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記
在一棵樹下慢慢變老
喻雪玲:來書院之前,我在木壘書院公眾號上看到您在《西部》寫作營開班會上作了《和草一起長老》的主題發(fā)言,對學員提出的幾點要求中就談到要愛護這里的草木。這次來書院,深切體會到劉老師對草木情感至深。書院有上百種植物,真如一個百草園,劉老師認識其中多少種草木呢?
劉亮程:具體認識多少種說不上,我可以帶你們邊走邊了解。這是青蒿,民間叫臭蒿,其實不臭,只是香味比較沖。里面那棵是艾蒿,艾蒿和青蒿有區(qū)別,但一般人分辨不出,把青蒿當艾蒿。民諺說五月艾六月蒿,七月八月當柴燒,艾蒿五六月采集青嫩葉子,待到長老就是燒柴了。這個是藍刺頭,它沒有結刺頭之前,當?shù)剞r民干活累了把它的水嫩莖稈折斷,剝了皮直接吃,有解渴充饑、恢復體力之效。藍刺頭長老后是一個帶毛刺的圓球,很容易粘在人身上,哈薩克人把它叫野寡婦。那邊是鼠尾草,遠看像薰衣草。這是稗子草,牛羊喜歡吃。這個生長著大片葉子的是牛蒡,它的根莖伸在土里,是很好的食材。這是芨芨草,古詩中叫白草,是以前人們用得最多的一種草,可以編草鞋、扎掃帚、編簾子,還可以做芨芨草繩。草繩和麻繩是農耕時代用得最多的繩子。
那片長得筆直的是麻,我們小時候村里大片種植。以前縣上有棉麻公司,專收棉花和麻。麻可以制麻衣、做麻繩,葉子可以制麻煙,有輕度致幻作用。
野油菜最多,遍地都是,它的種子小而多,不怕被鳥和老鼠吃光。一萬顆種子里有一顆落到土塊縫里,有點雨水就能生長出來。你看廚房前面這一片,年年長滿野油菜。野生植物都是自播自種,自生自滅。讓一樣植物滅絕是不容易的事。植物有各種各樣保存種子的聰明辦法。比如蒼耳和藍刺頭的種子都帶毛刺,會粘在動物身上。我們家黑狗月亮身上每年都會粘一些帶刺的植物種子,它們在狗身上不會被鳥和老鼠吃掉,也不會腐爛。到春天狗脫毛時種子落在地里。狗成了植物種子的保管者和播種者。
喻雪玲:提及這些鄉(xiāng)間植物,劉老師真是如數(shù)家珍,想來與您早年的鄉(xiāng)村生活經驗分不開。我也深切體會到,自然界中的一草一木皆有情趣,人與植物相互依存。時值八月,書院的杏
樹上還綴滿黃澄澄的杏子,但好多杏上有蟲眼,這是怎么回事?
劉亮程:由于在天山腳下,書院的杏子比其它地方晚熟一個月。我們書院有四十多棵杏樹,剛來那幾年,杏熟時每棵樹上的杏子都嘗嘗,這些老品種杏樹,每棵的味道不一樣,杏子大小也不一樣。我們從來不打農藥,杏子會被蟲吃。但一般每個杏子里只有一個蟲子,不會有兩個,兩個蟲子會打架,也不夠吃。有蟲子的杏子都早熟,蟲吃杏子的時候,杏子有一種急迫感,會盡快成熟。掰開來,杏子一半是好的,蟲吃一半,人吃一半。等到杏子全熟時,樹下落一地,一半有蟲眼,蟲吃剩的杏子我們也吃不完。熬杏醬晾杏干。
喻雪玲:您看那棵杏樹,已經枯萎一半,是不是生病了?樹好不容易長這么大,卻要面臨死亡,真是可惜。
劉亮程:這棵杏樹年歲跟我差不多,算是老杏樹了。樹一旦面臨干旱或蟲害,就會做減法,死掉一半活一半,靠活的一半把命續(xù)下去。等哪一年雨水充足再發(fā)芽、長枝。就像人一樣,要是胳膊腿不行了,為了保命就要截肢。在自然世界中,這是生存法則,為活命得舍棄許多。哪怕活得殘缺不全。
樹有兩重命,第一重是樹活的時候,生葉展枝,開花結果。樹死了或被砍伐,就以木頭的形式開始另一重生活,被人做成家具或蓋房子。一直到最后腐朽掉,歸到土里,樹的一生才過去。正如人過完今生,變成鬼活著,在我們的文化里,生命悠長地存在著。萬物都平等。
喻雪玲:在劉老師眼中萬物有靈,草木皆為友朋。您認識并熟知它們,不僅了解它們生長時的狀態(tài),還思考它們的來世生存。我始終記得您在《一個人的村莊》中曾說過任何一株草的死亡都是人的死亡。任何一棵樹的夭折都是人的夭折。任何一粒蟲的鳴叫也是人的鳴叫。在書院生活這么久,我發(fā)現(xiàn)書院中的樹自由生長,落葉隨風飄落也不清掃,這些草木對老
師有什么特殊意義嗎?
劉亮程:我們選擇在這個院子生活,就是選擇一種自然的生活,與草木共生存,與萬物和諧相處。書院的理念也是:愛護草木,與草木動物一起生活。書院所有的樹都自然生長,我們不會去修剪,樹想長幾個枝想發(fā)多少杈,都是樹說了算。修樹是人的想法,不是樹的。砍樹樹會疼,樹的尖叫人聽不到。人被拔一根頭發(fā)會疼,樹一樣也是生命。我們保持了樹的完整狀態(tài),任其自然生長。讓樹把所有枝葉向每個方向舒展開來,最后活成一棵自然中的樹。我們也想像樹一樣生活,可能嗎?從小到大,我們被修剪得太多。但我可以欣賞這些野生的樹。這些年齡跟我相仿的樹,比我年長的樹,我們一起活。我希望在一棵樹下慢慢變老。都說人活不過樹。人還活不過草呢。但人能在草木中思想。人的想象是一棵看不見的枝葉繁茂的參天大樹。
書院中的好多草木是我小時候認識的。剛來這個院子,不認識這里一個人,但見到這些小時候就認識的草木,非常親切。多認識一些大地上的草木,可能比認識多少人都管用。認識的人會消失、會遺忘,但你認識的草木,無論在什么地方碰到都會記得。在一個陌生的地方碰到一棵熟悉的草木,如見故人,一下會覺得這里不陌生了。所以多認識一些草,走遍天下都會有你熟悉的東西。就像多認識一些星星,不管走到多黑的夜里,都會有陪伴。
編一只兜秋風的筐
喻雪玲:老師,八月七日立秋這天您帶著我們用大半天時間,備樹條、修樹枝、選筐把、定筐底、編筐,眼看這個筐子就要編出來了,真有種大功告成的感覺。劉老師什么時候學會編筐的呢?
劉亮程:我小時候學的編筐手藝,那時候看大人干啥自己就學干啥。也不知道長大以后能去做什么,就多學點手藝唄。萬一不行,做個編筐匠也可以。沒想到后來開始編故事了。
我們現(xiàn)在所說的編劇、采編,以及編織宏偉藍圖等等,這些編的源頭都是編筐編席的編。當年劉、關、張?zhí)覉@三結義時,劉備就是一個編席、編筐的篾匠,手里編著一個小筐,心中謀著大事。最后他把一個筐編成了天下這么大。
喻雪玲:您帶我們編筐子的過程做成視頻發(fā)出來了,我們給視頻起了一個有意思的名字:編一只兜秋風的筐。用一只手工編織的筐兜住秋風,紀念立秋,充滿儀式感。但提及秋天,人們常會有自古逢秋悲寂寥的傷秋之感。為什么秋天給人這樣的感覺?
劉亮程:去年立秋日我寫了一首詩。那天被村民叫去喝酒,慶立秋。也是找個由頭聚聚。我們不能讓夏天就這么平白無故地過去,秋天就這么悄無聲息地來,總得干點事,所以編個筐。以前,我每年秋天編一個筐,不知道要裝什么,裝秋風唄。
我們生活在季節(jié)中,可能好多人經過四季都不知道某一個季節(jié)是怎么來的。季節(jié)的細微變化不被我們感知。立秋之后天氣要轉涼,農諺說:上午立了秋,下午涼颼颼。秋天是多么巨大呀,鋪天蓋地來到這個院子,來到這塊大地。當它到來的時候,我們內心中肯定會有一種情緒,需要通過詩歌、文學和藝術把它抒發(fā)出來。這個季節(jié)最容易引發(fā)愁緒。
喻雪玲:九月七日白露這天,奶奶叫我們一起摘菜晾曬,在菜園里揪著一個個胖茄子和一根根長豇豆,一桶接一桶地往外運送螺絲辣椒時,我體會到豐收的喜悅。節(jié)氣如同節(jié)日一般重要,它將一院子的人集中在一起,大家一塊干活,生活都變得有趣起來。
劉亮程:所有的節(jié)慶,都是人們在波瀾不驚的四季輪回中找到的一個又一個的時間點,讓自己停下來,然后聚在一起。二十四節(jié)氣是農事生活的節(jié)點,也是鄉(xiāng)民的快樂點,它使單調的農耕生活過得有滋有味。一年十二個月,就有二十四個節(jié)氣,這期間還有一些其他節(jié)日。算下來,一年有三分之一的時間在節(jié)日里。農事是漫長的,種子播下,禾苗出來,這是緩慢的。孩子長大、大人變老是悠長的。都得慢慢來。這個節(jié)氣過去,下個節(jié)氣到來,我們的生活隨之變得有趣、有內容、有儀式感。這些節(jié)日讓人留念在土地上。你看那些重大的傳統(tǒng)節(jié)日,如春節(jié),要人回家去團圓;清明節(jié),回家去祭祖;包括端午、中秋都是要回家的。中國的農耕文化講究守土,因為老人在家、祖墳田地在家鄉(xiāng),這都成為回家的理由。在一個又一個節(jié)日,遠方的游子踏上回家之路。看看春節(jié),你就知道中華文化力量多強大,全中國的人在回家;丶冶晃覀儺敵芍袊畲蟮倪\輸事件,春運主要是運人。天南海北的人在回家,一座又一座的城市走空了,一個又一個的寂靜鄉(xiāng)村在春節(jié)里迎來遠方的游子。浩浩蕩蕩的回家人群,走在中華傳統(tǒng)文化的道路上。這種文化有著巨大的感召力,讓人們破除萬難回家團圓。
我們剛來的那幾年,雇了幾個甘肅來的打工者,給書院蓋房子、做泥瓦匠。到了老家麥子熟的時候,他們就要回去割麥子。這在二十四節(jié)氣中是芒種,是收割麥子的時節(jié)。我跟他們商量說,不回去行嗎,這里工期緊,你們能不能在老家雇人花幾百塊錢把家里那幾畝地麥子收掉,在這里一樣掙錢。他們不愿意,一定要把活停下坐火車回老家,花上半個月的時間把家里麥子割掉、場打干凈,糧食放到家里,心里面才踏實,然后再出來干活。
對于他們來說,這個節(jié)點必須要回去的,不回說不過去。哪怕回去只是看看老婆孩子和老人,再把那點麥子收拾掉,就是少掙點錢,人也安心。
喻雪玲:劉老師之前生活的沙灣與我家僅一條瑪納斯河之隔,您筆下的那些風、日出、夕陽、落葉、塵土、雪花等,也是從小到大陪在我身邊的事物,但我卻通過您的文字才認出它們,F(xiàn)在我逐漸意識到大自然中許多聲音與變化,過去都被我視為平常忽略了,以后我也要慢慢感受季節(jié)時間的更替。說起時間,這是劉老師重要的創(chuàng)作主題,時間還被您賦予生動與靈性,甚至呈現(xiàn)出空間化和具象化特征。我想知道,劉老師是怎么看待時間的呢?
劉亮程:我在木壘菜籽溝村耕讀、寫作、養(yǎng)老,已經有十年時間了。我在村莊能感覺到兩個東西,首先是時間,還有時代。我能清晰地看見時間的流動和變化,在村里按照二十四節(jié)氣生活,不會過錯日子。立秋那天,我們所在的村莊和整個新疆大地甚至北方,都會刮一場如期而至的秋風。當我們站在這樣一個叫立秋的節(jié)氣中,感受秋風掃落葉的時候,其實我們和千年來的古人站在了一起,時間在這個節(jié)氣點上從來沒有移動過。還有,我可以看到我走過的十年的時間,無非就是對面山坡上的麥子黃了十次,土地被翻來覆去折騰了十次,一個人的歲月就這樣耗散其中。當門前那棵白楊樹的葉子落光的時候,一個叫冬天的季節(jié)就來到我的家,來到這個村莊,當然也來到了整個北方大地上。我所有的文字都在寫村莊的時間,寫人的歲月。當我在那個村莊看到七十歲、八十歲和九十歲的老人的時候,我知道我的未來在他們那里。一張時間的臉,完完整整,有鼻子有眼、有微笑、有眼淚、有皺紋、有滄桑地擺在那個村莊中,這個村莊是中國的末梢。它的一點點細微的觸動,可能不會被中國的前沿和中心感知,但是一定會被一個作家感知呈現(xiàn)出來。
喻雪玲:時間在劉老師的觀察中變得有形有聲,甚至接連起古人與我們?罩忻髟乱伯斎绱恕T娙死畎滓簧P于月亮創(chuàng)作四百多首詩歌,其中明月出天山,蒼茫云海間,還提及我們西北的月亮。古代文人一直講究與月相伴,那月亮在劉老師心中有什么獨特意義嗎?
劉亮程:我小時候生活的村莊,在新疆的荒野中,到了夜晚,整個天地之間,一座孤村、一輪孤月相依相伴,那樣的夜晚,人一睡著,整個天空就一輪圓月在巡游,那是我小時候看到的月亮。每天晚上的月亮,從我家東邊的柴垛后面升起,緩慢地經過屋頂,又從家墻邊的菜地泥巴后面落下去,它既像自己家的一個親人,但是又如此地高遠,讓一個鄉(xiāng)村少年在那樣漫長的黑夜中獨自去仰望。后來我到了烏魯木齊,城市有沒有月亮我想不起來了。但是我知道,那個我早年看過的月亮,一定跟隨我到了異鄉(xiāng)。我想李白所望見的明月,一定是他家鄉(xiāng)的月亮。家鄉(xiāng)之月,掛在異鄉(xiāng)的天空,又被他看見。就像我們在讀李白的《靜夜思》《關山月》的時候,我們讀的是李白的月亮。過了千年,那枚月亮變成詩歌保存在我們心中,被我們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