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土地的雜感(代序)
據說,在北京、上海、廣州、深圳這些城市,居高的房價已經漲到七八萬一平方米了。當然,都是黃金地段,所以寸土寸金。又據說,富豪或炒房者們一擲數千萬爭相而購,是受一種統(tǒng)一的商業(yè)理念的驅使,即寸土寸金的地段絕對是稀有的,買下的不但是高檔住房,簡直還是一棵搖錢樹。
事實基本如此,幾年前他們以幾百萬元買下的別墅,如今無一例外地漲到了天價。
而專門為他們蓋房子的房地產商,深諳他們的心理,每以“絕版”“珍藏版”奉應之。于是,在天價房現象推波助瀾的作用下,房價一概地飆升不止,連城市中產階層都目瞪口呆了,平民和貧民階層改善住房條件的想法,遂成幻想。
這使我聯想到孔老夫子的一句話。他說:“天無私覆,地無私載,日月無私照。奉斯三者以勞天下,此之謂三無私!笨桌戏蜃舆@話,要義在后兩句。是以天地日月的無私來喻人的。以前,我是頗信有那種“奉斯三者以勞天下”之人物的。后來,不信了。非但不信,且大不以為然,覺得人根本不可能做到那般無私。故人不該對人有那等苛刻的要求。但對于前三句話,我卻一向是信的,F在,我連前三句話也不信了。最近我總想做一件事,那就是,摘輯一些所謂名言,尤其是那類對我們世人影響深遠的名言,一一指出它們的不可信性?桌戏蜃幽蔷湓,自然便是一例。依我看來,天有私覆,地有私載,日月有私照—早就是真相了。
這地球上,有的地方終年寒冷,滿目冰雪;有的地方卻又終年炎熱,水源恒少;而某些幸運的地方,則四季如春,風光旖旎,不僅是適于人類生活的天堂,也是植物動物的“伊甸園”。這難道不是天之“私”、日月之“私”嗎?
這地球上,有的地方荒山疊嶂,戈壁無邊,寸草不生;而有的地方沃土平川,水源豐富,地上幾乎遍地是寶,地下也處處礦藏。這難道不是地之“私載”嗎?有一次我乘飛機去往西部某市,坐靠窗位置。幸逢晴日,萬里無云。從天穹看大地,所見情形,令我心怦動,愀然進而肅然。在光禿禿的巖體的山與山之間,偶現一 小片土地,或許是風將沙塵刮到那兒,百千年間,萬億次數,積淀而成的吧?估計也就半個足球場那么大的一片土地,卻散布著七八戶人家,形成一個小村落。院如火柴盒,舍如小紐扣。在與土地同色的房子與房子之間,不見一株樹影。又偶現更小的一片土地,孤零零的一個火柴盒似的小院,孤零零的一幢小紐扣似的房舍。
我問坐在我旁邊的當地人:“什么人會住在那么一種地方?”
他們說:“當然是農民啰!
“那根本不是人住的地方!”
“就是嘛。”
“為什么不將他們遷往別處?”
“你看,那兒還有,那兒還有,加起來為數不少呢,往哪兒遷他們呀!好地方的土地,早都有主了……”
我便只有默然。
“聽說,當地政府已在考慮盡早將他們遷往別處……”
對方的話,怎么聽都像是安慰我。而我又想到了在另外一個省境內見到的情形。那是一個山區(qū)多多的省份。從山頂到山腰再到山腳,凡是能種點兒什么的土地,不管小得多么不起眼的一塊土地,無一遺漏,皆被種上了莊稼和蔬菜。時值秋季,公路兩旁,每見背著收獲的農民,低著頭貓著腰,緩辵(chuò)而行。坐在面包車里的我,見一片山坡上,有些缺口大小的土坑。就是那些土坑里,也都種上了玉米。陪同我的當地朋友見我奇怪,向我解釋說,那些現出土坑的地方,原先都有巨石。養(yǎng)路單位怕巨石在雨季滾下山坡,堵塞公路,于是很負責任地用吊車將巨石吊走了。而農民,爭相占有了那些土坑。而前方,連公路兩旁排水的溝里, 都種上了南瓜和土豆……
我不禁就聯想到了城市里那些房地產商所宣傳的“寸土寸金”的廣告語。
在那樣一些缺少耕地的地方,對于那樣一些農民,未嘗不也是寸土寸金呢!
后來,我們走在田地間的田埂上了。最窄的田埂,才一尺寬左右。朋友說,田埂起初肯定是寬些的,但是當地農民對土地的貪占心理十分強烈,僅僅為了多點一行種子,那也不惜再將田埂擠窄幾寸,所以田埂越來越窄了;當地農民走在田埂上的平衡水平也越來越高了。
他說:“讓咱們挑著糞桶走在這么窄的田埂上,是會一次次掉下去的吧?”
我說:“會的!
于是就想到了人類和土地的關系。
古代的人類,最堅定的占有欲體現在對土地的占有方面。部落與部落之間、民族與民族之間、國與國之間,狼煙四起,兵燹(xiǎn)成災,大抵為的是土地。后來,當國與國的邊界較為分明了,土地就成了領土。即使當今,某些國家之間交惡,往往也還是與領土問題有關。一旦涉及領土問題,沒有哪一個國家會不認真對待。
而在一個國家內部,人對土地的占有欲,則意味著一種最古老的占有欲之體現。作為一個現代人,倘不能實際地占有一座城市中他認為最值得占有的土地,那么他必將通過占有那塊土地上的房產來達到滿足。
一塊城市里的土地寸土寸金嗎?
那么,我要最大限度地占有。
當然,有此種占有欲的人,首先須是富人。
對于他們,寸土寸金之土地,等于金。
而對于金的占有欲,其古老性,僅次于人類對土地的占有欲。相比于土地和金,人類對其他昂貴東西的占有欲,倒不值得論道了。
這就是為什么在中國,在城市,在所謂黃金地段,房價越炒越高、房子越蓋越大的真相。
這是一種現代人的大都市地主心理。
在封建社會,地主為大,于是他們的土地占有欲便會自然而然地延展向城市。從前的大地主,在城市里往往擁有整條街的房產。于是,從前城市里的貧窮人家,注定會從他們住慣了的街上被擠走,遷往城市的邊角地方;蛘,直接又回到農村,再成農民。
這一種通過房地產業(yè)實現的對于城市土地占有欲的滿足,即使交易公平,根子上也是一種人類的原始的占有欲。
故在西方,豪宅已不建在市內黃金地段,大抵建在市郊。多數富豪,并不通過金錢實力進犯城市腹地。而這使城市的腹地得以較長久地保持原貌,于是保持城市個性。
中國的城市恰恰反過來。
房地產業(yè)首先是開始從城市腹地改變城市原貌的。當城市腹地已無可再改變,才不得不將目光投向郊區(qū)。故一座座城市,早已無原貌可尋。
城市的發(fā)展,不依賴房地產業(yè)是難以想象的,也可以說是根本不能夠的。但是,若過分依賴房地產業(yè),甚至推波助瀾,樂得正中下懷地利用房地產業(yè),則肯定是不可取的,甚而是愚蠢的。因為,人心里也有一塊土地,叫心田。心田才是人類真正寸土寸金的地方。心田生長于對公平的希望和對貪婪的本能反感。我們許多城市的腹地,如同那些缺少土地的農村的田埂,F在,供人走的路是越來越窄了。將來,理性思想也將無路可走了嗎?
不錯,城市的土地確乎是寶貴的。正因其寶貴,我們這一代城市公民應該意識到—城市不是屬于哪一屆政府的,不是屬于哪些房地產大鱷及某些富豪的。城市它屬于全體城市公民。它不僅屬于我們這一代城市公民,也屬于我們的后代子孫。
……
那么,我認為,每座城市的“人大”和“政協”,都應責無旁貸地替全體城市公民及其子孫后代,肩負起對于城市土地的開發(fā)監(jiān)督權。城市土地管理部門,只能在此種監(jiān)督和允許之下,才有權對城市土地進行拍賣。而且,也不能一賣了之,完事大吉。
賣后的土地,究竟用于何種目的—建住宅?建醫(yī)院?建學校?建圖書館或公園?“人大”和“政協”亦應代表城市公民過問,使目的在符合大多數城市公民意愿的前提之下得以理性實現。
這樣,而且只有這樣,房價過高才會真被遏制;房地產暴利才會真被管制;房地產泡沫才會真被控制。
……
至于那些為現在的房地產業(yè)評功擺好、推波助瀾的人,我不想和他們討論什么。因為據我所知,他們明里暗里,差不多皆是些附著在房地產商身上的毛。
我跟幾撮“毛”有什么好說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