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是巴金創(chuàng)作的長篇小說,是《激流三部曲》中的第三部,也是最后一部,于1940年7月由開明書店首次出版。作品通過一個大家庭的沒落和分化,描繪出封建宗法制度的崩潰和革命潮流在青年一代中掀起的改變舊生活的故事,主要講的是高家大家庭最后的結局。《秋》語言親切自然,本色而熱情,故事通過鮮明的語言敘述出來,表達出真摯而強烈的感情,從而形成獨特的美學特征。
為紀念巴金先生誕辰120周年,特推出布面精裝紀念版,新增《關于<激流>》《談<秋>》。
序
兩年前在廣州的轟炸中,我和幾個朋友蹲在四層洋房的騎樓下,聽見炸彈的爆炸,聽見機關槍的掃射,聽見飛機的俯沖。在等死的時候還想到幾件未了的事,我感到遺憾。 《秋》的寫作便是這些事情中的一件。
因此,過了一年多,我又回到上海來,再拿起我的筆。我居然咬緊牙關寫完了這本將近四十萬字的小說。這次我終于把《家》的三部曲完成了。讀者可以想到我是怎樣激動地對著這八百多頁原稿紙微笑,又對著它們流淚。
這幾個月是我的心情最壞的時期,《秋》的寫作也不是愉快的事(我給一個朋友寫信說:我昨晚寫《秋》寫哭了……這本書把我苦夠了,我至少會因此少活一兩歲)。我說我是在掘發(fā)人心(恕我狂妄地用這四個字)。我使死人活起來,又把活人送到墳墓中去。我使自己活在另一個世界里,看見那里的男男女女怎樣歡笑、哭泣。我是在用刀子割自己的心。我的夜晚的時間就是如此可怕的。每夜我伏在書桌上常常寫到三四點鐘,然后帶著滿眼鬼魂似的影子上床。有時在床上我也不能夠閉眼。那又是亨利希·海涅所說的渴慕與熱望來折磨我了。我也有過海涅的深夜之思,我也像他那樣反復地念著:
我不能再閉上我的眼睛,
我只有讓我的熱淚暢流。
在睡夢中,我想,我的眼睛也是向著西南方的。
在這時候幸好有一個信念安慰我的疲勞的心,那就是詩人所說的:
Das Vaterland wird nie verderben,
此外便是溫暖的友情。
我說友情,這不是空泛的字眼。我想起了寫《第八交響樂》的樂圣悲多汶。一百二十幾年前(一八一二)他在林次的不愉快的環(huán)境中寫出了那個表現(xiàn)快樂和精神煥發(fā)的《F小調(diào)交響樂》。據(jù)說他的靈感是從他去林次之前和幾個好友在一起過的快樂日子里來的。我不敢比擬偉大的心靈,不過我也有過友情的鼓舞。而且在我的郁悶和痛苦中,正是友情洗去了這本小說的陰郁的顏色。是那些朋友的面影使我隱約地聽見快樂的笑聲。我應該特別提出四個人:遠在成都的WL,在石屏的CT,在昆明的LP,和我的哥哥。[1]沒有他們,我的《秋》不會有這樣的結尾,我不會讓覺新活下去,也不會讓覺民和琴訂婚、結婚(我本來給《秋》預定了一個灰色的結局,想用覺新的自殺和覺民的被捕收場)。我現(xiàn)在把這本書獻給他們,請他們接受我這個不像樣的禮物。
這本書出版的時候,我大概不在上海了。我應該高興,因為我可以見到那些朋友,和他們在一起過一些愉快的日子。不過我仍然說著我兩年前說過的話,我是懷著離愁而去的。牽系住我的渺小的心的仍是留在這里的無數(shù)純潔的年輕心靈。我祝福他們。我請他們記住琴的話:
并沒有一個永久的秋天。秋天過了,春天就會來的。
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嗅到春天的最初的氣息了。
巴 金
1940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