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確實玩過許多文字游戲，畢竟，新浪潮或許根本就沒那么新，且又過于模糊。這話說得并非完全沒有道理。是的，新浪潮的確從過去汲取過不少養(yǎng)分，既有許多前輩，也不是第一個企圖讓父輩電影徹底垮臺的運動，再說到活絡(luò)這場浪潮的思想基礎(chǔ)，或是那些能為其畫下邊際的界線，始終都只能教人支支吾吾，含糊其辭。若是如此，所謂的新浪潮，難不成又只是另一個影響力近乎零，且一經(jīng)問世即告消逝的群體？

但如果事實真是這樣，我們現(xiàn)在想問的是，憑什么這場運動會給我們留下那些印象深刻的事件，那些威力強大的影像，那些偶像，那些身影，那些舉止，甚至還有一種道德觀？ 1956 年 12 月在大銀幕上憑《上帝創(chuàng)造女人》極盡挑釁之能事的碧姬·芭鐸，1959 年 5 月在戛納電影節(jié)大獲全勝的青年特呂弗，《精疲力盡》里用拇指在雙唇上來回擦動的貝爾蒙多，質(zhì)問什么是惡心？的珍·茜寶，脫口而出老師……是我母親，她……她死了……的安托萬·杜瓦內(nèi)爾，大街上的拍攝，妙齡女子的步態(tài)，望向攝影機的目光，悅耳的斯堪的納維亞口音，身著 Polo 衫配上利落長褲并啜飲著威士忌的男子，在香榭麗舍大道偷得的須臾瞬間，在 Teppaz 唱機上轉(zhuǎn)動著的黑膠唱片……不管是喜還是憂，隨著時間的推移，這些光影片刻無一不逐日蒙上一層神話的色彩。是的，對這些影像的黑白記憶，依然持續(xù)引導(dǎo)著我們關(guān)于電影的意緒。那是一種情懷，一種有時會因過分推崇往昔時光而促使上述影像被冰封致死的戀舊情懷。

但即便如此，我們依舊能在新浪潮那里發(fā)現(xiàn)某種新穎性和一致性：這是史上第一場以現(xiàn)在時的方式去對鏡頭前的世界以及活動于其間的同代人做出一種高度風(fēng)格化處理的電影運動。

新浪潮為其同代人提供了一個被賦予特定形式的時空，該時空里既可見其儀式、舉止、言談、姿態(tài)以及樣貌，且它又適巧是觀影者每天都在其間活動的那一個時空。換言之，這是一種出現(xiàn)在電影里的日常生活，只不過已被一種極端個人化的風(fēng)格給加以改造過。電影對社會高舉一面鏡子，一面能夠歪曲物象原樣的鏡子，這其實并沒什么好大驚小怪的，真正讓人覺得特別、覺得出奇的，是竟有一整個世代的人亟欲去攬鏡自照，他們往往能夠從中獲致某種程度上的認同感，但有時又免不了碰上意見相左的時刻。

是的，我用的是一整個世代這個說法，因為新浪潮是一場專屬年輕人的運動，它猝不及防地再次賦予了法國電影一張全新的面孔：從 1959 年到 1962 年，有近 150 位青年導(dǎo)演在影壇初試啼聲，他們的驟然出場，為當(dāng)時越發(fā)顯得故步自封且又特別講究先來后到這類職場倫理的法國影壇注入了一股清新的空氣。新浪潮是一場專屬年輕人的運動的另一個原因，是它經(jīng)常會以年輕人作為拍攝對象，不僅將其習(xí)性和談吐方式一并捕捉下來，在此過程中，它也為年輕的觀眾提供了一幅群像：一幅演繹出青年導(dǎo)演的光影故事的青年演員群像。總的來說，新浪潮讓我們見識到了一個獨特的現(xiàn)象，即某種雙重的認證：一整代的法國年輕人報紙、民調(diào)、雜志皆曾以新浪潮這個字眼稱之幾乎是以一種同步的方式在一種電影的思想和實踐中人們所謂的新浪潮與自身重逢。唯有這種幾乎算得上是過分美麗卻又轉(zhuǎn)瞬即逝的相映成趣，才有辦法讓電影史上的一個特殊時刻轉(zhuǎn)變?yōu)楝F(xiàn)代史上的一則神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