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內(nèi)陸(月光之愛——中國經(jīng)典女性文學(xué),為您構(gòu)建愛情的理想家園,尋找心靈的棲息地)
定 價:19.3 元
- 作者:蔣韻
- 出版時間:2013/3/1
- ISBN:9787229056544
- 出 版 社:重慶出版社
- 中圖法分類:I247.57
- 頁碼:234
- 紙張:膠版紙
- 版次:1
- 開本:32開
“月光之愛”選粹以愛情為主題的小說系列,愛情是人類最美好、最神圣的情感,是文學(xué)最有魅力的敘述。在當(dāng)代社會,愛情越來越不被人們珍惜,但唯有文學(xué)始終與愛情相伴。愛情在現(xiàn)實中被稀釋,但它仍然是文學(xué)中最生動的一股清泉。我們尤其不能忽略女性作家對愛情的書寫,她們是愛情最真誠的守護人。該書為“月光之愛”書系之一,是蔣韻著名代表作,曾獲得臺灣爾雅書城暢銷書稱號。1966年,作者12歲,目睹了一場社會性的革命掀起萬丈波瀾。于是我們知道了T城有叫林萍、程美、老蒙娜、冀曉蘭、陳枝等等,——純潔無邪,命運神奇而跌宕的少女的存在。無論社會怎樣喧嚷、凌亂、顛覆,愛情依然是小城故事永恒的主題。這座北方著名的歷史名城里,在主人公短暫同時也是漫長的少女成長史中,出現(xiàn)了他們:用生命捍衛(wèi)尊嚴的白娘子,十二歲就去越南參戰(zhàn)的少女林萍,“馬路天使”一點紅和早熟的少女魚,失去家園的陸濤、吳光和老蒙娜,被逐出去的城市女兒冀曉蘭??????。現(xiàn)代城市中苦澀的愛情;太原城的解放,一座城市的新生……閱讀的過程就是疼痛的過程。一次次陣痛,是荒誕年代對人精神的放逐,也是對生命個體、生命形態(tài)的抑制和限定。
潮流之外的中國著名女作家蔣韻《我的內(nèi)陸》榮登臺灣爾雅書店暢銷書榜時代傷痕之于純真少女;歷史名城之于市井小民。她們這些平凡的少女,俗世中的少女,大時代中的少女。是她們,使革命時代的街頭有了卑微、堅韌、熱情、永不會被滅絕的人間氣息。
蔣韻,女,1954年3月生于太原,籍貫河南開封。1981年畢業(yè)于太原師范?茖W(xué)校中文系。1979年開始發(fā)表文學(xué)作品,迄今已出版、發(fā)表小說、散文隨筆等近300萬字。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隱秘盛開》、《櫟樹的囚徒》、《紅殤》、《閃爍在你的枝頭》以及小說集《現(xiàn)場逃逸》、《失傳的游戲》、《完美的旅行》和散文隨筆集《春天看羅丹》《悠長的邂逅》等。曾獲《上海文學(xué)》優(yōu)秀作品獎,《中國作家》大紅鷹優(yōu)秀作品獎等一些文學(xué)獎項,亦有作品被翻譯為英、法等文字在海外發(fā)表、出版。作品《心愛的樹》獲第四屆魯迅文學(xué)獎(2004—2006年)全國優(yōu)秀中篇小說獎。現(xiàn)為中國作協(xié)會員、山西省作協(xié)主席團委員、太原市文聯(lián)副主席、一級作家。
目錄
引言……1
第一章 勝利逃亡……1
第二章 馬路天使……37
第三章 驛站……73
第四章 傷心街巷……102 第五章 “花園”里的情和愛……144
第六章 沉默與輝煌……177
第七章 艷歌……201
后記 在哪里和你相遇……223
1966年,從夏天開始,我就變成了一個無人管束自由自在的野孩子。生活全改變了,好像是世界的末日,又好像是古往今來最盛大的狂歡節(jié),這要看你屬于什么顏色,紅色還是黑色。
我家是黑色的,我想忘記這事實,于是我就逃到了街頭。我對自己說,就當(dāng)你是個孤兒好了。這樣一來家里發(fā)生的那些倒霉的事情好像就和我沒什么關(guān)系了。我到處游逛,看著熱鬧,有一天,我看見我同學(xué)的父親戴著一只高高的痰盂游街,那樣子真滑稽可笑。我覺得挺解氣,因為那男同學(xué)平時總是欺負我,還用彈弓打破過我的頭。我興沖沖跟著人群,跑前跑后,快活得不得了?墒菨u漸地我放慢了腳步,停下來。我眼前出現(xiàn)了另一個同樣倒霉同樣屈辱的形象,那是父親。淚水一下子涌上來,我想,要是我真是個孤兒該多好啊。
有一次路過一條小街,看見院子里在開批斗會。桌子上面摞桌子,疊羅漢似的,上面顫顫巍巍站著一個白發(fā)蒼蒼的老太太,她三寸金蓮似的小腳踩在搖搖欲墜的桌子筑成的寶塔尖上,渾身哆嗦。我一下子掉轉(zhuǎn)了頭,心里一陣顫抖,那一瞬間我以為站在那寶塔尖上的是我的祖母。就是那一天,我下決心要離開我們這城市,我東撞西撞,來到了鐵道旁。我像電影上演的那樣沿著鐵軌走了很遠。后來我走累了,太陽也要下山了,眼前的鐵軌,像明亮輝煌的金蛇一樣無聲游動,我忽然害怕了。我想你有扒火車討飯偷東西騙人做小流浪兒的勇氣嗎?一列火車呼嘯著從我身旁馳過,煤煙迷了我的眼,還有什么東西“嗖”地打在我臉上,是從窗口飛出的一截蘋果皮。清涼而濕潤的蘋果皮讓我一下子想起了和平的日子。列車馳過去了,看不見了。我掉轉(zhuǎn)頭,朝來的方向,朝我們城市的方向,朝我深深痛恨的地方,走去。那是我的家,我的城,我的厄運,我逃不掉。
現(xiàn)在想起來,那也許是我真正走進這城市的一個機會,走進它深藏不露的身體和內(nèi)心。但是我錯過了,我在危難的時刻和一個城市失之交臂。
我一向認識的城市,光明、單純、來歷清楚,具有“新世界”的意味,是時代的產(chǎn)兒。聽聽那些名字:五一廣場、人民電影院、紅旗劇場、解放大樓、青年路,這就是我生活的邊界也是我辨認這座城市的坐標和燈塔。這樣一些名字,切斷了一個孩子通往城市深處的道路。也有一些中性的地名,比如,大南門、并州路,還有,上馬街,其中有了時間的味道和可疑的氣息,但是一個生活在偉大時代宣傳畫中的孩子,還遠遠沒有到達感受時間之美的年齡和年代。
還有想當(dāng)然的誤解,比如,我們城市最著名的那條大街--迎澤街,還有因為坐落在這著名的街上而被命名的迎澤賓館、迎澤公園,一直被我想當(dāng)然地理解成--迎接毛澤東的意思,或者是迎接他的恩澤的意思。(后來才知道,它是因為古城門迎澤門而得名。)這太簡單了。因為我們從小就知道,迎澤大街、迎澤賓館、還有迎澤公園,這都是新中國的產(chǎn)物和成就,是新中國帶給我們?nèi)嗣竦亩髑。在舊社會,到哪里去找這樣寬闊的、光明耀眼的、在節(jié)日供鮮花和彩車通過的、簡直可與驕傲的長安大街媲美的大街?而迎澤公園,當(dāng)年不過是一個爛泥塘和一片荒涼的野墳場,我們年輕的父母當(dāng)年都參與了把它改造成一個公園的義務(wù)勞動。他們唱著歌頌新中國的歌兒,快樂地拋灑汗水,把掘出來的一根根無名無姓的白骨意氣風(fēng)發(fā)嘎吧嘎吧踩在腳底。
最有代表性的當(dāng)屬迎澤賓館。它由兩座建筑物組成,它們分別被稱為東樓和西樓。西樓還有另外一個名字,叫八角樓,以形狀得名。東西兩樓相互依恃,如親人般你呼我應(yīng)。在我小的時候,情況可不是這樣。在相當(dāng)長的一段時間里,西樓,也就是八角樓只是一個廢墟樣的建筑工地。鋼筋和混凝土澆鑄出的地基高出地面不過一兩米。無論從近處還是遠處,完全看不出它未來輝煌的形狀。有許多年,它荒蕪著,沉寂著,以一個丑陋的不負責(zé)任的廢墟形象伴隨著我們這些孩子一天天長大成人。它使我們完美的迎澤大街有了某種殘缺。大人們告訴我們,這就是蘇修背信棄義的結(jié)果。
原來這八角樓是蘇聯(lián)專家?guī)臀覀冊O(shè)計幫我們施工的。可剛剛打下地基,中蘇關(guān)系就徹底破裂了。蘇聯(lián)專家在某一天早晨帶著他們的圖紙悄然而去,給我們留下了這個啃不動的“半截子工程”。它荒廢在那里,風(fēng)吹雨淋,漸漸被荒草掩蓋,做了蟋蟀和老鼠的家園。后來,大約在七十年代初期,在中蘇最為交惡的時刻,我們的城市拉開了“大會戰(zhàn)”的序幕。(有一天,我十五歲的女兒問我什么叫大會戰(zhàn)?這真使我有滄海桑田之感。)若干天之后,我們的八角樓終于拔地而起。那時,它是我們城市最高層的建筑,它也一度代表了我們這個城市新建筑的頂峰。最重要的,就是,它是毛澤東思想和毛主席無產(chǎn)階級革命路線的偉大勝利。
這就是迎澤大街。它橫貫了我們整個城市,連接了東西兩山,(感覺上是這樣。)在我童年時,站在我們的五一廣場上,東山和西山是那樣清晰,看上去離我們很近,它使我產(chǎn)生錯覺,以為我隨時可以去那里玩上一圈,F(xiàn)在我閉上眼睛,還能回到那樣的時光之中:天很藍,白云很柔軟。沒有那些礙眼的丑陋的高層建筑阻擋我們眺望的視線。這是唯一、唯一溫情的時刻,讓我硬不起心腸說這個城市的壞話。
在一個光明單純的新世界里,偶爾會有一兩個名字凸現(xiàn)出來,像界碑一樣指向陳舊和斑駁的歲月流年!傲铩本褪沁@樣一個地方。關(guān)于柳巷的傳說,我還要到很多年之后才會知道,那是一個溫暖的傳說。說的是元朝末年,朱元璋打天下的時候,他派大將常遇春來我們太原打探軍情,不想被元兵發(fā)現(xiàn)。元兵將常遇春追趕到一條巷子里,走投無路時,一個老大娘掩護了他,老大娘把他藏到了自家院子里柴房一類的地方,然后裝聾作啞地打發(fā)走了追兵。常遇春得救了。大恩不言謝,他對大娘說,某月某日,讓大娘在自家大門前插一根柳條為記。那個“某月某日”,就是朱元璋計劃攻破我們城市的日子。大娘是個善良的老人,到了那一天,她讓整整一條巷子里的人,人人在自家門前都插了柳條。明軍破了城,燒殺搶掠,常遇春有令,凡門前有柳條者一律不許兵士騷擾。這就是常遇春報答老人救命之恩的方式,報答我們城市的方式。于是,那整整一條巷子,被門前纖弱的柳條庇護了下來,那一根根柳條,沐風(fēng)櫛雨,一天天,一年年,抽條長葉,長成了翠綠而漂亮的柳樹,從此,那條巷子就被更名為“柳巷”。
在我少年時,柳巷已經(jīng)沒有多少棵柳樹了,也從沒有人告訴過我關(guān)于柳巷的來歷,那個傳說被新世界弄丟了。盡管如此,這個柳巷,它仍然有著某種可疑的的氣味,它的繁華熱鬧、它的五光十色,似乎都是陳舊和沉厚的。聽聽那些商店的名字:
老香村:這是賣南北糕點和糖果的地方,賣南方風(fēng)味的“南糖”、桂花牛皮糖和干桂元,也賣店里自制的“薩其瑪”和著名的“聞喜煮餅”!奥勏仓箫灐笔且环N晉南的點心,用油和蜂蜜和面,白糖做餡,極甜軟,我小時候很喜歡吃它。
六味齋:這是賣醬肉的地方。醬豬肝、豬心、肘花、大肚、小肚,還有包著薄薄一層蛋皮的雞蛋卷。這里的醬肉,“肥而不膩,瘦而不柴”,聞名遐邇。這八個字一直閃爍在它的牌匾上和櫥窗里,也同樣在我們的記憶中閃閃發(fā)光。
華泰厚:這是做衣服的地方。里面堆著各種毛料、綢緞,有著樟腦的氣味和陰暗的感覺。這不是我們愛去的地方,我們的母親愛在那里出沒。有時,她們穿上一條新褲子,嗶嘰的料子,筆管條直,那就是華泰厚的旗幟。她們是那么得意地等著人家來詢問,哪兒做的?她們好嘹亮地回答:華泰厚!但是華泰厚和一個孩子的生活永遠不沾邊。
還有“老鼠窟窿”,是賣元宵的甜食店。這里的元宵,皮糯餡大,餡是桂花玫瑰什錦餡。除了元宵,這里還賣麻團和涼糕。其實,在屬于我們的年代,這里的元宵好吃與否并不具備比較的意義,它是獨此一家,別無分店。很多年里,它幾乎是我們這個城市唯一一家賣元宵和江米甜食的地方;ǘ清X吃一碗(八個)桂花元宵,湯隨便添,那是我們身心俱陶醉的節(jié)日。
除此而外,還有:開明照相館、開化寺商場、認一力餃子館、一間樓、林香齋飯店……等等、等等。
只不過,1966年酷熱的夏天,這些百年老店黑底金字的招牌,全都被革命掃蕩一空,一夜之間,新桃換舊符。老香村變成了“立新食品店”、六味齋變成了“工農(nóng)兵醬肉店”,還有一大串為民、利群、紅衛(wèi)……這樣一些名字終于使一個可疑的老柳巷舊貌換新顏,也及時阻止了一個茫然徘徊的孩子在歧路上迷失。
也有幸存下來的名字,比如,長風(fēng)劇場。這本來就是一個嵌在老柳巷中的新建筑,F(xiàn)在它安然無恙,庇護著我,給我安全感和有關(guān)和平生活的記憶。躲在它黑暗的肚子里是我為自己找到的最安全的場所。只要花五分錢,我就可疑走進昔日的生活,盤桓在那里,忘記外面那個正在翻天復(fù)地的世界。
電影院奇跡般開放著,演一些還未被宣判為毒草的電影。要不了多久,真正荒蕪的時刻就要到來了。我們很快將要淪入沒有電影可看的沉寂歲月。預(yù)示這一時刻到來的喪鐘就要敲響,此刻人心惶惶,里面幾乎沒什么觀眾,而放映的片子也雜亂無章,末世的氣味在空曠的電影院里象雨云一樣聚積。只有銀幕閃閃發(fā)亮,它引誘著一個惶恐的企圖從現(xiàn)實出逃的孩子象引誘著撲火的飛蛾。
忘記看了些什么電影。
只記住了一個。因為這電影有些奇怪。在那樣的時代氣氛中它似乎是一條漏網(wǎng)的魚,一只從槍口下逃出的狐貍,它美麗的金紅的大尾巴在白雪茫茫的荒原中一閃而逝。它還像一個從家鄉(xiāng)逃跑的地主,躲避著土改和清算?傊o我逃亡的印象。其實,這是一個現(xiàn)實主義的電影,它的名字叫《斯維爾德洛夫》。
后來,在《列寧在十月》、《列寧在一九一八》這兩部電影中我們將要認識的那個戴夾鼻眼鏡、留黑胡子的小個子男人,是這部影片的主角。這是一部革命的電影,可不知為什么留給我的是感傷的回憶。一個男高音歌唱家,在舞臺上裝扮成魔鬼的形象,用他俄羅斯遼闊又荒涼的歌喉唱道:
眾人死在刀劍下,魔鬼一旁正歡笑,
眾人死在刀劍下,魔鬼一旁正歡笑……
那歌聲讓人悲傷和流淚。
還有一個游樂場的鏡頭,一個雜耍班子的小丑叫著,“歡樂吧,歡樂吧,這是一個歡樂的年代!”這叫聲也充滿悲傷和滅亡的傷痛。
我不知道在革命的廟堂的歷史和在俄羅斯人民的民間的歷史中,斯維爾德洛夫究竟是怎樣一個人,可我對他充滿好感。我覺得他是一個深情的憂郁的革命者,還有些像詩人。他就這樣溫柔和朦朧地活在我的記憶中,越來越遙遠,越來越模糊,最后融入原野般蒼茫溫暖的背景。
看完《斯維爾德洛夫》的當(dāng)天,我回到家里,聽說了一件事。我家的一位朋友,我非常喜歡的一個叔叔,他妻子在這個早晨服毒自殺了。她自殺的原因是因為,她不愿揭發(fā)她的一位好友,但是人們威脅她,二十四小時之內(nèi)如若她拒不揭發(fā),革命群眾就要對她采取行動。他們讓她欣賞糊好的白帽子,足有一米多高,在1966年夏秋兩季,這樣的帽子撲天蓋地,遍及每一個城市和街頭。但是叔叔的妻子以死亡的方式斷然拒絕了它。這是我知道的一個從羞辱中成功逃亡的例子。
叔叔的妻子,在人們的嘴里,是一個資產(chǎn)階級嬌小姐,來自北京,學(xué)醫(yī)。在夏天總是穿漂亮的布拉吉,手指頎長,從她白如凝脂的頎長的手指上暴露出她血統(tǒng)的秘密。她是我認識的人中唯一一個用生命捍衛(wèi)尊嚴的人。
但是所有的人,包括她的親人、朋友,大家都說她太脆弱。
也有不成功的逃跑。
比如,白娘子。她是我同學(xué)小五的母親,也是我家的鄰居。她并不姓白,可一院子的人無論老少背地里都這么叫她。白娘子,白娘子!抑揚頓挫。我知道白娘子是一條白蛇,可她和一條蛇有什么關(guān)系呢?我倒覺得她更像一只鳥,有著非同尋常的華麗的羽毛。她是個家庭婦女,沒有工作,卻衣著講究。她的丈夫趙佩璜是個名醫(yī),在遙遠的年代里她有各式旗袍:棉的、綢的、軟緞的、羽紗的和華貴的裘皮大衣,它們像陽光一樣照耀著她的日常生活。我六、七歲的時候還看到她穿湖藍色的紗旗袍手搖檀香扇在樹下乘涼的樣子?珊髞硭鼈兯坪跸Я恕K鼈兊闹魅撕退械臅r代婦女一樣,換上了樸素的制服。
但是1966年到來了。這些美麗的彩虹般的衣服終于在某一天重見天日,它們繚亂地堆在院子里,在陽光中散發(fā)出樟腦、楠木箱和死亡的動物毛皮的濃郁氣味,供人們參觀、批判、咀咒、或暗中欣賞。衣服的主人則滿身血污和墨漬,跪在八月的驕陽和飛揚的塵土中向人民請罪。
一天早晨,我站在院子里刷牙。我正朝腳下粗壯的葵花桿上響亮地吐著漱口水,忽然覺得有人叫我。我回過頭,看見了白娘子。她從我身邊走了過去。她并沒有叫我,她就像沒有看見我一樣。那么是誰叫我呢?這個問題在后來的歲月中一直困擾著我。我看她從我身邊走過,我記得非常、非常清楚,在這個早晨,她穿一件灰上衣,藍布褲,這使她的背影看上去非常寒傖和平凡。
這個早晨,向日葵開始耷拉腦袋,它們結(jié)籽了,做了母親。一些枯萎的黃花瓣像產(chǎn)婦的頭發(fā)一樣慢慢脫落,落在地上、陰溝里。這就是白娘子在最后的早晨看到的人間美景。
她就是在這天出了事。黃昏時我聽到了這兇信。她跳湖自殺了,跳了公園的人工湖,就是我們的父母們多年前唱著歌兒親手挖掘出來的湖泊。那湖有個動聽的名字--迎澤湖。人們說白娘子的尸首已經(jīng)打撈上來,泡得不成樣子。人們用手比劃著,說,頭腫了有這么大。
不過人們并不怎么震驚。
我也不。
我照樣吃我的晚飯,呼嚕呼嚕喝粥。喝著喝著,不知怎么就咽不下去了。我想,原來早上那一見,是我和白娘子阿姨此生最后的一面!
水淋淋的白娘子阿姨,躺在與我們院子僅一墻之隔的醫(yī)院的太平間,那兒雜草叢生,青苔滿地,是我所知道的最簡陋荒涼骯臟的一個太平間。我等著哭聲。以往,從那里傳出的猝不及防的哭聲常常驚擾我們的黑夜和黎明?墒菦]有,這一夜,風(fēng)平浪靜,沒有人哭她。她有五個兒女,一個賽一個漂亮、帥氣,包括我的同學(xué)小五。但是他們不哭她。
他們靜悄悄地為她辦了喪事。
后來聽說那天她在湖邊轉(zhuǎn)悠了很久。她從藏經(jīng)樓那里穿過桃杏林和長廊來到前湖,然后她走過石橋,又走過九曲木橋,在水榭那里坐了很久。一個賣爆米花的老太太最后看她朝后湖走去,后湖比較偏僻,幾乎沒有游人。
滿湖飄著蝴蝶般金黃的落葉。
幾個小時之后人們才發(fā)現(xiàn)她的尸體。漂了上來。肚子漲成了一面鼓,撐開了褲子,赤裸的肚皮在陽光下亮晶晶閃爍。這很奇怪,她本來希望自己消失和沒有,可看上去她竟遠比平時龐大,龐大和丑陋。賣爆米花的老太太最先看見了她,不由地放聲尖叫。
后來聽說給她穿衣服費了很多事。
先是給她換了一件藍制服上衣,特別肥大的一件,是她丈夫趙先生的,可是仍然扣不住扣子,也就算了,到哪兒去找現(xiàn)成的衣服呢?但是她最小的女兒,十二歲的小五不答應(yīng),小五說,
“媽說走的時候要穿那件絲棉襖!”
她的話讓人嚇一大跳。
“什么?”
“媽說,走的時候穿那件絲棉襖。”
“哪件?”
“黑緞子的,在柜頂上的箱子里!
小五搬來凳子,踩上去,開皮箱。她踮起腳尖兒,還是夠不著箱蓋。她大姐一把把她推下去,自己上去打開箱子,手一摸,觸摸到了柔軟的、冰涼的、水一樣滑動的織物--原來它就在最上面。
她大姐站在凳子上嘩地抖開了它。
絕美的、絕望的那種黑,上面灑滿大朵大朵金色的牡丹,還有魂魄似的大蝴蝶,東一只、西一只,飛舞著,盤旋在花叢中,落在花瓣上,美艷驚人。還有一種奇怪的、神秘的安詳之氣和光明,不可觸碰,遙不可及,好像那是天國的某個角落。
五個兒女都呆住了。
這光明的景象刺痛了他們的眼睛。他們涌出眼淚。
可是它太瘦了。無論他們怎么努力,也沒有辦法把那個變形的龐大的身體塞進這瑰麗的牡丹園中去。沒有奇跡,他們不知道拿這天國的花園怎么辦。他們?nèi)巳艘簧泶蠛,最后他們放棄了。大姐說,
“算了吧,還穿那件藍制服吧!
結(jié)果,這個女人就是到了另一個世界也仍然只能是這個時代的人,這個她奮不顧身撇下親人要逃離的,——冰冷殘忍和恐懼的時代。她穿著這個時代的制服,也沒有帶別的換洗衣服。那個世界的人一眼就可從這扣不住扣子的男人的制服上辨認出她的來歷。活著的人還有可能走出一個時代,而她卻成為這個時代的永恒。
這沒有被抄走的、奇跡般保存下來的黑綢緞絲棉襖從此成為趙家的一個謎和一塊心病。小五的大姐在一些回憶的夜晚輕輕撫摸這光滑如水的漂亮的織物,心里想,小五怎么知道媽要穿這件棉襖?只不過,她從沒把這句話問出口,小五也不說。
在街上有一天我碰到了林萍。對了她和那個歌星林萍同名。但我認識的這個林萍不會唱歌。她聲音很沙啞,臉盤像向日葵一樣又大又扁,可她的身體和四肢卻出人意料地纖細柔軟,像春天的植物一樣飽含綠色新鮮的汁液,芳香四溢。她是我在少年宮藝術(shù)團認識的伙伴。我是合唱團一名最普通的團員,而她則是舞蹈隊的主力。
我們的藝術(shù)團,有個十分俄羅斯化的名字:小紅星藝術(shù)團。這讓我想起蘇聯(lián)紅軍、克里姆林宮、還有女英雄古里婭。在那本叫做《古里婭的道路》的書中,幼小的古里婭每天晚上都要望著克里姆林宮宮頂上的紅星才能入睡。
每逢節(jié)日,六一、十一、還有新年,就是我們演出的日子;蚴莵砹耸裁促F賓。比如來自非洲或北京的什么客人。記得來過剛果朋友,忘了是剛果(金)還是剛果(布),是一些游擊隊員,在禮堂里為我們做了關(guān)于游擊隊和叢林的報告。報告我們一句也聽不懂,只聽懂了三個字:毛澤東,于是全場歡聲雷動。以為他是用漢語說了這個偉大的名字。還有電影演員于藍,于藍的到來使我們激動萬分,一個電影演員,這簡直是來自夢境的榮耀的使者!身披霞光、前額上綴著星星、一步一朵鮮花、不食人間煙火。何況這位演員還是江姐的扮演者,于是這激動就變成了雙重的激動:夢境和革命理想的結(jié)合。
這樣的日子,就是林萍閃耀的日子。
在開場的大合唱之后,我就變成了臺下的觀眾。我坐在蕓蕓眾生之中遙望林萍,她扁平的臉在夢境般的燈光下飽滿起來,就像一朵花,在時光中靜靜地吸吮和孕育,然后在某一個早晨迎風(fēng)怒放,花心里閃爍著最新鮮的朝露。她使我目亂神迷,我想,這個迷人的女孩兒是誰。窟@個女孩兒,她一會兒是手持紅櫻槍的兒童團員,一會兒是幸福的公社向陽花,再一會兒,她又變成了遙遠的西貢街頭賣花的窮孩子,她的生命是多么繽紛燦爛和豐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