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書是王力先生主編的《古代漢語》中有關(guān)中國傳統(tǒng)文化部分的匯編,按照13個專題分為13堂課。這13堂課深入淺出地介紹了中國古代文化常識、古代文體的構(gòu)成、語言與文學(xué)等知識,是青年學(xué)生學(xué)習(xí)國學(xué)知識的一本權(quán)威讀物。
語言有三個要素,就是語音、語法、詞匯。那么,我們學(xué)習(xí)古代漢語,這三個方面,哪方面最重要呢?應(yīng)該說是詞匯最重要。我們讀古書,因為不懂古代語法而讀不懂,這種情況是很少的。所以語法在古代漢語教學(xué)中不是太重要的。
本書共分13講,包括了關(guān)于古代漢語的學(xué)習(xí)和教學(xué)、正字法淺說、推廣普通話的三個問題、語言的真善美、寫文章和寫信、邏輯和語言、談?wù)剬懻撐牡葍?nèi)容。
第一講 關(guān)于古代漢語的學(xué)習(xí)和教學(xué)
第二講 關(guān)于暫擬的漢語教學(xué)語法系統(tǒng)問題
第三講 正字法淺說
第四講 語言的規(guī)范化和語言的發(fā)展
第五講 推廣普通話的三個問題
第六講 漢語拼音方案草案的優(yōu)點和推廣普及
第七講 語言與文學(xué)
第八講 語言的真善美
第九講 邏輯和語言
第十講 寫文章和寫信
第十一講 談?wù)剬懻撐?/span>
第十二講 談?wù)勗鯓幼x書
第十三講 我的治學(xué)經(jīng)驗
第一講 關(guān)于古代漢語的學(xué)習(xí)和教學(xué)
古代漢語的學(xué)習(xí)和教學(xué),這里有兩個問題:一是怎樣學(xué)古代漢語的問題,一是怎樣教古代漢語的問題。我著重講“學(xué)”的問題,因為“學(xué)”的問題解決了,“教”的問題也就好解決了!敖獭,無非是教學(xué)生怎樣學(xué),這兩個問題是密切相關(guān)的。
一 關(guān)于學(xué)習(xí)的問題
語言有三個要素,就是語音、語法、詞匯。那么,我們學(xué)習(xí)古代漢語,這三個方面,哪方面最重要呢?應(yīng)該說是詞匯最重要。我們讀古書,因為不懂古代語法而讀不懂,這種情況是很少的。所以語法在古代漢語教學(xué)中不是太重要的。至于語音方面,更不那么重要了。比方說散文,跟語音就沒有很大關(guān)系,詩歌跟語音有點關(guān)系,但也不是重要的。不過,不重要不等于說不要學(xué),還是要學(xué),三方面都要學(xué),F(xiàn)在我先就這三方面講講學(xué)習(xí)的必要性。
首先要提醒大家,學(xué)習(xí)古代漢語最要緊的一個問題就是歷史觀點的問題。我們現(xiàn)代漢語是從古代漢語發(fā)展來的,當(dāng)然古今相同的地方是很多的,但是也有很多不同的地方。我們要注意的就是那個古今不同的地方,這就是所謂歷史觀點。不管是從語音方面,從語法方面,還是從詞匯方面來看,都應(yīng)該注重這個歷史觀點。
先講語音方面。從《詩經(jīng)》起一直到唐詩宋詞,這些都有語音的問題,就是古音的問題,我們要注意研究古音。舉一個很淺近的例子,唐詩宋詞里邊有平仄的問題,這是詩詞的一種格律。這個要懂,不懂,有時候就會弄錯。我記得在二十多年前,有位同志在杭州圖書館里發(fā)現(xiàn)了岳飛的一首詩,詩發(fā)表在《人民日報》上,題目是《池州翠微亭》,是一首七絕:“經(jīng)年塵土滿征衣,特特尋芳上翠微。好山好水看不足,馬蹄催趁月明歸!卑凑漳鞘自姷母衤蓙砜矗瑧(yīng)該是“好水好山”,如果是“好山好水”,就不合平仄,不合詩的格律。因此我用不著到杭州去看他是不是抄錯了,就能夠斷定他是抄錯了,因為岳飛雖是一個名將,同時也是一個文人,他不會寫一首七絕都不合格律的。前年,我看到一個同志注解李商隱的詩,其中有一首《無題》詩,最后兩句是:“蓬萊此去無多路,青鳥殷勤為探看!边@個同志抄錯了,他抄成了“此去蓬萊無多路”。為什么抄錯了呢?他感到自己抄的比較合語法,“從這里去到蓬萊沒有多少路”嘛,所以他就抄成了“此去蓬萊無多路”。但是他沒有注意到,“此去蓬萊無多路”這不合平仄,而李商隱是個大詩人,作詩能夠不合平仄嗎?所以,語音方面要注意。
其次講到語法方面。語法不是說完全不要注意,讀古文有些地方是跟語法有關(guān)系的;古代的語法有的跟現(xiàn)代還是不一樣的,所以也不是說完全不要注意。舉個例子,也是剛才說到的那位同志,寫李商隱詩注,就碰到一個語法問題,他沒有解決好。李商隱有一首詩,題為《韓碑》,講的是韓愈寫的那個碑,里邊有兩句:“碑高三丈字如斗,負以靈鰲蟠以螭!薄氨呷勺秩缍贰,是說那個石碑有三丈那么高,字寫得很大,像斗那么大!柏撘造`鰲”,“鰲”。就是一種大鰲,也可以說是大龜一類的吧,現(xiàn)在我們在北京都常?匆姷,石碑底下有個烏龜,背著那個石碑,那個烏龜就叫做“鰲”負以靈鰲”就是“以靈鰲負之”,以大龜來背著那個石碑!绑匆泽ぁ,“螭”,是一種龍,古代傳說中一種沒有犄角的龍叫做“螭”!绑匆泽ぁ卑凑照Z法看,上面的“負以靈鰲”就是“以靈鰲負之”。那么“蟠以螭”就應(yīng)該是“以螭蟠之”。但是這位同志不懂,他不從語法上考慮問題。他怎么注呢?他注;“蟠也是龍,螭也是龍”,那么這樣一注呢,就不好懂了,既然應(yīng)該是“以螭蟠之”,你要說兩個都是龍,那就成了“以龍龍之”了,行嗎?不行。他不知道“蟠”不是龍!绑待垺辈攀驱垺S幸环N龍叫“蟠龍”,即龍沒有飛的時候叫做“蟠龍”。但是單獨一個“蟠”呢,就不是那個意思,單獨的“蟠”是“繞”的意思,即“盤繞”!绑匆泽ぁ奔础耙泽ん粗保褪怯靡粭l龍繞著那個石碑。全句詩的意思是:“石碑底下有烏龜背著,石碑上邊有龍繞著。”所以,從這里看,語法還是相當(dāng)重要的。
下面著重談?wù)勗~匯問題。剛才說了,學(xué)習(xí)古代漢語最重要的是詞匯問題。我們在編《古代漢語》教科書的時候,有位同志提到,古代漢語的問題,主要是詞匯問題,解決了詞匯問題,古代漢語就解決了一大半問題了。這話我非常贊賞。為什么有人學(xué)習(xí)古代漢語時,在詞匯問題上常常出差錯呢?這就是因為他沒有歷史觀點。他不知道古代,特別是上古時代,同樣一個字,它的意義和現(xiàn)代漢語的意義不一樣。前年。我在廣西大學(xué)講怎樣學(xué)古代漢語時,舉了個例子,這里不妨再舉一下。有位教授,引《韓非子·顯學(xué)》里面的話:“故明據(jù)先王,必定堯舜者,非愚則誣也!表n非子的主要意思是說,古代所謂堯舜的事。不會是真的,那么你肯定堯舜的事是有的,你不是愚,就是誣!坝蕖笔恰坝薮馈,“誣”是“說謊”。這就是說,你要是不知道堯舜的事本來沒有,而肯定說有,就是愚蠢受騙;你要是知道堯舜的事本來沒有,卻偏要說有,就是說謊騙人?墒沁@位教授卻把“非愚則誣”解釋為:“不是愚蠢,就是誣蔑。”這就錯了。他不知道,在上古漢語里,這個“誣”字不當(dāng)“誣蔑”講,而當(dāng)“說謊、說假話”講。所以這位老教授解釋為“不是愚蠢,就是誣蔑”,那就不好講了。誣蔑誰呀?誣蔑堯舜嗎?不對。后來他見人家都注作“不是愚蠢,就是說謊”,他才改過來。這就是古今詞義的不同。我再舉一個例子,《孟子·告子上》:“一簞食,一豆羹,得之則生,弗得則死!边@里面有個“羹”字,現(xiàn)在我們注解“羹”字常常說“羹”就是“羹湯”,我們看蘭州大學(xué)中文系《孟子》譯注小組編的《孟子譯注》,那里面怎么注解“一豆羹”呢?是這樣注的:“豆,古代盛羹湯之具!保ㄉ踔猎谧g文里就干脆將“一豆羹”譯為“一碗湯”了。)我們認(rèn)為這個注解是錯誤的。我們的古人只說,“豆”是古代盛羹之器,沒有說湯,他把一個湯字添上去就錯了,錯得很厲害。為什么只能說是“盛羹之器”呢?“羹”是什么東西?“羹”就是煮熟的肉,是肉煮熟以后,帶點汁的,所以是帶汁的肉!案保话愣际羌幼袅系,即所謂五味羹,酸甜苦辣咸,有五種味道,但主要是加兩種佐料:鹽跟梅!渡袝ふf命》:“若作和羹,爾惟鹽梅!泵纷邮撬岬,鹽是咸的。要是窮人沒有肉吃怎么辦呢?窮人也有羹,那叫“菜羹”,但“菜羹”也不是菜湯,“菜羹”是煮熟的菜。總之,羹是拿來就飯吃的,所以《孟子》的“一簞食,一豆羹”就是一筐飯,還加上一碗羹!昂劇笔枪糯埖目穑ㄒ环N圓形的竹器);“食”,是飯;“豆”,就相當(dāng)于我們現(xiàn)在的碗吧,就是你們看過的故宮博物院里邊陳列的那個帶高座的東西,是盛肉菜的。所以《孟子譯注》的那個注解在“羹”字后加上個“湯”字就錯了,因為“羹”根本就不是“湯”。我們再看《史記·項羽本紀(jì)》,楚霸王項羽把劉邦的爸爸抓住了,他對劉邦說,如果你不趕快投降,我就把你爸爸烹(煮)了。劉邦說,我曾經(jīng)和你結(jié)拜為兄弟,我的父親就是你的父親,如果你一定要烹你的父親呢,就希望你分給我一杯羹。(“吾與項羽俱北面受命懷王,日‘約為兄弟’,吾翁即若翁,必欲烹而翁,則幸分我一杯羹!保┮郧拔覜]有教古代漢語,連我也誤會了,我以為一杯羹的“杯”就是盛茶、盛湯的東西,“一杯羹”就是一杯湯啰。后來教了古代漢語。研究了古代漢語,才知道這是不對的。在上古的時候,“杯”不是指的茶杯的“杯”而是盤子之類的東西叫“杯”。“羹”呢,是肉。“分我一杯羹”,就是分給我一碗肉。劉邦不會那么客氣的,只要一碗湯。這個就是所謂歷史的觀點。對于我們讀古文來說很重要。
現(xiàn)在我再舉一些例子,就是我們現(xiàn)在用的那個中學(xué)語文課本的一些錯誤,也是從歷史觀點上看,這些注解是錯的。我不是在這里批評那個課本,不是這個意思,那個課本后來都給我看了,我提了意見,大概現(xiàn)在已經(jīng)改了,或者將要改。我不是在這里批評語文課本,而是因為我們今天的聽眾有一部分是中學(xué)的語文教師,我這樣講比較有針對性。語文課本的《愚公移山》里有一句話:“以君之力,曾不能損魁父之丘”,語文課本怎么注的呢?注解說:“曾”,是“竟”的意思。那么“曾不能”就變成“竟不能”了。這樣注我看是不妥當(dāng)?shù)。在上古漢語里,“曾”,是一種加強否定語氣的副詞。所以常常是“曾不”用在一起。加強“不”字。“曾不”就是“并不”的意思,“曾不能損魁父之丘”就是“并不能夠損魁父之丘”,也就是“連魁父之丘那么一個小丘也不能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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