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什么?從生物的角度看,是動物中的一類,所以稱為人類。人類與其他動物,尤其是哺乳動物一樣,都表現(xiàn)出動物的生物形態(tài)。所謂宇宙的精華,萬物的靈長,是事實, 卻有問題。作為動物的人類,最要緊的事務(wù)是溫飽,然后才有上層建筑的事情。
人是什么?從生命的角度看,是一種存在故事。人的生命存在故事被描述成多種多樣,有神話中的神人同構(gòu),有不同朝代的帝王故事,有特殊材料制成的英雄傳說。但最樸實、樸素的還是那些小人物的生命贊歌,也是最打動人的故事。
人是什么?是生活中一個個的生命體。他們首先是個體,然后才是群體;首先是具體,然后才有抽象。群體由個體構(gòu)成,抽象來自具體。無論我們要講什么樣的真善美,無論我們要做什么樣的高大上,都要從一樁樁小事做起。這是生活的真諦。
三生(生物、生命、生活)是人的匯集。只是在生活中,人們經(jīng)?吹健⒙牭、遇到那些被架空了三生的人的面目和面具,以及形式主義下的各種虛偽和虛假。那些大寫的人,其實都只是人的后續(xù)和延續(xù)、衍義和廣義,卻都不能真正替代活生生的人。
記得年輕的時候,大致是在20世紀70年代后期,我遇到這樣的一件事情:有一天到百貨商店買東西,一個年輕的女售貨員在柜臺內(nèi)織毛衣。她的背后有一面墻,墻上有紅底金色的大字:為人民服務(wù)。我指著貨柜里的商品讓她拿出來看一看,她不理我,繼續(xù)織毛衣。我又說了一遍,她還是不理我。我說:看你這工作態(tài)度,你對照一下你后面的為人民服務(wù)!她用眼睛瞟了我一眼:我為人民服務(wù),又不是為你服務(wù)。我生氣,卻拿她沒辦法,只好悻悻離去。走到大門口,我看到另一位顧客也得到幾乎同樣的待遇。
此事過去了幾十年,我卻一直耿耿于懷。小氣嗎?不是。小器嗎?也不是。這件事情我之所以沉淀在心里,是因為具體的人經(jīng)常被抽象的人民所綁架。那位女售貨員不為張三李四服務(wù),正是被她背后的五個大字綁架了而且還理直氣壯。
人首先是個體,個體的事情也都是小事;可是,正是那些生活中的小事,才構(gòu)成了人世間的大理。我們當然明白小我服從大我的道理,更明白個人服從組織的原理?墒,我們不能容忍大我成為綁架小我的借口,也不接受組織成為某些人用于滿足個人欲望扛出來嚇人的大旗。
生活中的小事,說到底都是國家大事。所謂國家原就是家國,這是中華民族的偉大智慧家國天下。國由家構(gòu)成,家是人的依靠。沒有小家就沒有大家,這道理很簡單。人類學(xué)家接觸到的事務(wù)大多是生活小事,卻也蘊含人生大理。
所謂小事大理大體有以下幾種面向:
生物的小事,生存的公理。我們每天一早起床,推開窗戶,立即就可以感受到生命的活力:鳥兒在窗臺上啼鳴,貓狗在園子里嬉鬧……這一幅幅畫面構(gòu)成了生命的頌歌,也是生物多樣性的體現(xiàn)。每一個(種)生命個體的存在都富有朝氣,但每一個(種)生命個體卻非常渺小。只有它們共同上演生存的劇目,世
界才顯得豐富多彩。生存是生物的公理。
生命的小事,共生的道理。物種的存在形式是生命,所有生命都是有限與無限的交織和交融。在生生不息、生機勃勃的生命背后,時刻都有無數(shù)生命個體在死去,又有無數(shù)生命個體在誕生。生命是代際的、傳承的,這是生命共同體的本義。我們要珍惜生命,尊重生命,熱愛自然,保護地球家園。這不是宣傳口
號,是殘酷的現(xiàn)實世界已經(jīng)拉響了生態(tài)危機、生物多樣性危機的警報。
生活的小事,現(xiàn)實的義理。對于絕大多數(shù)人而言,人的一生所遇到的都是小事、瑣事。天天的上下班,日日的三餐飯,喜怒悲哀,養(yǎng)兒育女,生老病死。每一個都脫不了,也逃不過。這就是人生,也才是生活。任何偉大的道理都在其中,也都是為了這些。從這個意義上說,不體會生活中的小事,不可能理解人世間
的道理。
日常的小事,文化的哲理。每個人都生活在特定的文明之中,帶著特殊的文化烙印。比如中國人在什么地方生長就講什么地方話,哪怕講普通話也都還要帶著那個地方的口音和腔調(diào)。文化就像一個套子,無形之中把人們?nèi)粘5难孕、觀念框在其中,可以非常地落實和落地。
連帶的小事,關(guān)系的情理。生物、生命、生活中的事情無不呈現(xiàn)和體現(xiàn)于各種關(guān)系之中:與生態(tài)形貌的關(guān)系,與生命形式的關(guān)系,與生活形態(tài)的關(guān)系。所以,無論人們使用什么概念,都在陳述關(guān)系。那些所謂的普世價值經(jīng)世哲理,都是從小事中總結(jié)出來、提升出來的,是關(guān)系的結(jié)晶。
歷史的小事,記憶的原理。我們所說的小事都伴隨著人的生命過程,人的生命過程都有特定的歷史語境。唐朝人穿的是唐裝,今天的人穿唐裝就只能是模仿,是表演,是回顧,是記憶。人活于世,生命有限,可是世代延續(xù)卻生生不息。從生理上說,基因把每一個語境中的斷代串聯(lián)起來;同樣,記憶把歷史的小事貫穿起來,成為一種特殊的記憶遺產(chǎn)。我們也就這樣把歷史歲月掛念在了一起,歷史成了我們每一個人自己的記事。
他者的小事,借鑒的法理。人們都有自己的歸屬,無論是時間上的朝代,還是空間上的地方,現(xiàn)在還有一個重要的政治歸屬民族國家。這也是當代世界的法理,我者他者的界限因此凸顯。世界上的紛爭事件、緊張局勢可以說基本上都是國家歸屬在作祟。國家政治僵硬的領(lǐng)土邊界與他 者靈活的文化邊界在全球化舞臺上聯(lián)袂,使得許多事情都顯得合理而悖論。
人類學(xué),依照我的理解,原本就是一門專事觀察、體驗、研究小事的大學(xué)問。它教會你在日常中發(fā)現(xiàn)非常,在平凡中發(fā)現(xiàn)非凡。而且,每一次發(fā)現(xiàn)都讓你欣喜,因為你發(fā)現(xiàn)了背后的道理,你收獲了,體驗了,明白了。那就是我們的生活,那些小事大理可以幫助我們走得更遠,做得更好,收獲更多。人類學(xué)就是這樣一門學(xué)問,既是大學(xué)也是小學(xué)。它不是我們平日里所說的學(xué)堂和訓(xùn)詁,而是從小處入手,大處入理,更重要的是知行合一。
《小事大理》中的故事無不在上述羅列之中。它們是我們的小事,也是你們的小事;是現(xiàn)在的小事,也是過去的小事;是這里的小事,也是那里的小事。重要的是,這些形形色色、方方面面、點點滴滴的小事情,都蘊藏著偉大的道理,生命的哲理。
或許我們習慣了說大話,或許我們習慣了做大事,或許我們習慣了以大業(yè)論英雄,而忽略了、忘記了大話大事大業(yè)的高樓是如何建筑起來的。那不都是由一粒粒的沙、一滴滴的水合成的嗎?
每一滴露珠都透射出太陽的光芒,讓我們?yōu)樾∪宋铩⑿∈虑楹炔剩?/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