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攝影機下的婚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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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青松一頭灰色硬發(fā)，像所有硬發(fā)質(zhì)男人一樣，他臉上的皺紋深深地陷入皮膚之中，就好像有一把刀子在他臉上無亂切割過一樣。這會兒，他站在校長室的窗子前，茫然地看著窗外，他的目光顯得焦灼而憂慮。亞熱帶的春天來得很早，雖然還只是三月，但校園里的植物已綠得油亮油亮的，就連周圍的空氣都仿佛被染綠了。學(xué)校操場上，孩子們成群結(jié)隊地在玩耍，他們穿著軍裝，手中拿著自制的玩具手槍。這個小城的孩子們這段日子喜歡把自己打扮成一個軍人。這同剛剛結(jié)束的那場戰(zhàn)爭有關(guān)。那場戰(zhàn)爭誕生了無數(shù)的英雄，所有的報紙、電臺和電視都在連篇累牘地報道前線的英雄，這些英雄現(xiàn)在是孩子們崇拜的偶像。從管理出發(fā)，學(xué)校是不喜歡孩子們舞槍弄棒的，但即使管理得再嚴(yán)，也很難禁止學(xué)生帶著槍棒來學(xué)校。曾經(jīng)收繳了一批，可沒多久，孩子們身邊又藏了一支玩具槍或一把刀子。開始還偷偷摸摸，學(xué)校一松勁他們就變得明目張膽了。有兩個孩子從校長室的窗下跑過。他們剛才還在模擬機關(guān)槍發(fā)射的音響，但到了校長室窗下他們都安靜下來，他們看到了窗內(nèi)校長的目光十分陰郁，那張嚴(yán)厲的臉顯得心事重重。他們跑去的時候，不時回頭張望，就好像他們發(fā)現(xiàn)了什么奇怪而可怕的事物。
　　張青松來到辦公桌前，把一張攤在上面的報紙小心地折好，放入一只印有“為人民服務(wù)”語錄的破舊的牛皮公文包里。他打算立即去一趟省城，找到自己的女兒張小影。
　　現(xiàn)在他坐在去省城的夜行列車上。列車在寂靜的曠野中行進，它單調(diào)而清脆的轟鳴聲聽起來像一支安眠曲。很多旅客在自己的座位上睡著了，他們睡著時那麻木的臉像嬰兒一樣軟弱，顯得十分愚蠢，有幾位頭像啄米的雞那樣在不住地點動，有幾位則無恥地流著口水。車廂十分擁擠，連走道上也站滿了人，有的甚至站著睡著了。總是這樣，這個國家最大的特色就是人多，所以我們不在乎在戰(zhàn)爭中死幾個人。張青松渾身疲乏，他很想如坐在對面的那兩個人，美美地睡一覺，但他的焦慮早已把他的睡意趕到九霄云外。他索性把目光投向窗外。窗外一片漆黑，零星有幾點燈火一閃而過。雖然什么也看不見，但他仿佛看到了窗外的群山和土地的模樣，仿佛聞到了土地散發(fā)出來的清涼氣息。這種感覺讓他覺得飛奔的列車就像一只在大地上爬行的渺小的蟲子。
　　站在走道上那個戴眼鏡的中年人注意到張青松手中的公文包。公文包的拉鏈已經(jīng)壞了，那張省報露出了一角。戴眼鏡的中年人看上去是個精力充沛的人，他有一顆碩大的頭顱，眼睛很亮，臉上布滿了那種生瘡后留下的硬硬的疤痕。照他的樣子似乎不應(yīng)該戴一副眼鏡的，這么一個粗人怎么會戴一副眼鏡呢？可他偏偏戴了副金絲邊眼鏡，并且鏡框特別小，配在他那張寬大的臉上，讓人覺得就連他的眼珠都沒有遮住似的。這個人這會兒感到很無聊，他顯然需要找些事兒消磨時光。他看到那張報紙，就說：
　　“同志，可不可以看看你的報紙？”
　　戴眼鏡的中年人聲音宏亮，中氣十足，張青松被嚇了一跳。見那人目光炯炯地看著他，張青松才知道那人是在同自己說。張青松還沒來得及有所反應(yīng)，那中年人的手已經(jīng)伸到了他的公文包里，迅速地抽出那張報紙。他看著張青松驚愕的表情笑嘻嘻地說：
　　“我看一眼�！�
　　張青松對這個人很反感，這世界上總是有這種沒禮貌的無恥的人，但他已沒有辦法阻止這個人了，他沒有理由把報紙要回來，那會顯得太小氣。他打心里不想給人看，他不想任何人看到這張報紙，他知道人們看了報道后會有什么反應(yīng)。
　　那個中年人看完后就發(fā)出長長的“嘖嘖嘖”聲，那是發(fā)表感嘆的前兆。果然，那人就發(fā)表起高論來，他說話時慷慨激昂的樣子就好像他正站在萬千人群面前演說。
　　“這些報紙真他娘的無恥，宣傳這種東西，簡直沒有一點人道主義。一個花季少女怎么能愛上這種男人？他是個英雄沒錯，但都癱掉了還有什么用？他已經(jīng)不是個男人了，那玩意義兒一定也廢掉了，嫁給這樣的人不等于是活守寡嘛？政府宣傳這種東西，贊美少女的獻身精神，那是誤導(dǎo)……”
　　中年男人的每句話都像子彈那樣擊中了張青松的要害，他的臉一下子變得蒼白，耳根發(fā)燙，額頭冒出些許虛汗。他很想把報紙奪過來，但他忍住了。他閉上眼睛，心里祈禱此人安靜一點，不要再繼續(xù)這個話題了。事與愿違，列車上的人聽到中年男人的議論后，他們的頭像烏龜那樣伸長，落在中年男人手中的報紙上，他們的脖子拉伸得又細又長，幾乎到了極限。
　　有人看了報道后對中年男人的看法不以為然，“你以為這個女人天真啊，這個女人不會天真的，這個女人這么干一定有她的目的，可能是想出風(fēng)頭。女人們大都喜歡出風(fēng)頭，她們?yōu)榱松蠄蠹埳想娨暱墒鞘裁炊几傻贸鰜淼�。不要上女人的�?dāng)，你以為她真的會同那個癱了的英雄結(jié)婚啊，不會的，她們可都是些投機分子。”
　　中年男人見有人答他的腔，一下子興奮起來，終于找到可以釋放他過剩精力的事兒了，他和那人爭執(zhí)起來。他說：
　　“你怎么說起女人來這么尖刻，好像你吃過女人大虧似的。”
　　那人被中年男人說得啞口無言。中年男人很得意，又說：
　　“我可不會說女人的壞話，我他娘的就是喜歡女人�！�
　　周圍的人臉上露出鄙棄的表情，看來這個外貌丑陋的家伙是個色鬼，他們不屑和這樣的人說話。當(dāng)然他們也意識到他們說不過這個外貌丑陋的家伙。中年男人見沒人再跳出來，多少有點失望。他打了個長長的哈欠，同時收起了報紙。
　　中年男人有著機敏的洞察力，他把報紙還給張青松時，發(fā)現(xiàn)張青松呼吸急促，臉色也不對頭，蒼白中透著黑色。他就把興趣轉(zhuǎn)移到張青松身上，他問：
　　“你怎么了，病了嗎？”
　　張青松長長地嘆了口氣，說：“沒事。”
　　中年男人說：“你的氣色這么差，是不是暈車了？你要不要暈車藥？我這里有。我雖然不會暈車，但我總是帶著暈車藥，這樣我見到像你這樣的人就可以積點德。我他娘的簡直是個活雷鋒，可就是沒有一家報紙給我宣傳一下。嘁，他們只知道報這種事情，有病！”
　　張青松痛苦地閉上眼睛，他不打算同這個人說一句話。他聽到火車的聲音這會兒悶聲悶氣的，好像火車正行駛在水底。他懷疑火車可能進入了一個山洞。
　　
　　
　　2
　　
　　
　　醫(yī)院設(shè)在一個安靜的山谷里面。這是一家軍隊開設(shè)的醫(yī)院，主要是為軍人服務(wù)的，同時也對一定級別的官員和有社會地位的人士開放。進出醫(yī)院的人不是很多，因此顯得有點冷清。
　　幾個月前這里出了一樁新聞，引來了不少記者。各式各樣的記者都有，有情緒亢奮的，有為眼前這一事件而熱淚盈眶的，也有明顯打不起精神純粹是為了寫一篇報道應(yīng)付了事的。這些記者分別來自報紙、電臺和變得越來越紅火的電視臺。不管他們有著怎樣的心情或來自哪家新聞單位，這些人總是顯得大大咧咧、滿不在乎，臉上大都有一種救世主般的神情。人們很難搞清他們?yōu)槭裁从羞@種表情，只不過天長日久，大家也就習(xí)慣了，覺得記者似乎就該是這個樣兒。
　　熱鬧是在前一陣子，這幾天醫(yī)院已平靜如舊了。
　　住在醫(yī)院的病友們喜歡坐在病房向南的走廊上曬太陽。這家醫(yī)院是新建的，設(shè)施足夠現(xiàn)代化，墻壁白得晃眼，一塵不染。病人們的神態(tài)并不無精打采，相反，他們充滿生機。他們的樣子有點像關(guān)在籠子里的困獸，有一種精神無法消耗掉的既亢奮又無聊的勁兒。倒是那些醫(yī)生大都神情木然。病人們雙眼望著遠方，看東邊群山在陽光下所呈現(xiàn)的深褐色，看遠處道路上零星的人群過往。
　　大約九點鐘光景，病友們看到一個身材單薄的女孩出現(xiàn)在遠處的道路上，看她走路的樣子，病友們就認出那是張小影。其實也用不著辨認，即使閉上眼睛他們也猜得出這會兒來醫(yī)院的人必定是張小影。他們知道張小影是從城市東面的一所中等�？茙煼秾W(xué)校來的，從學(xué)校到這里要轉(zhuǎn)好幾次公車，先是512路，然后是9路，再換32路。張小影走路的樣子很特別，別人走路時兩只手是一前一后地擺動，但她卻是兩手橫向小幅甩動，這使她看上去有點天真爛漫的味道。張小影一邊走，一邊看掩映在綠色叢中的醫(yī)院。這會兒，天上有幾只鴿子在盤旋，它們發(fā)出悅耳的叫聲。病友們看到她的臉上露出孩子般的愉快的微笑。雖然還是早春，但因為趕路，她的小鼻子有幾粒細微的汗珠子，這令她看上去像一個還沒發(fā)育完全的少女。鼻子上的汗珠子是她的特征，病友們發(fā)現(xiàn)只她要一運動，最先出汗的必定是那里。
　　一會兒，張小影就走進了醫(yī)院。由于醫(yī)院太安靜，腳步稍重一點就會在走廊引起回響，幾乎每個來這里的人都會不由自主把腳步放輕。張小影走得尤其輕，她走路的樣子簡直像傳說中飄浮的女鬼——當(dāng)然這女鬼一定是美麗和好心腸的。走廊的南側(cè)是一大片草地，上面灑滿了陽光。這時候，張小影身后響起一個快樂的聲音。是有人在叫她，“張小影”三個字說得字正腔圓。叫她的人名叫劉亞軍。劉亞軍雖然是南方人，但能說一口標(biāo)準(zhǔn)的普通話，嗓音渾厚且有磁性。病友們知道她迷戀他的嗓音（她有一次對病友們說，她是因為聽到他的聲音才注意他的，她最初喜歡的是他的聲音）。張小影聽到叫聲，并沒有馬上把頭轉(zhuǎn)過去，而是側(cè)耳傾聽，就好像空氣中殘留著美妙的余音。一會兒，她才突然轉(zhuǎn)向劉亞軍，并給他一個燦爛的笑容。
　　劉亞軍正坐在輪椅上。他看起來還是蠻陽剛的，理了一個板寸頭，臉型硬朗，目光明亮而熱情。劉亞軍盯著張小影的臉，似乎在辨析著她的表情。病友們看出來了，張小影今天的笑容有點兒勉強。
　　他問：“出了什么事嗎？”
　　她說：“沒有啊�！�
　　劉亞軍的臉已經(jīng)沉了下來。他是個敏感的人，脾氣暴躁，反復(fù)無常。這一點病友們早已領(lǐng)教過了。病友們知道劉亞軍等會兒一定會盤問張小影的，如果張小影心中真有事，是無法對劉亞軍隱瞞的。一點兒也隱瞞不了，劉亞軍有一雙銳利的眼睛，他總是能發(fā)現(xiàn)別人是不是在撒謊。張小影來到劉亞軍的輪椅后，推著他向病房走去。一會兒，他們消失在走廊的盡頭。
　　走廊上這會兒空無一人。醫(yī)院一如既往地安靜，剛才張小影和劉亞軍的對話像是在空氣中打了個旋渦，一轉(zhuǎn)眼就不著痕跡。沒過多久，病友們聽到樓上傳來吵罵聲，他們猜測那一定是劉亞軍和張小影在吵架，不過他們對此并不感到奇怪，他們吵架已不是第一次了。這對新聞人物似乎天生有一種引人注目的氣質(zhì)。
　　病友們都朝樓上擠，他們可不想錯過看熱鬧的機會。他們有點看不慣劉亞軍，認為劉亞軍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多么單純的女孩子，并且是個死心眼，有這樣一個女孩喜歡他，劉亞軍應(yīng)該好好珍惜才對，可他總是對她動粗。這家伙太笨了，他總有一天會把她打跑的。
　　病友們都是在前線負傷的，他們受傷的程度不同，可都是貨真價實的英雄，他們也希望有女孩來愛他們，但他們的運氣顯然沒有劉亞軍好。天知道這個叫張小影的女孩為什么偏偏喜歡上了劉亞軍。病友們覺得張小影或多或少有點特別。張小影和劉亞軍好可不是為了出風(fēng)頭——這一點這些英雄都看出來了。希望和一位英雄結(jié)成伴侶的姑娘不是沒有，但那些姑娘的目的不是他們，那是一些狡猾的女孩，在媒體前出足風(fēng)頭后，就會把他們拋棄。張小影顯然不是這一路，她是一個死心眼女孩。病友們在背后都叫她為“死心眼”。
　　附近的學(xué)校經(jīng)常組織女學(xué)生來醫(yī)院和英雄們聯(lián)歡。張小影就是在聯(lián)歡時認識劉亞軍的。最初，張小影在那些女同學(xué)中間并不起眼。那是一群青春勃發(fā)的女孩子，健康飽滿，看到她們，病友們感到生活還是美好的。那次聯(lián)歡后有幾個女孩常來醫(yī)院服務(wù)，她們不但給戰(zhàn)士們做些護理工作，還給他們洗衣服，清理病房。這也是社會風(fēng)尚，南邊的這次戰(zhàn)爭激發(fā)了國人空前的愛國熱情，加上新聞媒體的渲染，年輕女孩的獻身熱情空前澎湃。這種為軍人服務(wù)的義舉在戰(zhàn)爭快要結(jié)束時頗為盛行。可也沒有盛行多久，這是個思想比以前活躍得多的時代，早些時候的共產(chǎn)主義思想和正在萌芽的個人主義思潮奇怪地混合在一起，注定了女孩子們的熱情不會持續(xù)太久的。果然，過了一段日子，來醫(yī)院服務(wù)的女孩子只剩下張小影了，而張小影只對劉亞軍感興趣。她替劉亞軍干一般女孩子不愿干的事情，她為他倒尿罐，洗內(nèi)褲，甚至還替他擦身。她第一次替他擦身的時候，他們倆都面紅耳赤，這可是他們倆第一次碰到異性的身體。同房的病友見此情形，懷著嫉妒的心情知趣地離開了。
　　病友們中間開始傳說張小影喜歡上了劉亞軍。無論如何這是件好事，有病友當(dāng)著張小影的面和劉亞軍開曖昧的玩笑，“劉亞軍你可真有一手……”張小影對此只是笑笑毫不介意，劉亞軍卻不高興。有一次他們開玩笑時劉亞軍突然發(fā)火了，他用頭撞擊他的輪椅以喚起大家的注意，然后罵道，誰他娘的再開這樣的玩笑，老子殺了他。從此后病友們不再多嘴了，既然你不經(jīng)逗，我們還懶得理你呢。病友們很快發(fā)現(xiàn)劉亞軍不再理睬張小影，他甚至不同她說話。有一次，劉亞軍終于開口了，口氣是斬釘截鐵的，他說，你不要再來醫(yī)院了。張小影當(dāng)即眼淚漣漣，但她沒有走，繼續(xù)為劉亞軍護理。病友們都感嘆張小影這女孩子太傻。又過了一段日子，劉亞軍罵張小影，他們說得對，你是個愚蠢的女孩，你以為我喜歡你，你去照照鏡子，我怎么會喜歡你，你這樣是自作多情。劉亞軍罵著罵著，突然哭了起來，他一把抓住張小影的頭發(fā)，指著自己的腿說，你為什么要這樣？你這個傻姑娘，你為什么要這樣？我都是這樣的人了，我這里這里沒有一點感覺了，我是個廢人了，你難道沒看見？她們都走了，你也應(yīng)該早點走人的，你為什么還要來？說著，劉亞軍已泣不成聲，他的臉上布滿了痛苦和絕望。他用雙手護住了自己的臉。張小影還是沒有離去，站在他身旁，用手按撫他起伏不停的胸膛，直到劉亞軍平靜下來。那天，她還替他洗了那雙早已沒有任何感覺的像木頭一樣冰冷的雙腳。
　　后來病友們多次見到劉亞軍對著張小影發(fā)脾氣，就好像張小影前世欠了他什么。劉亞軍只要不高興就要對張小影動粗。有一次，他把張小影為他帶來的書報砸向張小影。他眼中淌著痛苦的淚水，說，你還是滾吧，我配不上你，知不知道？你滾吧，我不想連累你，你這樣是沒好果子吃的，我們是不會有結(jié)果的。但不管劉亞軍怎么對待她，張小影就是不離開他。病友們對劉亞軍的做法很不以為然，認為劉亞軍不該動粗的，劉亞軍不應(yīng)該把自己的壞心情發(fā)泄到張小影身上。后來他們吵架的次數(shù)多了，病友們也就麻木了。
　　病友中有一個家伙平時喜歡舞文弄墨，他根據(jù)劉亞軍和張小影的故事寫了一篇歌頌心靈美及無私愛情的報道。誰知這篇報道引來了無數(shù)大大小小的記者。記者們見到他們就好像淘金者突然挖到一個金礦。劉亞軍不喜歡他們，見到他們職業(yè)性的探究的目光，就會涌出本能的反感，更多的時候是張小影在應(yīng)付他們。不過，在記者們看來，他們將要寫的報道中張小影是當(dāng)然的主角。劉亞軍因此對張小影發(fā)火的次數(shù)多了起來，就好像這些記者的到來全是張小影的錯。即使在記者采訪的時候，劉亞軍也不避嫌，一不順心就要罵張小影。有一次他倆還當(dāng)著記者的面打了起來。令病友們吃驚的是這一次張小影竟也還手了。當(dāng)劉亞軍抓住張小影的頭發(fā)時，張小影一邊哭著一邊用手抓劉亞軍的臉，劉亞軍被抓得滿臉是血。那之后，只要他們一吵架，就要動粗，兩個人都動粗。當(dāng)然不會有任何一個記者寫到他們打架的事，記者們一無例外地把他們描述成正熱戀著的甜蜜情侶。
　　劉亞軍和張小影在打打鬧鬧中確實越來越像一對情侶了。在很多時候，他們坐在陽臺上，默然相對，看起來就像新聞報道所描述的那樣很有詩情畫意。
　　這會兒，病友們都集中在劉亞軍病房前。這次，劉亞軍倒是不怎么激動，雖然他的罵聲像往日那樣響亮，卻并沒動手。他先是粗暴地罵了幾句，然后表情冷酷地說：
　　“把你的東西都帶走，跟你爹回你的老家去吧，我早已料到這一天了。不過你放心，我不會纏著你不放的，也不會尋死覓活的�！�
　　張小影一臉固執(zhí)，她說：“我不會離開你的。我寧愿不做他的女兒也不會離開你�！�
　　劉亞軍罵道：“你他娘的真傻，天底下沒有比你更傻的了，像你這樣的人將來必定要吃很多苦。你不知道人有多壞，你可得長點心眼兒�！�
　　病友們馬上就弄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事。張小影的身體看上去非常單薄，但病友們感到這單薄的身體里蘊藏著無盡的能量和堅定的意志。她的樣子表明，即使她爹打死她，她也不會離開這個坐在輪椅上的家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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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軍隊的司令部建在一個湖邊的山岙里，三面環(huán)山，正南面對著一泓湖水。張青松是搭乘一輛手撫拖拉機來到這里的。拖拉機手是住在附近的一個農(nóng)民。張青松在攔這輛拖拉機時注意到這人表情十分嚴(yán)厲，好像正在生誰的氣。他擔(dān)心這人拒絕載他，但這人把車停了下來，可能是因為心里并沒有指望什么，張青松一時愣在那兒。拖拉機手按了按喇叭，喇叭聲非常刺耳，張青松這才反應(yīng)過來，迅速爬到車上。拖拉機手一直黑著臉，張青松覺得像是欠了他什么似的，心里有些不安，但一會兒，張青松就不再去理會這個人了。一路上，他和拖拉機手沒說一句話。這很好，張青松這會兒不想有人煩他，他的心里都亂了套，他需要安安靜靜地想事。拖拉機發(fā)出單調(diào)的悶聲悶氣的馬達聲，速度不快，在張青松因為思考而渙散的眼睛里，道路兩邊的樹林快速地移動著，連結(jié)成了一片，像一匹滾動的布匹。下車的時候，張青松向那人道謝，但那人還是一副拒人千里的表情，沒有回音他。張青松懷疑那人是一個啞巴。
　　“我終于到了目的地�！睆埱嗨煽粗�拖拉機遠去后，在心里說，“不過我得抓緊時間，得趕緊找到他的領(lǐng)導(dǎo)，我想他們一定會理解一個父親的心情的。他們也是父親，他們應(yīng)該設(shè)身處地為我想想�！�
　　張青松整了整衣衫，向那幢大樓走去。
　　接待張青松的是一個年輕的軍官。張青松不知道他的官有多大，對他說是否有用。他不喜歡和這樣的年輕人談話，年輕人沒經(jīng)過事，什么都不懂，只會說些官話套話。他可不是來聽他們講官話的，官話他也會講。那年輕軍官在對面坐了下來。張青松對自己說，我不能同他談，我應(yīng)該同一個做了父親的軍官談，這樣彼此比較容易溝通。張青松的嘴下意識地抿緊了。他不打算對眼前的這個人多說什么。
　　年輕的軍官已經(jīng)知道他是誰了。他說出那個名字，年輕軍官就知道他的身份了。前陣子因為新聞媒體的大力渲染，發(fā)生在軍醫(yī)院的故事已變得家喻戶曉。這樣美好的故事目前是需要的，因為戰(zhàn)爭剛剛結(jié)束，政府和軍隊需要安慰犧牲者的家屬和負傷的官兵。這樣的故事他們是不會輕易放掉的。這個故事是自然而然發(fā)生的，但恐怕以后會加入更多的人為因素。年輕軍官猜到眼前這個一臉皺紋的有著愁苦表情的老頭來這里的目的，但他斷定老頭的努力不會起任何作用。
　　年輕軍官試圖和老頭拉家常，老頭一直沒有開口。年輕軍官知道老頭不信任他，也許老頭希望和他們的司令員談?wù)劇�—這是不可能的，這樣的小事不可能讓司令員知道。老頭沉默不語，年輕軍官就自顧自說話，他談起看了報道的感想。軍官夸贊張小影是個可愛的女孩，他在一張報紙上看過她的照片，很秀氣很文靜。那負傷的戰(zhàn)士也很英俊，笑容很燦爛，還有點孩子氣。從他們的合影看他們真是天生一對。軍官一邊說一邊觀察老頭的臉色，軍官注意到自己在說張小影時，老頭的臉上有了復(fù)雜的表情。軍官想老頭開口說話，想讓老頭的情感爆發(fā)出來，所以他就不停地說張小影的事。他說張小影一定是個聰明的女孩，他聽人說張小影在學(xué)校里成績很好，為人也很好，不愛說話，但特別有主見，同學(xué)們有什么心事都喜歡同她說，同她說放心。軍官還問老頭，張小影在家里是什么樣子？上面還有哥哥姐姐吧？張小影對你是不是很親？軍官發(fā)現(xiàn)老頭的眼眶泛紅了。
　　老頭終于哭了起來。軍官長長地噓了一口氣，輕輕地拍了拍老頭的肩。他已看出來了，老頭需要發(fā)泄，他斷定過不了多久老頭就會開口的。果然，幾分鐘后老頭擦了把淚水，開始說話了。
　　“她是個傻女孩啊，她從小就是個傻女孩。她不聽我的話呀，我趕到她學(xué)校，勸她不要這樣沖動，可這個傻女孩根本不聽我的。我坐在她的寢室里，她的那幫同學(xué)開始還給我倒茶，但見我臉色不對，都溜出了寢室。我知道她們沒有走遠，她們在門外豎著耳朵聽我們談話。我是個教師，我了解這些孩子的行為和心理。可說實話，我不理解我這個小女兒，我養(yǎng)了她二十多年，我越來越搞不懂她心里面究竟在想些什么。她坐在我對面，低著頭，任我說什么她都不吭聲，嘴角還掛著一絲微笑。我弄不懂她為什么要這樣笑，我都說得口干舌燥了，可她還在笑，好像什么事也沒發(fā)生一樣。她見我滔滔不絕，還替我倒水。我氣不打一處來。我知道這都是我從小慣她的結(jié)果，她知道我不會怎么她，知道我也就發(fā)發(fā)火，過后就會原諒她。但這回她錯了，我見她根本不把我的苦口婆心當(dāng)回事，一副不死不活的樣子，就站起來給了她一耳光。她一臉驚愕地看著我，臉色變得煞白，那一巴掌留下的紅色手指印痕清晰可辨。我自己也傻掉了，我可從來沒打過她啊。我哭出聲來，我這輩子沒有當(dāng)著她的面哭過。我又好言好語勸她，不要沖動，但她不再理我，不論我說什么，她都低著頭。她的脾氣怎么會這么臭！我知道她在心里抗拒我，這時候我就是說破了嘴也不會起任何作用�！�
　　這段日子以來，張青松還沒這么痛快地說過話，他需要傾訴。
　　“她的脾氣犟啊……”
　　老頭這會兒已不排斥這個年輕的軍官了。即使心里面排斥，他顯然也控制不了自己的傾訴欲望。他繼續(xù)說：
　　“我沒想到會發(fā)生這樣的事。這孩子怎么這樣傻，學(xué)雷鋒也不應(yīng)該這樣學(xué)啊。我是個教育工作者，是一校之長，我當(dāng)然得天天站在講臺上給孩子們講人生大道理，她這個樣子也許是聽了太多道理的緣故。這孩子從小跟在我身邊，特別安靜，我上課的時候，她會坐在角落里靜靜聽我講課。她那個樣子就像一個天才。她識字早，懂事早，她從小就是我的驕傲。可后來我感到她有點不對頭，她的想法有點與眾不同。給你說個拾金不昧的事。那會兒她讀小學(xué)四年級，他們班有一個女同學(xué)幾乎每天能拾到一件小東西上交給老師，有時是五分錢，有時是一塊橡皮，因此這位同學(xué)總能得到老師的表揚。我女兒很羨慕，她也想天天撿到東西交給老師。她就問那同學(xué)是哪里撿到的。那同學(xué)說，只要你走路時眼睛看地面，從你的左邊看到右邊，就像工兵掃雷，你就會撿到東西。我女兒傻呀，她真的每天去找，并且專門在那位同學(xué)常走的路上找。我們當(dāng)老師的都知道那個孩子是怎么回事，她交給老師的其實是家長給她的零用錢。我那孩子傻啊，她不明白，她找了半天當(dāng)然不會找到什么，又不甘心，晚上還拿著手電筒去找。那段日子她的臉上有一種狂熱而迷亂的興奮勁兒。我很著急，但我不能不讓她學(xué)雷鋒啊……”
　　老頭說話時臉上掛著痛苦和甜蜜交雜的表情。年輕軍官明白老頭把女兒看得比自己的生命還重。年輕軍官想，如果我是他的話，我大概也會這么激動吧？但他不能對老頭表露同情，他只能用報上的語言贊揚他培養(yǎng)了一個品德高尚的好女兒。
　　張青松說：“我寧愿她是一個無賴也不愿看到她嫁給他，這會毀了她一輩子的。都是我，是我慣壞了她。她還是個什么都不懂的孩子啊。”
　　年輕軍官說：“你是不是說她吃不了苦？”
　　張青松說：“她吃得了苦，問題就在這兒。這孩子忍耐力驚人地好，即使吃了苦她也不會吭一聲的。如果她吃不了苦，我倒是一點也不擔(dān)心，她還可能從那個殘疾人身邊逃走，可她是個死心眼，無論什么事她都會默默承受，你根本拿她沒辦法。所以，組織上應(yīng)該勸勸我女兒，勸勸那個軍人，給他們施加一點壓力。他們根本就不應(yīng)該在一起嘛。你們一定要出面啊，我求你們了�！�
　　軍官的臉上出現(xiàn)為難的神色，他說：“他們這是自由戀愛，我們不可能干涉啊，那是違反婚姻法的啊。”
　　張青松說：“如果你們不肯出面的話，那我就不走了，直到解決這個問題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