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自己的桃花源

從一個小小的點開始，有一天會真正認識真實的縱谷吧……
從一個小小的點開始，有一天可以認識更真實的島嶼。

海岸山脈

二○一四年，在池上駐村后，好幾年的時間，經(jīng)常搭乘花東線火車，來往于池上、臺北之間。
火車上三個多小時，那是最享受的時刻，安靜地看山、看云、看溪流和田野，無所事事，相看兩不厭，一無掛礙。
海岸山脈和中央山脈中間，有一條長長的南北向的縱谷，池上就在縱谷臺東縣界的北端。
因為中央山脈的阻隔，縱谷像是被西岸繁華都會遺忘的地方。很長時間，沒有特別被關(guān)心。那些小小的像被廢棄般的火車月臺，東里、瑞源，好像還留在昭和時代漫長的被遺忘的縱谷里。
火車穿行在花東縱谷之間，兩邊都是連綿不斷的山脈，一邊是海岸山脈，另一邊是中央山脈。那幾年，耽溺在火車沿線的風(fēng)景中。
或許，中央山脈、海岸山脈也只是籠統(tǒng)的說法。如果從高空俯瞰，中央山脈雄偉壯大，有清楚的輪廓。
然而，海岸這邊，可以看到不止一層山脈。海岸山脈延續(xù)著太平洋的波浪，第一波，第二波，波和波之間，就是縱谷。所以，也不止一條縱谷。
地質(zhì)上有一種說法，是菲律賓板塊和歐亞大陸板塊擠壓，造成山脈隆起。但是，我從空中看，又覺得是浪濤的靜止，一層一層，像液體的巖漿固定成山脈骨骼。
還有一種說法，島嶼其實在漂流，許多臺灣東部外海的小島，在數(shù)十萬年間，陸續(xù)漂流，靠攏到臺灣東部，形成海岸山脈。
地質(zhì)的計算，常常是數(shù)十萬年、數(shù)百萬年，所以短視的文明，很難關(guān)心。我們很難理解地質(zhì)的時間，五十萬年，只是一瞬。
天氣晴朗的時候，站在都蘭山下，會看到東方非常清晰的綠島。查一下地質(zhì)的解釋，這個島嶼在地殼擠壓下移動，每年以八厘米速度移動，移向臺東。誰會在意每年八厘米的改變呢？然而，地質(zhì)研究告訴我們：五十萬年后，綠島就會和臺灣東部連接。
距離更遠一點的蘭嶼，每年也在以八厘米的速度旋轉(zhuǎn)，一百二十萬年后，也會與海岸山脈連接。
我此刻觀看的海岸山脈，也只是它在漫長歲月里一個暫時的容貌？
五十萬年，一百二十萬年，都只是宇宙中的一瞬，海岸山脈在改變，臺灣東部會出現(xiàn)一條新的縱谷嗎？
五十萬年，一百二十萬年，我們的身體會在哪里？我們今日錙錙銖銖計較的事，還有任何記憶的意義嗎？
縱谷，首先是島嶼的地質(zhì)，島嶼的自然，然后，才是人的歷史。
阿美族、卑南族，坐在海岸邊眺望東方三十三公里外海的綠島，命名Sanasay或Sanasan，發(fā)音很類似；但是達悟族從蘭嶼往西邊觀看，綠島叫Jitanasey。同一個島嶼，有很不一樣的名字。我們的思維意識，來自立場、角度，同樣一個綠島，從東邊看，從西邊看，各自有不同角度，也有不同的名稱。
也許，我們都像是寓言里的盲人，摸著一頭大象，摸到不同的局部，各自有各自不同的解釋。
我們?nèi)绻�偏�?zhí)于自己的解釋，偏執(zhí)于自己摸到的局部，以為是全貌，其實，就離真相愈來愈遠了。
盲人或許可以交換各自摸到的局部，提供一個接近真象的輪廓。但是，盲人通常只堅持自己摸到的局部是正確的，別人的都是錯誤的。
是的，五十萬年太長了，一百二十萬年太長了，短視的文明，迫不及待，不斷爭吵對立，也就離真相愈來愈遠。
所以，我想用多一點角度看縱谷。從池上、富里看海岸山脈，也從長濱海邊看海岸山脈，空間不同，會看到不一樣的面貌。
同樣地，時間不同，五十萬年前，五十萬年后，海岸山脈也有不同的容貌。
什么叫作真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