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到中年的國企工人鄭長樂,月工資不足一千,卻知足常樂。妻子出軌離婚后,鄭長樂在重新尋愛的過程中,認識了從農村進城的打工女陳月梅,婚后的生活貧困卻溫馨。借舊城改造的春風,鄭長樂與母親合買了帶屋頂花園的二手房,一家?guī)卓诤蜆啡谌冢钸^得有滋有味。然而突如其來的一場變故將這個原本幸福的家庭瞬間推入絕境,陳月梅身患絕癥,鄭長樂下崗失業(yè),家庭負債累累,舉步維艱……命運將這一切毫不留情地砸在鄭長樂的身上,早已不堪重負的他應該如何面對?在逃避與責任之間,他又該如何選擇?作品告訴我們怎樣在困境中展現真情,在絕望中發(fā)現希望,發(fā)人深省,感人至深。
平民百姓的酸甜苦辣 頑強堅忍、樂觀向上的草根精神 一段爬坡上坎、負重前行的歷史 同類小說如《貧嘴張大民的幸福生活》多年前取得巨大成功。本書與之相比更勝一籌,除了鮮明的時代特色,人物更具個性特色,故事更具戲劇性,且作品的內容含量更加豐富,有對社會的批判,更有對真善美的歌頌和對明天的希望。 重慶人寫重慶故事,能引起人們對重慶的關注,對幸福的思考和對某些社會現象的深思。 作品故事性強,生活氣息濃,人物特性格鮮明且各有特色。
海嬈,曾用筆名蕙,重慶人,西南師大中文系畢業(yè),現旅居德國。
代表作有中篇小說《渝兒十八歲》,短篇小說《?趷矍椤。出版有長篇小說《遠嫁》(人民文學出版社)、《臺灣情人》(重慶出版社)。
01
鄭長樂從沒想到自己有一天會離婚。
從街道辦事處的舊樓出來,他重一腳輕一腳,有些恍惚。外面的熱浪波濤般涌來,他躲在屋檐下的陰涼處,望了一眼外面慘白的天空,就感覺身體冒煙了。這是一片舊城區(qū),臨街的房屋破舊低矮,安上空調后,散熱器都架在馬路邊上,轟隆隆地朝外排放熱氣。天在燒,地在烤,內心在煎熬。鄭長樂感覺自己快變成一縷輕煙,被驕陽蒸發(fā)。
廖艷從后面跟上來,因為穿了雙恨天高涼鞋,走路一搖一擺,像跳腳尖舞,見鄭長樂在門口躊躇,以為是等她,眼睛一亮,就快步上前:“老公,要不……我們一起去喝點什么?然后再一起吃頓晚飯,算我們的最后晚餐,好不好?”
“婚都離了,不要再亂喊!”鄭長樂眉頭一皺,滿臉厭煩。
這離婚手續(xù)也太簡單了,簡單得讓鄭長樂很失落。他準備了一堆堂皇的理由,比如說性格不合,要給廖艷留些面子。結果呢,人家根本不問。紅本本繳上去,綠本本領回來,五分鐘不到就解決問題。這時代真是現代化了,什么都追求高效率。只是,十八年的婚姻,也曾經溫馨幸福的家,就這么眨眼之間灰飛煙滅,讓鄭長樂實在有些恍惚。十八年呀,從青春到中年。自欺也好,欺人也罷,歡樂痛苦,層層疊疊加起來,畢竟是一段厚重的歲月,就這樣輕飄飄一筆勾銷?鄭長樂頭重腳輕,恍然如夢。
廖艷見他躊躇不語,還以為他心痛錢。她太了解他了,一貫節(jié)儉,就豪氣道:“那算我請你,好不好?天這么熱,我們去那邊的水吧坐坐,歇一會兒涼。那里有空調,環(huán)境不錯。你不曉得,現在的年輕人才會享受喲,哪像我們年輕那陣,你一支四分錢的香蕉冰糕就把我打發(fā)了,F在耍朋友興講情調,喝啥子‘鐘愛一生’,‘月亮代表我的心’,沒聽說過吧?名字都取得嘿(很)好聽,其實就是當年的清涼飲料,只不過加了些花哨的顏色。走吧走吧,看在我們夫妻一場的情分上,我們也去學回年輕人,浪漫一把。對了,我請你喝一杯‘激情歲月’,保證你喜歡!
鄭長樂白她一眼,厭煩中卻又有些好奇:“啥子‘激情歲月’喲,我聽都沒聽說過,啷個會喜歡?”
廖艷神秘一笑,暗暗得意。她是與時俱進了,趁鄭長樂上班,悄悄跟人溜出來瀟灑。泡水吧,逛迪廳夜總會,洗腳泡澡,享受生活。鄭長樂還是老一套,每天只曉得上班下班,買菜做飯,最多周末跟兄弟伙搓兩圈麻將,喝杯啤酒,完全還生活在上個世紀,簡直就是個土包子,也可憐。不過她不想刺激他,就裝出一臉不以為然:“咳,就是過去八分錢一杯的酸梅湯,你不是最愛喝嗎?現在換個名字叫‘激情歲月’,賣八塊錢一杯了,說那種酸酸甜甜的味道是生活的味道,是歲月的味道。說你落伍跟不上形勢吧,你還不承認。走走走,今天是個特殊的日子,我請客,帶你去開個洋葷,也時髦一回!闭f完就上前要挽他的手。
這個女人,昨天還哭哭啼啼,求他不要離婚,說要痛改前非,要給兒子一個完整的家,可今天真離了,她竟屁事沒得,甚至還有點歡天喜地。真是沒心沒肺啊。鄭長樂胳膊一抖,甩開她,說:“傍大款了?有錢學會玩洋格了?”
廖艷收起笑意,頓時又一臉楚楚可憐:“老公,人活一世不容易,能快樂一天,就享受一天。就算我跟你賠禮道歉,還不行嗎?”說完身子一軟,又貼上來了。
鄭長樂突然煩了,覺得她真是不要臉。一把推開她,掏出剛領的離婚證說:“你看清楚了,這是啥子?國家法律,打脫離。啥叫打脫離你懂噻?不懂我再跟你解釋一遍,就是從今天起,我們兩個斷絕關系。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我是井水,你是河水,我們互不侵犯,懂了噻?所以請你放尊重點,不要再跟我拉拉扯扯,亂喊老公。我不是你老公,也擔當不起!”
廖艷立即眼睛紅了,嘴一嘟,也有些憤憤道:“那只是你的說法!要我說呢,你是小龍的爸,我是小龍的媽。只要小龍還在,我們兩個就脫不了關系,一輩子都斷絕不了,除非哪天小龍死了!
鄭長樂一聽,火冒三丈:“啥子呢,你咒小龍死?咒我們鄭家斷子絕孫?”他一生氣就瞪眼,眼珠子都快蹦出來了。鄭家就這一根獨苗,她居然這樣咒人,太歹毒了。
廖艷慌了,她最怕鄭長樂這種眼神,兇神惡煞,能把人恨出一個洞來,何況她并沒有那意思,卻百嘴難辯,急得滿地打轉,跺腳賭咒:“哎呀!天打五雷轟的,我哪里是那個意思嘛?我不過想說,打斷骨頭還連著筋。不管離婚不離婚,我們都永遠是小龍的父母。人家說一日夫妻百日恩。我們都做了十八年夫妻……”
廖艷心一酸,眼一眨,長長密密的睫毛下,竟?jié)L出長串淚珠來!靶↓埵悄銈冟嵓业莫毭纾y道不是我廖艷的獨苗?當媽的再是罪該萬死,也還不至于咒自己身上落下來的肉吧?”
“哼,你還好意思說這些?”鄭長樂最恨她說一套做一套,“你心里要還有這十八年婚姻,還有小龍這個兒子,就不會干出那些丟人現眼的丑事來!”說完咬牙切齒,用離婚證狠狠去戳她的臉,“我懷疑你這里長的不是臉,是城墻拐拐!”
廖艷一個踉蹌,后退幾步,嗚嗚咽咽得更傷心了。鄭長樂轉過身去,不想看她。受傷的是他,該哭的是他,她倒搶先一步,先演起戲來。身旁有行人停下腳步,朝他們張望。鄭長樂覺得很沒面子,就抬頭望天。是下午的光景,天空慘白,像火焰深處的那團白光,看一眼就眼發(fā)花,心發(fā)毛,感覺身體也著火了。鄭長樂努力讓自己不燃燒起來,就壓低嗓音:“算了,廖艷,別的我也不想多說,說多了傷心,也傷身。一句話,我們夫妻緣分盡了。從今以后,你就好自為之吧!
他說完一抬腿,一腳踩進陽光里,走了。
鄭長樂是典型的重慶男人,身材不高,卻干精火旺。即使三天不吃不喝,也精神抖擻,腳步鏗鏘。太陽火辣辣的,身上的T恤衫成了剛剛出鍋的烙餅,軟塌塌地貼著他燙。他仿佛聽見身體被炙烤得“吱吱”冒油的聲音,索性抬起頭來,迎著太陽,自嘲道:“共產黨員死都不怕,還怕困難?我鄭長樂,死都不怕,還怕離婚?!笑話!”
廖艷目送鄭長樂漸行漸遠,一跺腳,丟下一句:“哼,敬酒不吃吃罰酒!鄭長樂,你個茅廁頭的石頭,又臭又硬!”一扭一扭,也走了。昨天她哭哭啼啼,不想離婚,是真的。今天真離了,她無所謂,也是真的。她會這么想,都是多年來鄭長樂調教的結果。鄭長樂常說:“塞翁失馬,看起來是禍,其實是福!薄疤焖聛恚蟛涣顺秮懋斾伾w。”“船到橋頭自然直,車到山前必有路!庇纱送苼,離婚也不只是壞事,因為所有的壞事都有可能變成好事;橐龅募湘i失去了,換回的,是愛的自由。她才三十八歲,不算太老,喜歡她的男人還有幾個。離了婚正好如魚得水,至少還可以在老男人的湖里去暢游幾年。她有時恨自己生不逢時,如果能晚生十年八年,她就不僅僅在湖里游了,她得去暢游大海,人生一定比現在精彩。
穿街過巷,鄭長樂毫無目的一路疾行,不覺竟來到一段舊城墻上。再往下就是嘉陵江了。夏天的嘉陵江,沒有了春天的碧藍如帶,卻也溫溫婉婉,像個羞澀的舊式女人去赴約會。那長江大河一路由西咆哮而來,經過了千里萬里的追尋,似乎早已迫不及待,一過朝天門,就將戀人攬裹入懷。你如果見過這兩江相遇時的激情澎湃;見過它們交合時的沉醉忘情,狂歡舞蹈;見過它們義無反顧難分難舍,滾滾東去,你就知道江河的愛情,比人類的愛情更久遠堅貞。那才是真正的不離不棄,永不分離。鄭長樂站在舊城墻上的黃葛樹下,望著前方起伏的山巒,奔涌的江河,人就有些發(fā)呆了。他半瞇著眼睛,任目光撫過遠處的山巒,對岸的樓宇,最后疲憊地落在江邊戲水的孩童身上。這情景既熟悉又陌生,讓他感到隱隱的酸澀。山城是著名的“火爐”。小時候,哪家臨江而居的男孩子,沒有偷偷溜下河,去享受烈日下江水的清涼?那種光著屁股,縱身躍入水中的舒暢,恍若昨日,而他已經人到中年,連兒子都早過了戲水的年齡。人生真是如夢啊,夢醒之后一場空。鄭長樂心里一悲,想哭。
沿城墻是一溜低矮破舊的居民房,被驕陽烤曬得無精打采,東倒西歪。一對老夫妻躺在路邊的竹椅上乘涼,懶洋洋地沉默無言。與江對面渝中區(qū)的熱鬧繁華比起來,這里像一個被時光遺忘的角落。如果從天空俯視,你一定會驚詫這一江之隔的城市兩岸,居然有這樣大的不同。就像時間的兩只腳,一只已踏進21世紀,另一只還停留在20世紀。江那邊的渝中區(qū)是一張彩色照片,色彩濃烈,線條清晰,亮晶晶新嶄嶄透著華麗的現代氣息;江這邊的江北城呢,卻是泛黃的黑白照片,影像模糊,色彩暗淡,是一段衰敗的舊時光。
鄭長樂的家,就在這段舊時光里。那是單位幾年前分的集資房,就在后面不遠的半坡上,一室一廳,不大,但他已經知足了,好歹算是自己的窩,F在這里卻成了傷心地。一想到剛剛經歷的離婚手續(xù),前后不到五分鐘,近二十年的婚姻就解體了。人散了,家沒了,他就又一次感到了痛。黃葛樹上的金阿子一聲比一聲叫得凄厲,像鈍刀割人,割得他的心一顫,又一顫。他點上煙,深深吸了一口,再仰頭狠狠吐出來,看著軟綿綿的煙圈在空中掙扎著散去,臉上便有了一種英雄的壯烈。
“要學那,泰山頂上一青松,呃呃呃……”
嗓子里突然自己就冒出這歌來,同時身體也站出相應的姿式,就像當年舞臺上的那個英雄。鄭長樂生于20世紀50年代,青年時代喜歡的那些歌,早已血液一樣融于生命,成了他生活里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挺然屹立傲蒼穹。八千里風暴吹不倒,九千個雷霆也難轟。烈日噴炎曬不死,嚴寒冰雪郁郁蔥蔥……”
他緊閉雙眼,搖頭晃腦,聲情并茂,幾乎是一口氣將歌唱完,才慢慢睜眼。那歌聲像一道光,讓他紛亂的思緒漸漸顯出清晰的輪廓。他這才緩過神來,無意中發(fā)現,那對老夫妻正伸長脖子,一臉驚愕地望著他。他尷尬地笑笑。老人擔憂的眼神讓他突然想起母親。他得去看母親。都說女人受了傷,喜歡回娘家去尋找安慰。其實男人也一樣,只是不如女人那樣直白而已。母親老了,已失去了庇護孩子的能力,那就在她身邊坐一會兒吧,陪她說說話,重溫一段舊時光也好啊。妻子走了,兒子不歸。有母親的地方,仍然是家。
“咳,離了也好,舊的不去,新的不來。天涯何處無芳草。現在這世界,錢不好找,兩條腿的人還不好找么?滿大街都是,任我挑,任我選!编嶉L樂瀟灑地甩了甩頭,自言自語道。
“世間溜溜的女子,任我溜溜地愛喲……”他哼著小曲,又幸福起來,直奔不遠處的菜市場。
02
母親住得不遠。一爬上坡頂,再往下,就是母親住的老房子了。那地方叫謝家溝,溝背后是一面山坡,一邊是菜地,另一邊是低矮民房,密密麻麻,直至江邊。翻過山去是金廠溝,溝那邊又連著一匹山——這里處于長江北岸,地勢起伏,有爬不完的坡,翻不完的坎。這也是典型的重慶地形。有首歌是這么唱的:“好個重慶城,山高路不平……”
這些民房大都建于20世紀五六十年代,有老式的竹木混搭的吊腳樓,油毛氈蓋頂,也有篾笆條加黃泥巴敷的棚屋,最好的要算磚房了,卻都無一例外低矮破敗。這里曾經是大型國營企業(yè)如織布廠、港務局,以及長江航運的家屬區(qū),后來隨著國營企業(yè)的不景氣、織布廠的倒閉、長江航運的凋零,這片曾經火熱的生活區(qū)才衰敗下來,只剩些退休老人和下崗工人,整天無所事事,聚在一起靠搓麻將、擺龍門陣打發(fā)不死不活的光陰。
鄭長樂每次去看母親,走在熟悉的山路上,都有夢回童年的感覺。遺憾的是,山坡上綠油油的菜地不見了,到處都是荒草和垃圾。路上的石板也松了,腳踏上去晃晃悠悠,似乎再難承載行人。
母親住的房子位于菜地和居民區(qū)交界處,共有四戶人家,三戶都是和母親一樣的空巢老人,一窩兒女翅膀硬了,飛出去就很少回來。只有一戶年輕些,是一對下崗的中年夫妻帶個讀書的兒子。小院的木門敞開著,里面清絲啞靜。鄭長樂一進去,就感到一股舒適的涼意。母親不在家,她一定是打麻將還沒回來。他掏鑰匙開門,才有鄰居探出身子跟他說話:“哦,原來是長樂回來了。我還以為是賊娃子進屋了耶!币驗闆]有好心情,鄭長樂跟鄰居支吾兩句,算打過招呼,便進了屋。里面黑咕隆咚的,只見一個人影一動不動坐在床頭。那是大哥鄭長寶。
鄭長寶是傻子,十六歲那年被一顆流彈擊中,就傻了。那一年重慶搞武斗,幾家兵工廠的輕重型兵器都被造反派們搬出來。子彈在天上如焰火亂綻,大炮隔著江,轟來轟去。學校都停課鬧革命了。鄭家家教嚴,怕孩子們出去惹事,就把他們統(tǒng)統(tǒng)關在家里。長寶是老大,最懂事,負責在家看管弟妹和煮飯。母親在織布廠上三班倒。有一天,他為母親送飯回來,獨自走在回家的路上,被一顆不知從哪里飛來的流彈擊中了后腦勺。送去醫(yī)院取出了彈片,撿了條命,人卻傻了。后來他的左邊身體慢慢萎縮,只剩右邊身體還能動彈。耳朵能聽懂些簡單的句子,卻說不出話來,從此就只能吃喝拉撒,跟植物人一樣。死也不死,活又活不抻展。一晃幾十年過去了,一直是鄭家最沉重的痛。
“大白天的,屋里怎么這么黑?”鄭長樂有些不適應,去拉開用舊床單改做的窗簾。
屋子頓時明亮起來,一屋的破敗便一覽無余。發(fā)黑的竹碗柜,油漆脫落的木飯桌,粗糙的水泥地面,墻上發(fā)舊的年歷畫。鄭長寶似乎不太適應這樣的明亮,頭壓得更低。鄭長樂厭煩地皺了皺眉,瞥一眼他身后的床,又用鼻子吸吸,沒發(fā)現怪味,才說:“長寶,你今天沒有畫地圖呀?”鄭長寶抬起頭來,用呆滯的目光望他一眼,算是回應,又低下頭去。鄭長樂不再看他,把篼里的菜拿出來放在桌上,藤藤菜、豆腐干、瘦肉、番茄,還有雞蛋。都是母親愛吃的。愛情實在靠不住,唯有這母愛,任時光荏苒,仍堅如磐石。
這房子依山而建,幾家住房在坡下,共用廚房在坡上。中間由幾步石梯相連。鄭長樂脫下衣衫,光著上身,拿了臉盆和毛巾,就去廚房,想接水洗臉,這才發(fā)現接不了水,水龍頭都加了鎖。那小木盒還是自己的杰作,怎么就忘了?便自嘲地笑笑,想他真是老了啊,忘性好大。從前幾家人共用一個水龍頭,費用平攤,幾十年都相安無事過來了,近幾年才突然有了隔閡,計較起各家用水不均,平攤起來不劃算,最終想出這個法子,不僅各家分裝了水表和水龍頭,還嫌不夠,又在水龍頭上加了盒子上了鎖,鄰里之間當賊防。他悻悻轉身,揭開旁邊的水缸蓋,發(fā)現水缸也空了。再看旁邊母親的灶臺,也冷鍋冷灶,就想,母親一天沒生火,難道中午沒吃飯?趕緊下樓回屋去,打開冰箱,發(fā)現里面除了一鍋綠豆稀飯,就是一碗泡豇豆,幾塊豆腐乳。母親把日子過成這樣,鄭長樂心酸起來,便拎了水桶去打水。過了門前的小河溝,對面不遠處的菜地間,有一口老井。鄭長樂一桶水打起來,先把自己擦洗得渾身清涼,再一桶一桶拎回家,直到把母親的水缸灌滿,才關了門,去找母親。
屋背后的半山坡上,有一個當年為備戰(zhàn)而挖下的防空洞,從沒派上防空用途,倒成了這一帶居民夏天里的避暑天堂。鄭長樂人還沒走攏,就聽到一陣稀里嘩啦的洗牌聲,和著陣陣浸骨的涼意,向他襲來。有人遠遠見了他,扯起嗓子通風報信:“鄭婆婆,你家長樂來了。”
鄭母正在興頭上,沒料到兒子突然來了,既驚喜又慌張,抬起頭來嗔怨道:“啷個今天不上班有時間了?”旁邊看牌的人就趁機打趣:“難怪鄭婆婆今天手氣好,連打自摸。原來是兒子帶來的好運氣!
鄭長樂跟眾人打過嘻哈,就站到旁邊看母親打牌。鄭母哪里還有心思,吃了一個包席,自己都不好意思了。直到最后點了個炮,掏出五角錢來索性撤退。說兒子難得回來一趟,她得回家為兒子煮飯。
母子倆就手牽手回家。鄭母瘦瘦小小的,笑瞇瞇的一臉慈悲。走到拐角無人處,她伸手去摸了摸脹鼓鼓的荷包,高興道:“長樂,媽今天手氣好慘了,接連打了幾個自摸,還做了一個清一色,贏慘了!”鄭長樂也順勢側過身去,伸手拍了拍母親的荷包,夸張道:“當真!看來這兩天的菜錢又有著(落)了!
等拐下山坡,快到家時,鄭母突然停下腳步,轉過身來,仰頭望著兒子說:“對了,這么大的事,你看我怎么就差點忘了?長樂,下個月這里就要拆遷了。這回是真的。還說,提前搬走有獎勵。五千塊錢的搬遷獎呢。你趕快幫媽找房子吧!
“真的?”鄭長樂也有些不敢相信。早就傳說這里要拆遷,沸沸揚揚好幾年了,耳根子都起老繭了,卻一直是只吹風,不下雨,沒動靜。
“煮的!難道媽還騙你?今天上午都來人了,正式通知,說下月初開始正式拆遷。有兩個方案讓我們選,一個是領拆遷補貼,自找住處;另一個是不領錢,得安置房。聽說安置房偏遠得很,在機場那邊。我是不想搬那么遠。你們幾個娃兒都在城里,媽年紀大了,不想離開你們住得太遠。你說呢?”
“那當然。媽,你住遠了我們也不放心啊,去看你一趟都不方便!
“就是。這一天一天的,腿腳越來越不利索了。你就趕快幫媽找房子去吧。早搬有獎,五千塊呢。”
兩個人的心都要飛起來了。謝天謝地,終于要搬了!翱磮蠹埳险f,政府準備把整個江北老城都拆掉,重新規(guī)劃,要建文化中心、歌劇院。今后市政府都要搬過來。你們下面這一動,我們上面也快了!
“那就好了,這溝溝頭我住了幾十年,早住夠了。正愁這人啊,一天一天就老了,出門爬坡上坎的,買菜都難。還以為媽這把年紀,等不到搬新房那天了呢!真是老天開眼!”
一張老臉都笑開了花。
一進屋,鄭母就直奔里屋,迫不及待,在門背后的尿罐上解了一泡長長的小便。然后出來站在老頭的遺像前,嘀咕道:“老頭子,這里馬上要拆遷了。拆遷后,我們就要搬去住樓房了。新樓房都建在大街上,出門就是菜市場,方便得很。房子還有廁所,就不用再倒尿罐了。廚房呢,不燒煤,都燒氣。開關一擰火就來了。那日子才叫幸福喲,就像進入共產主義。你個人要早走,沒那個命。不然也跟我們一起搬新家,享福去了!
鄭父一副慈眉善目,在黑框里朝她微笑,聽了也不嫉妒,依然笑瞇瞇的,仿佛在說:“去吧去吧,把我的福也一起享了。”
鄭長樂嘴里叼了根煙,皺著眉頭在廚房發(fā)火煮飯。他動作嫻熟,先掏空煤灰,往爐芯里塞些廢紙碎柴,上面再擱上幾塊煤球,打火機往爐底一伸,“咔嚓”一聲,火就來了。鄭長樂拍了拍手上的灰,站在樓梯口,朝下喊:“長寶,扇火!”就見屋里那雕像動了動。鄭長寶佝僂著背,手里拿一把爛蒲扇,一顛一顛走上來了,坐在小木凳上,對準煤爐口,一下又一下,有力而準確地扇起火來。這是他干得最好的家務活。
鄭母一邊理菜,一邊說:“長樂呀,今天又不是星期天,啷個突然就跑來了?害得媽火也沒發(fā),飯也沒煮,家里連像樣的菜都沒得。還好你帶了菜來,不然今天晚上就只有稀飯咸菜了。”
“咳,想媽了,就來,難道還要預約么?我就是專門搞突然襲擊,看你過得好不好?結果呢,不行喲,媽,你看你都吃些啥?就是稀飯下泡豇豆呀?有啥子營養(yǎng)?自己的身體都不要了,還說不要我們操心,你會自己照顧自己。你就是這樣照顧自己的?”
鄭母有些不好意思:“唉,這么熱的天,也吃不下東西。再說了,出門買菜,爬坡上坎的,懶得走。反正兩個人也吃不了多少,不想太麻煩!
洗菜水被倒進桶里,拎到屋外。鄭母走進里屋,端出藏在門背后的瓦尿罐,一顛一顛出了門。還有長寶床下的尿壺,也滿了,也得倒掉。這是她每天必做的工作,黃昏時分,倒掉蓄存了一夜一天的宿便,洗菜洗衣剩下的水,正好用來沖洗尿罐。
鄭長樂在廚房煮燜鍋飯。把米放進銻鍋,加水煮開,潷干米湯,再側起鍋來一圈一圈慢慢燜。灶旁邊的石板下,上次買的煤球已所剩無幾。看來又該買煤了。他從前不覺得,自從從這里搬出去,住進單位集資的樓房,用上天然氣,才發(fā)現燒煤太麻煩了。買煤挑煤,發(fā)火背火,通火時煤灰亂飛,用后還得掏渣清理,太落后了。拆吧拆吧,他都有些等不急了。
趁燜飯的間歇,鄭長樂去廚房門外抽煙,正看見母親端著尿罐顫顫巍巍走出來。門前的小溪溝,終年流水叮咚,從后面坡上的大堰塘流出,一路往下,流過三洞橋,再流進長江。母親站在溪溝邊,一邊跟鄰居說著話,一邊動作熟練,把尿罐往條石上一放,揭開蓋子,朝前一傾,鄭長樂就聞到一股濃烈的臊臭味在空中飄來。
不能住了,不能住了。都進入21世紀了,看看城里的有錢人,都住洋房開小車了,過起電影里外國人的生活。這里還這么原始落后,簡直還像舊社會。鄭長樂憤憤然,把手里的煙頭用力一扔,彈進溝里。記憶里的這條溪溝可不這樣。夏天一場暴雨后,溪水猛漲,從上面的農田漫涌下來。鄭長樂還記得當年在溝里撮魚的情景,小伙伴們紛紛偷出家里淘菜的筲箕,在水草間這里一撮,那里一摟,總能撈到幾條活蹦亂跳的魚蝦。那時的溝邊石縫里,還時?梢婓π烦鰶]。夏天人們還喜歡在溝里淘菜洗衣。這才過去多少年啊,清澈的溪溝竟然變成露天公廁,濁水橫流,臭氣熏天。這一坡下去的居民才慘,如同生活在糞坑旁。只是美了溪溝兩邊的雜草野花,一年比一年更長勢豐美。
可這又能怪誰呢?先是坡上的農田荒蕪,紛紛建立的皮革廠、塑膠廠等,都把廢水排進這溝里。溝水一會兒是刺鼻的污紅,一會兒是嗆人的濁黃,有一陣還冒著一層厚厚的白沫,令人一聞就惡心想吐。
這一帶民房都沒有廁所。早幾年還有農民每天黃昏挑著木桶,來挨家收糞。人還沒走攏,悠長一聲“倒桶了——”,家家戶戶就行動起來。那時候三洞橋外的長江邊上,總泊著一只收糞的木船。也不知從何時起,木船不再來了,收糞人也不再見蹤影,推算起來,應該是從農村用上化肥開始吧。有了化肥,便不再稀罕城里人的糞便,也因此苦了城里人。剛開始大家還講文明,把尿罐端到附近的公共廁所去倒,但很快就放棄了。因為廁所也沒人來清理。這一帶坡地,車來不了,上下全是狹窄的石梯路,運輸只能靠人力,肩挑背扛。公廁的便池滿了,一場大雨,沖得四處橫流。不久公廁就被封了,人們只得把家門前后的陰溝水渠,當成天然的排污設施。流水也真是好東西,能沖走一切污濁穢物。至于沖去哪里,他們就不管了,也管不了。只求眼不見,心不煩。也得感謝這山坡地勢,這江河東流,再臭再臟,來一場大雨,稀里嘩啦水一沖,又干凈了。這真是老天對重慶的厚愛。
晚飯時又說起拆遷的事來。鄭母興奮道:“長樂啊,我們下面這一動,你們上面也快了。依我看呢,今后我們買房子,也買到一堆兒,好不好?媽是一天天就老了,不想離開你們住得太遠,害怕到時候想看你們一眼都難!
“那當然,還用你說。最好是一幢樓里,樓上樓下,就更方便了!
他們一邊吃飯,一邊憧憬美好未來。剛吃完飯,鄭長樂腰間的小靈通突然響了。是熊大哥,問他事情辦妥沒得。說身邊有好幾個候補人選,都等著鄭長樂合法解套,恢復單身。
鄭長樂接完電話,情緒高漲。鄭母耳背,在機聲隆隆的織布廠當了三十多年的織布工,聽覺早就遲鈍了,就盯著兒子:“啥事啊,這么高興?撿到錢包了。俊
鄭長樂這才把離婚的事情告訴了母親,說今天剛剛辦了手續(xù),就有人要幫他介紹女朋友。他都還沒喘過氣來呢,想歇歇再說。鄭長樂邊說邊裝出一臉的輕描淡寫和對別人熱心的不耐煩。仿佛離婚是一件美事,他夢寐以求很久了,終于如愿。
“真的離了?”鄭母半信半疑。再看兒子一臉輕松,就釋然了。她盡管從來不喜歡廖艷,但很少跟兒子抱怨,怕惹得小兩口吵架。沒想到他們搬出去自立門戶這幾年,貌似過得風平浪靜,卻突然離了。
“不信呀?給你看這個!编嶉L樂把離婚證拿出來,擺在桌上。
鄭母這才信了,便嘆口氣,一把拉過兒子的手,安慰道:“兒啊,離了也好。廖艷不是個好妻子。你看你,跟她結婚這么多年,自己過得好累喲。離了也好,你還不老,睜大眼睛,重新好好再找一個。年輕不年輕,漂亮不漂亮,都不重要。關鍵要顧家,要勤快,要賢惠。那樣你也可以輕松點,享幾天福。”
鄭長樂笑道:“那是那是。媽你就放心吧。這回我一定睜大眼睛,好好挑,給你挑個好兒媳回來,讓她好好孝敬你。你也可以享幾天福!
“孝不孝敬我倒沒關系。關鍵是你們兩個要恩恩愛愛,不要吵架。你不曉得,以前看你們一吵架,媽就胸口痛。你呢,也得改改你那火暴脾氣!
鄭母又數落了一大筐廖艷的罪狀,這才慢慢轉移話題。鄭長樂從廚房洗碗回來,說家里沒煤了,媽我得給你買點煤下來。鄭母卻猶豫起來:“下個月就要搬家了,還買煤呀?反正現在天熱,熬一鍋稀飯,夠我和長寶吃幾天了!
“離下個月還有二十幾天呢,也不能天天喝稀飯啊。那我看能不能少買點,買個五斤十斤,恐怕就夠了!
“從來最少都買五十斤。煤店的磅秤,五斤十斤的,怕砣都打不起喲。”
鄭長樂想了想,就說:“媽,干脆這樣,你這里馬上就要拆了,你和長寶暫時搬到我那去。反正廖艷也搬走了,就我一個人在家。”
“小龍呢?”
“小龍現在很少落屋。住公司呢。就是他回來,也有地方住。他反正睡屋頂花園的那間屋。”
鄭母還是搖頭:“算了,長樂,如果我一個人,還好說,帶著長寶,不方便。你上面也不寬敞,外面那一間屋,巴掌大點,哪里住得下兩個人?我還是再堅持堅持吧,都堅持了四十幾年,最后這幾天還熬不住?你有時間,趕緊幫我找房子吧。樓層要低點,最好地段平一些,出門就是菜市場,其余的就不要求了,只要能放兩張小床就夠了!
03
家還是原來的那個家,家具沒少,只是少了一個人,就怎么看怎么都是凄涼。鄭長樂下班回家,站在屋中間,左看右看,越看心里越酸澀。
還好,他有自救的尚方寶劍。床頭墻上,密密麻麻貼了些紙條,抽屜里還有個小本本,也抄滿了。那是他的精神食糧。每每情緒不佳,心境低落,只要高聲朗讀一遍這些紙片上的句子,他就能再次神清氣爽。他是工廠保安,主要任務是守大門,次要任務是收管郵件。郵遞員每天送來報紙,他負責分類,等人來取,也順便讀讀。最初是為了教育兒子,讀到心有所感的好句子,摘抄下來拿回家讓兒子學習。后來發(fā)現,那些句子耐人尋味,對自己也很有啟迪作用,就喜歡上了,開始收集摘抄,活學活用。
“守住你的心,它才是你幸福和悲傷的源泉。”這是他最喜歡的一句話,他從中悟出心態(tài)的重要。幸福與不幸,原來不靠外在物質,而靠內心。他雙手捂胸,自言道:“是啊,只要我的心不變,只要我的心快樂,就沒有什么能讓我痛苦!
“人生不如意的事,占八九,如意的事,只占一二。快樂就是,不思八九,只想一二。”他一邊念叨,一邊點頭,還嘿嘿笑了。這句話他也好喜歡。人生從來不如意,何必埋怨誰?
有一則故事,叫“塞翁失馬,焉知非!保蚕矚g。這個故事的妙處在于,教人在逆境中看到光明,在順境中不要得意忘形。比如離婚,是壞事,因為它證明了婚姻的失敗,但也是好事,因為你有了機會重新選擇。
不是嗎?反正廖艷也毛病多,虛榮,好吃懶做,既不是好妻子,也不是好母親,更不是好兒媳。多年來只因心太軟,考慮到上有老下有小,才將婚姻維持下來。這下好了,她出軌正好自取滅亡。都說中年男人三大寶,升官發(fā)財死老婆。他雖然不是官也沒發(fā)財,但不賢惠的老婆自動出局,自己又沒財產損失,也算是撿了一塊寶吧!
想起廖艷離婚時的喜笑顏開,鄭長樂冷笑了。她有什么得意?快四十的女人,最多只能到老男人的湖里去游幾圈。而自己面臨的才是海。熊大哥在電話里說,有個才二十五歲的打工妹也對他有意,還說就喜歡中年男人?磥碇灰敢猓踔量梢栽诶现星嗳说暮@锶ケM情暢游。
屋子太靜,隱隱能聽見隔壁夫妻的拌嘴聲,能聞到鄰居廚房飄來的菜香。他也餓了,就端過屋角的小木梯,搭在天花板上的窗口上,哼著小曲爬了上去。
“傷心總是難免的,你又何必一往情深。有些人你完全不必愛,有些事你完全不必想……”
鄭長樂的房子很小,只有里外兩間。里面是臥室,剛夠擺一張雙人床和一個大衣柜,外間更小,僅能擺一張長沙發(fā)和飯桌,是飯廳兼客廳。兒子小時,夜里就睡沙發(fā)。后來鄭長樂學鄰居,也在天花板上戳了扇窗,把平坦的屋頂利用起來,為兒子搭了間木板小房,還用磚頭和泥土壘了個菜園,權當他的屋頂花園。
江北城也是一面大斜坡。鄭長樂住的這幢小筒子樓,是見逢插針,擠在一片舊建筑群中。一面緊挨另一幢樓,望出去是人家青灰的墻。但另一面不錯,視野開闊,能望見江對面的朝天門碼頭,天氣好時,還能望見南山頂上的金鷹像。鄭長樂光著上身,站在屋頂,看渝中區(qū)的高樓大廈在夕陽的余暉下慢慢沉靜下去。天氣太熱,他種的那些菜都奄奄一息,他就又趕緊折身下樓,把存起來的洗臉水拎上來,為菜園澆水。他喜歡這些綠色的植物,喜歡看它們在自己的關愛下,發(fā)芽抽枝,開花結果。
這天他的晚餐是一碗麻辣小面。即使只剩他一人,對于吃,他也不會偷工減料:蔥姜蒜、味精醬油醋、花椒粉、海椒油、榨菜粒、花生粒、芝麻醬,一樣不少。按他的話說,一個人如果吃都不愛,活著還有什么意思?他愛吃,還愛弄吃的。再簡單的材料,都能弄得色香味俱全,讓人胃口大開。他一邊吹風扇一邊吃面,還一邊看新聞聯播。等一碗滾燙的紅油小面下了肚,他早已汗流浹背像蒸了桑拿,卻覺得渾身筋絡舒通,好不痛快。
晚飯后,鄭長樂站在窗前抽煙,看天空慢慢灰暗下來,隨著江上一道悠長的汽笛聲,城市仿佛突然從一場深沉的午睡中睜眼醒來,東一點西一點亮起燈光,然后渾身一抖,星星點點的燈光就連成一片,紅的綠的,五彩繽紛地熱鬧起來。
白天上班他已經跟姐姐長英和妹妹長娟打了電話,讓她們也一起為母親找房。鄭家兄妹一共四個。傻子大哥長寶下面,就是長英、長樂、長娟。長英早年到云南支邊,回城后頂了母親的工作,進織布廠當織布工?棽紡S一倒閉,她就成了下崗工人。姐夫馮元幾乎跟長英同時失業(yè)。一家人過得很不容易。只有妹妹長娟好點,初中畢業(yè)考上中師,后來就留在城里當小學老師。結過婚,又離了,一直單身,是鄭家兄妹中最有文化、經濟條件也最好的一個。
任務布置下去了,鄭長樂下班后最先行動。母親的房子聽說能領到一平米一千五的拆遷補貼,市場上也差不多是這個價。但母親的房子面積太小,兩間屋加起來不到二十平米。如果再算上廚房過道等公攤面積,也許能算到三十平米,可市場上近幾年建的商品房,最小戶型都五六十平米,哪有二三十平米的房子?還要地段好,樓層低,買菜方便。他一連轉了好幾家中介,都沒找到合適的房源,高漲的心緒就有些低落。
擱在桌上的小靈通響了,又是熊大哥,叫他去喝夜啤酒。熊大哥是他多年的哥們兒,一起下鄉(xiāng),又一起回城。回城后,熊大哥頂替母親進了織布廠,后來單位垮了,他也成了下崗工人。他妻子多年前跟一個包工頭跑了,留下個兒子。不過熊大哥運氣不錯,遇到農村進城的打工妹紅琴。紅琴當年才十九歲,不僅年輕漂亮,吃苦耐勞,還對熊大哥的兒子視如己出。兩人同居多年,直到前幾年紅琴為熊大哥生下女兒,兩人才正式結婚。為了維持一家人生計,熊大哥將家門前的斜坡開發(fā)出來,壘了堡坎,筑了壩子,支起陽篷,取了個美名叫“逍遙臺”,白天開麻將館,晚上賣夜啤酒,沒想到生意竟順風順水。雖然賺不了大錢,卻足以養(yǎng)活一家老小。
電話里,熊大哥說,今晚不僅有酒喝,還有人看。新生活正式開始了!笆篱g溜溜的女子,任我溜溜地愛喲——”鄭長樂哼著小曲,沖涼,更衣,旋風似的出了門。
夏夜的重慶城很迷人。白天的燥熱不見了,霓虹閃爍的夜色中,有縷縷的江風迎面拂來,令人感到溫柔而舒適。在空調屋里憋了一整天的人們,終于可以出門舒展筋骨,透一透戶外的新鮮空氣。城市便頓時生動起來。婷婷裊裊的小女子們,扭著小腰,一路都是巧笑生輝,形成一道動人的風景。大街小巷的夜宵攤也不甘寂寞,紛紛登場,香味能飄過幾條街,令人禁不住味蕾顫抖。于是男女老少赤膊上陣歡聚一堂,燙火鍋,喝冰啤,笑鬧聲、猜拳令此起彼伏,讓這座既現代又古老的碼頭城市頓時充滿活色生香,江湖豪情。
鄭長樂人還沒走攏,就聽他們在高聲劃拳:“兩兄弟好呀,好得不得了啊——”一見他來,就紛紛起身,舉起酒杯向他敬酒,恭喜他大學畢業(yè);橐鍪且凰鐣髮W,紅本本是入學通知,綠本本就是畢業(yè)證。鄭長樂也爽快,接過酒杯,一仰頭,咕嚕一聲,一杯啤酒就見底了。等坐下身來,才發(fā)現果然有兩位美女,一位老美女約四十出頭,畫了濃妝,卻穿了件旁邊年輕美女一個樣式的裸肩吊帶。鄭長樂最看不慣女人涂脂抹粉。廖艷么,戀愛的時候也很清純,妖精十怪是后來的事。就暗想,應該不是這位吧?可旁邊那年輕美女又太年輕了,他是找愛人,不是找女兒。他就故作輕松,跟人搭訕:“這二位長得好像——是兩姐妹吧?”
熊大哥正為大家續(xù)酒,排骨身材,一口黑牙,接話道:“長樂果然眼力非凡。他們幾個都沒看出,就你厲害,一眼識破。對頭對頭,這位是曹姐姐曹老板,比你早兩年大學畢業(yè),單身貴族,F在你們算同道中人,今后可以多多交流,相互幫助,共同進步。這一位么,是曹姐姐的……”
“妹兒妹兒!贝蠹也患s而同一起起哄。那曹姐姐也笑道:“哎呀,你們好抬舉我喲。謝了謝了。我要真是她姐姐就好了!闭f罷轉身對鄭長樂道:“鄭哥,多謝鼓勵。我們雖是第一次見面,卻也真人不說假話。我不是她姐姐,是她媽!”
鄭長樂心里并不吃驚,卻裝出一臉驚訝,半張著嘴,愣了愣才道:“真的呀?那你也太會保養(yǎng)了,怎么也看不出是她媽。不行不行,得罰你一杯,你把我們都騙了!
大家又相互斟酒,碰杯,在清脆的玻璃杯碰撞聲中,嘻嘻哈哈,鬧成一團。
這“逍遙臺”背山臨江,看江對面的渝中區(qū)風景,就像在電影院的最佳位置看電影。特別是在這夏天的晚上,浴著江風,喝著冰啤,吃著美食,看著岸上的夜景和倒映在江面的流光溢彩,那份舒適愜意,用重慶話說,“不擺了!”開業(yè)時正是夏天,白天的麻將一張桌才收五角錢,還提供免費開水,再摳門的人都覺得劃算。晚上的夜啤酒,葷三素一,好吃又便宜,再窮的人都瀟灑得起。這就是江北城的百姓生活。國營企業(yè)一家家垮掉,暫時沒垮的也在茍延殘喘。大家的荷包都是癟的,窮日子也得過下去,還得過出幸福的滋味。熊大哥這“逍遙臺”,就成了這一帶居民的樂園。
這天的主題曲是炒田螺,裝了滿滿一大臉盆,紅艷艷的很養(yǎng)眼,再配幾碟開胃小吃,鹽水花生,麻油豇豆,算濃淡相宜。那田螺得用牙簽挑肉。肉不多,殼卻堆成一座座小山,吃的完全是味道和氣氛。一箱啤酒空了,再來一箱。熊大哥陪大家走了幾圈,嘻哈一陣,把氣氛搞得熱鬧起來,又去招呼別的客人。
然而熱鬧只是暫時的。午夜時分,鄭長樂頭頂星空,腳踩影子,搖搖晃晃回到家才發(fā)現孤寂依舊。聚了,散了,再聚,再散。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這就是人生,悲又如何,喜又如何?你別無選擇。床空著,他眼光迷蒙,仿佛看見廖艷還蜷在上面向他撒嬌:“老公,你快點嘛——”聲音嗲嗲地拖得老長。他其實已經渾身燥熱,卻喜歡逗她。每次行事前,他都喜歡吊她的胃口,故意慢騰騰的,看她心急火燎的樣子。廖艷小他九歲,愛撒嬌,愛纏人。從前喊他樂哥哥,近幾年看多了港臺片,改喊老公。戀愛時她才十七歲,剛進廠當學徒工,清清純純的,梳著兩條藕結巴,莫名其妙就愛上他。后來不知怎么的,她變了,虛榮,攀比,嫌貧愛富?她不想上班,吃勞;丶液鬅o所事事?或者,是現在社會上那些吃香喝辣的傍款女刺激了她?鄭長樂實在想不明白,只覺得這場婚變太突然,像一場噩夢。他一頭撲倒在床上,抱著枕頭有想哭的沖動。原來他高估了自己的堅強。親情固然美好,可是,在這寂寞的午夜時分,面對無邊的孤寂,只有愛情,與親密愛人的肌膚相親,才能給人溫暖和力量。
第二天上班,正在分報紙,鄭長樂就接到熊大哥的電話。他緊張起來。昨晚那個曹女士,他感覺不好,正猶豫該如何措詞,就聽熊大哥在電話那頭先跟他道歉,說:“長樂啊,對不起。我們是兄弟,就不耍那些彎彎繞了。曹女士說對你沒啥感覺!
“啥子呢?她還對我沒啥感覺?”這下輪到鄭長樂吃驚了,感覺像受了誰的愚弄。
“唉,她覺得你……人稍稍矮了點。”熊大哥也直,口氣卻軟了,好像鄭長樂的矮是他的錯。
“事先你沒跟她把我的硬件說清楚?”
“我說了啊,說你形象中等,這話絕對屬實噻?還說你是典型的新好男人,又勤快又顧家,燒菜技術一流,能文能武,愛好廣泛。她自己也說不看重外表,不看重金錢,只求人好心靈美。唉,不是我說,我不過是看她還算能干,自己開了家復印店,經濟不錯,才優(yōu)先考慮。不然別個年輕妹兒等起的,哪里還輪得到她上喲!”
鄭長樂覺得好冤枉:“熊大哥,不是我現在放馬后炮,其實我昨晚見她第一眼,就沒看上,真的。女人嘛,我還是喜歡樸素點的。這位曹女士年紀也不輕了,你看她昨晚上那身打扮,濃妝艷抹,還穿得那么暴露。明擺著不是我的菜!
“懂了。其實我對她也不很滿意,是她自己太主動了,一聽我說有個哥們兒離婚了,就馬上要我安排節(jié)目,一起坐坐見個面。還要我多關心她這個困難戶。我想她畢竟年紀大些,才心軟了。算了,長樂,你千萬不要為這事有壓力哈。如果你真喜歡樸素的,那還不好說?農村小芳,紅琴老家出來的那些打工妹,一堆一堆的,都想嫁個城里人呢。”
鄭長樂嘿嘿笑了:“不瞞你說,我還就喜歡農村小芳,老實本分,善良樸素,又會持家過日子。像你家紅琴那樣的,又溫柔又賢惠又體貼,哪點不好?”
有輛大卡車在外面按喇叭,鄭長樂匆匆收了線,跑出去開鐵門放行?粗ㄜ嚲従忂M了廠區(qū),鄭長樂一邊關鐵門,一邊搖頭苦笑,想,明明是我看不起她,她倒好,還先嫌我個子矮。真他媽冤!看來出師不利啊。
又鉆進門崗的小房子,接著分報紙,在每一份報角寫上科室名,再把掛號信快件的收信人名寫在外面的小黑板上,基本上就完成了一天的工作。剩下來的時間里,就坐在那把烏黑發(fā)亮的舊藤椅上,喝茶,看報。讀到有喜歡的好句子,繼續(xù)摘抄,豐富他的幸福語錄。這守大門的工作,其實真的很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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