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　　序

學術研究體現(xiàn)著時代氣候的變化。我理解，學術史乃是一個時代價值觀的體現(xiàn)。
近30年來，中國學術研究發(fā)生著靜悄悄的變化，這個變化甚至體現(xiàn)在每一個學者研究的工作中。以20世紀80年代改革開放為上限，當代中國學術研究經(jīng)歷了一條階段性特征明顯的發(fā)展線索。80年代作為一個整體，體現(xiàn)著學術思想啟蒙發(fā)展的特征，解放思想、開放西學禁區(qū)和走向改革，作為80年代的標記留在學術史上。這個時期的學術思想啟蒙不斷遭遇著來自各個領域的干擾，包括來自自身的干擾。接下來，90年代迅速進入了思想寂寞和文化保守（最嚴格意義上的）時期。學術研究成為躲避思想沖動的“避風港”，告別革命，回歸學術，所謂“純學術”開始成為時尚，甚至被封閉在道君葫蘆里的千年妖孽也破口而出，學術界道與術合流，正與邪不辨，在時代慫恿的利欲追逐下，學術成為“器”之一種，被“運作”著（這是90年代最時尚的詞語之一）。求助于韜光養(yǎng)晦，經(jīng)濟領域GDP在悄然上升，而文化復古習氣也蔚為大觀，形成了經(jīng)濟繁榮與思想文化保守的巨大反差。隨著新世紀的到來，文化保守主義越來越掣肘社會的發(fā)展，也制約著文化繁榮，特別是2008年北京奧運會成功舉行，文化成為國策里一個重要內(nèi)容，開放的、健康的、有活力的文化建設成為時代命題。學術研究也開始嘗試抖落一身塵埃，拒絕了“被運作”的命運，成為獨立的求真事業(yè)。相對于學術被革命所綁架，拒絕功利綁架同樣具有深刻的思想史價值。
回到學術史的視野來看待文化問題，乃是開放時代應有之義。
學術史的要點是什么？我理解，即是重整一個時代一個民族對一些重大思想問題和文化問題的思考，包括語境、看待問題的角度和立場、解決問題的方法、價值觀的重新檢索，作為再出發(fā)的根據(jù)。它是屬于思想、價值、思維層面的東西。每一個時代的學者都在重寫學術史，重估前人的成果，作為后人的起點，所謂薪火相傳，這是學者的使命。只有薪火相傳了，這個民族的心智就不會滅，文化就還存在。而一旦學術文化之薪火滅絕了，這個民族就落入史前的愚昧之中。因此，學術史的研究本身就是文化傳承。
學術史研究有著自身的規(guī)律。顧頡剛先生曾提出“層累地造成的中國古史”的觀點，認為時代越后傳說的古史期越長。學術史的敘述則相反，具有“厚古薄今”的特征，即越是問題提出的創(chuàng)始階段，對問題原意的理解、闡釋、解決方法越全面而完整，貢獻越大，越是往后、靠近今天，所作的貢獻就越有限，所敘述就越少。
但是，學術文化與其他文化創(chuàng)造不同，乃在于它的本質既超越民族又承載民族。說它超越民族，指學術窮究的最高真理，是天人、物我、性命、榮衰等人類面臨的最根本問題，是各個時代智者、仁人對此類問題的解答；這問題不止于中華民族，希臘民族、阿拉伯民族，還有斯拉夫、英格蘭、德意志、法蘭西等各民族的學者都在窮究著，他們的研究成果匯集到學術史里，為各民族學者所分享。所以，各國學者相會稱為“同仁”是有道理的：他們做的是宇內(nèi)學問，而非功利之為。說它又荷載民族、止于民族，即無論如何學者是依靠自己民族的經(jīng)驗、站在自己民族的立場上、以自己民族和時代的價值觀（甚至偏見）和思維方式，去求索上述那些宇內(nèi)問題，代表著這個民族對上述問題作出解答。以一個民族的智慧名義求索宇內(nèi)面臨之問題，這便是學問的局限性。
這個選集收集了我近幾年寫作的兩組論文，一組名曰“學術史研究”，一組名曰“文化研究”，前者主要是對俄蘇文學里一些重大問題的學術史梳理，特別是高爾基研究的梳理。對于20世紀這個“革命”與“戰(zhàn)爭”的世紀來說，有一些文學家是不能忘記的，也是具有特殊價值的，在俄蘇文學這個框架里，高爾基、帕斯捷爾納克、肖洛霍夫、索爾仁尼琴等就屬于這個圈子。其中高爾基尤為突出而多義。一個作家達到極高的境界后，他對人類生活中的極端事件往往有獨特的反應，例如“專政”“暴力”等，高爾基恰逢這個革命和暴力的時代，他作出的反應對于我們了解俄羅斯民族、蘇維埃政權有什么價值？對于了解一般文學家有什么價值？這個反應在不同的時代，人們是如何去理解的？今天他的意義是什么？總之，區(qū)別于研究他的具體作品、具體人物、具體手法技巧等。
另一類則是專注于詮釋俄蘇文學理論框架下的重要觀念，梳理它的來龍去脈、理路和理解路徑。例如巴赫金的“外位性”概念、學術概念在不同語境下是如何被詮釋的等。
“文化研究”是這個選集里另一個重要內(nèi)容�！拔幕�研究”之出現(xiàn)在英倫學術界，除了一般學者們所認識的一般意義外（這個意義在威廉斯研究、霍爾研究、霍加特研究和伯明翰學派研究的成果中闡釋很多），除了作為整個西方學術史的補充性接續(xù)外，至少還有如下原因：英倫學術學派與法國學派、德國學派、俄羅斯學派、美國學派的對峙關系，有學術批判傳統(tǒng)的影響，有英國工人階級運動的傳統(tǒng)等，這些原因共同促成了威廉斯的日常生活文化觀的產(chǎn)生。因此，我在面對“文化研究”這個事件，對它的幾個核心觀念的理解和實踐，我更多采取補充、接續(xù)的立場去看待它與歐陸學術傳統(tǒng)的關系，而不是單純的對峙；采取建構而不是解構的視角去評價它�！拔幕�研究”不是也沒有中斷歐洲學術傳統(tǒng)，而是補充和接續(xù)了這個傳統(tǒng)�！段幕�研究向何處去？》正是這個思想的接續(xù)。所收入的其他論文則在具體的領域擴展這個話題。
黑格爾在完成《歷史哲學》的東方部分，轉向西方部分寫作時說：“在希臘，我感到像在我的家鄉(xiāng)�！倍�我，無論思考著遠方的俄羅斯文學，還是思考著純粹理論問題，都時刻感受到中國現(xiàn)實的嚴峻注視。

2013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