、滇綠。滇綠色如生青豆,滇紅色似“中國紅”葡萄酒, 茶葉都很厚。滇紅尤其經(jīng)泡,三開之后,還有茶色。我覺得滇紅比祁(門)紅、英(德)紅都好,這也許是我的偏見。當(dāng)然比斯里蘭卡的“ 利普頓”要差一些——有人喝不來“ 利普頓”, 說是味道很怪。人之好惡,不能勉強。我在昆明喝過大烤茶。把茶葉放在粗陶的烤茶罐里,放在炭火上烤得半焦,傾入滾水,茶香撲人。幾年前在大理街頭看到有烤茶缸賣,猶豫一下, 沒有買。買了,放在煤氣灶上烤,也不會有那樣的味道。
一九四六年冬,開明書店在綠楊村請客。飯后,我們到巴金先生家喝工夫茶。幾個人圍著淺黃色的老式圓桌,看陳蘊珍(蕭珊)“表演”濯器、熾炭、注水、淋壺、篩茶。每人喝了三小杯。我第一次喝工夫茶,印象深刻。這茶太釅了,只能喝三小杯。在座的除巴先生夫婦,有靳以、黃裳。一轉(zhuǎn)眼,四十三年了。靳以、蕭珊都不在了。巴老衰病,大概也沒有喝一次工夫茶的興致了。那套紫砂茶具大概也不在了。
我在杭州喝過一杯好茶。
一九四七年春,我和幾個在一個中學(xué)教書的同事到杭州去玩。除了“西湖景”,使我難忘的兩樣方物,一是醋魚帶把。所謂“帶把”,是把活草魚脊肉剔下來,快刀切為薄片,其薄如紙,澆上好秋油,生吃。魚肉發(fā)甜,鮮脆無比。我想這就是中國古代的“切膾”。一是在虎跑喝的一杯龍井。真正的獅峰龍井雨前新芽,每蕾皆一旗一槍,泡在玻璃杯里,茶葉皆直立不倒,載浮載沉,茶色頗淡,但入口香濃,直透肺腑,真是好茶 !只是太貴了。一杯茶,一塊大洋,比吃一頓飯還貴。獅峰茶名不虛,但不得虎跑水不可能有這樣的味道。我自此才知道, 喝茶,水是至關(guān)重要的。
我喝過的好水有昆明的黑龍?zhí)度。騎馬到黑龍?zhí)叮柴Y之后,下馬到茶館里喝一杯泉水泡的茶,真是過癮。泉就在茶館檐外地面,一個正方的小池子,看得見泉水咕嘟咕嘟往上冒。井岡山的水也很好,水清而滑。有的水是“ 滑”的,“ 溫泉水滑洗凝脂”并非虛語。井岡山水洗被單,越洗越白;以泡“狗古腦”茶,色味俱發(fā),不知道水里含了什么物質(zhì)。天下第一泉、第二泉的水,我沒有喝出什么道理。濟(jì)南號稱泉城,但泉水只能供觀賞,以泡茶,不覺得有什么特點。
有些地方的水真不好。比如鹽城。鹽城真是“鹽城”,水是咸的。中產(chǎn)以上人家都吃“天落水”。下雨天,在天井上方張了布幕,以接雨水,存在缸里,備烹茶用。最不好吃的水是菏澤。菏澤牡丹甲天下,因為菏澤土中含堿,牡丹喜堿性土。我們到菏澤看牡丹,牡丹極好,但是茶沒法喝。不論是青茶、綠茶,沏出來一會兒就變成紅茶了,顏色深如醬油,入口咸澀。由菏澤往梁山,住進(jìn)招待所后,第一件事便是趕緊用不帶堿味的甜水沏一杯茶。
老北京早起都要喝茶,得把茶喝“ 通”了,這一天才舒服。無論貧富,皆如此。一九四八年我在午門歷史博物館工作。館里有幾位看守員,歲數(shù)都很大了。他們上班后,都是先把帶來的窩頭片在爐盤上烤上,然后輪流用水氽坐水沏茶。茶喝足了, 才到午門城樓的展覽室里去坐著。他們喝的都是花茶。北京人愛喝花茶,以為只有花茶才算是茶(很多人把茉莉花叫做“ 茶葉花”)。我不太喜歡花茶,但好的花茶例外,比如老舍先生家的花茶。
老舍先生一天離不開茶。他到莫斯科開會,蘇聯(lián)人知道中國人愛喝茶,倒是特意給他預(yù)備了一個熱水壺?墒,他剛沏了一杯茶,還沒喝幾口,一轉(zhuǎn)臉,服務(wù)員就給倒了。老舍先生很憤慨地說:“他媽的 !他不知道中國人喝茶是一天喝到晚的 !”一天喝茶喝到晚,也許只有中國人如此。外國人喝茶都是論“ 頓”的,難怪那位服務(wù)員看到多半杯茶放在那里,以為老先生已經(jīng)喝完了,不要了。
龔定庵以為碧螺春天下第一。我曾在蘇州東山的“ 雕花樓” 喝過一次新采的碧螺春!暗窕恰痹且粋華僑富商的住宅, 樓是進(jìn)口的硬木造的,到處都雕了花,八仙慶壽、福祿壽三星、龍、鳳、牡丹……真是集惡俗之大成。但碧螺春真是好。不過茶是泡在大碗里的,我覺得這有點煞風(fēng)景。后來問陸文夫, 文夫說碧螺春就是講究用大碗喝的。茶極細(xì),器極粗,亦怪 !
在湖南桃源喝過一次擂茶。茶葉、老姜、芝麻、米、加鹽放在一個擂缽里,用硬木的擂棒“ 擂”成細(xì)末,用開水沖開, 便是擂茶。我在《湘行二記》中對擂茶有較詳細(xì)的敘述,為省篇幅,不再抄引。
茶可入饌,制為食品。杭州有龍井蝦仁,想不惡。裘盛戎曾用龍井茶包餃子,可謂別出心裁。日本有茶粥!顿饺说氖澄铩氛f俳人小聚,食物極簡單,但“ 惟茶粥一品,萬不可少”。茶粥是啥樣的呢?我曾用粗茶葉煎汁,加大米熬粥,自以為這便是“茶粥”了。有一陣子,我每天早起喝我所發(fā)明的茶粥, 自以為很好喝。四川的樟茶鴨子乃以柏樹枝、樟樹葉及茶葉為熏料,吃起來有茶香而無茶味。曾吃過一塊龍井茶心的巧克力, 這簡直是惡作劇 !用上海人的話說:巧克力與龍井茶實在完全“ 弗搭界”。
一九八九年九月十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