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尾魚(月光之愛——中國經(jīng)典女性文學,為您構建愛情的理想家園,尋找心靈的棲息地)
定 價:22.1 元
叢書名:月光之愛
- 作者:唐韻 著
- 出版時間:2013/3/1
- ISBN:9787229053734
- 出 版 社:重慶出版社
- 中圖法分類:I247.57
- 頁碼:368
- 紙張:膠版紙
- 版次:1
- 開本:32開
“月光之愛”選粹以愛情為主題的小說系列,愛情是人類最美好、最神圣的情感,是文學最有魅力的敘述。在當代社會,愛情越來越不被人們珍惜,但唯有文學始終與愛情相伴。愛情在現(xiàn)實中被稀釋,但它仍然是文學中最生動的一股清泉。我們尤其不能忽略女性作家對愛情的書寫,她們是愛情最真誠的守護人。
該書為“月光之愛”書系之一,是一部探尋心靈深處性與愛之秘密的長篇小說,是近年長篇小說創(chuàng)作中產(chǎn)生的優(yōu)秀作品之一!而P尾魚》是關于“身體”的文學表達,但擺脫了“身體寫作”這一名詞的貶義禁錮,剝開了“身體”表象,觸摸到了身體與心靈之間的神秘聯(lián)系。
一頭連著不可抗拒的歷史宿命,一頭連著復雜的當下生活。
糾結不清的眾多情事,貫穿著性之思,卻無性之實,在小說最后指向的是女性的自我救贖如何完成。
故事橫穿了五個年代,1950年代-1990年代,如刀片斜切過三代人的不堪往事。這部小說堪稱現(xiàn)代中國式家族血脈史。飽含著成長的秘密,不斷追問著性與愛的歸宿將在何方。
博雅醫(yī)學院英語醫(yī)學系高材生舒展,是一位家教嚴格行為端正的乖乖女,卻總是陷入與氣質(zhì)憂郁的年長已婚男子的不倫之戀中,同時又拒絕真正與異性發(fā)生性關系。導師穆晨鍾意外發(fā)現(xiàn)舒展有嗜血和迷戀尸體傾向,故特招其為自己的研究生欲對其進行心理救治。在幫助舒展治療心理障礙的過程中,穆晨鍾逐漸進入舒展隱秘的內(nèi)心世界,揭開了她童年特殊的家庭背景、瀕死經(jīng)歷的記憶、扭曲的戀父情結以及懼怕兩性關系的緣由,兩人遂墜入愛河,在校園里掀起軒然大波。穆晨鍾因師生戀身敗名裂被迫出逃海外,舒展卻隔空提出分手,穆深受打擊悔稱錯在當初沒有和舒展發(fā)生性關系。震怒之下舒展發(fā)誓,要以失去貞節(jié)為實驗手段,證明兩人之間另有矛盾癥結。作品以舒展百般努力丟棄貞節(jié)卻又屢屢失敗為線索,抽絲剝繭追本溯源挖掘出父輩祖輩們在沉重政治陰霾下痛苦掙扎的人生,以及這些往事以怎樣頑固的力量延續(xù)到后代的生活里,成為他們難以抗拒的宿命。
性是這部小說中一根刺探人們神經(jīng)的探針。它的游蹤令讀者沉入其中,迎接不斷襲來的跌宕情節(jié)。
關于“身體”的文學表達,揭示宿命里力量對人的命運的牽絆。隱秘性記憶層層剝開,女性的自我救贖如何完成?
唐韻,女,湖南常德人,醫(yī)學碩士、文學碩士,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在《人民文學》、《青年文學》、《中國作家》、《作家》等刊物發(fā)表文學作品逾百萬字,出版有小說集《棉桃》,散文集《我們的蝸居和飛鳥》,長篇文化散文《左岸的黃河》、《一個人的藏地》、《北中國的另一種時間》,人文地理叢書《影像中國·青!罚g著《思維世界的語言》等,曾獲解放軍文藝新作品一等獎、冰心散文獎等多個獎項,現(xiàn)供職于解放軍藝術學院文藝研究所。
前奏:V計劃
第一章
5月,夕陽
美國男孩與倫敦先生
還是偷情了
《法醫(yī)學圖譜》
萼齒花的芳香
第二章
迷戀女人乳房的孩子
“來吧,我的孩子!”
五歲那年的風箏
記住今夜吧
以藍天的名義
疼痛的雁陣
前奏:V計劃
第一章
5月,夕陽
美國男孩與倫敦先生
還是偷情了
《法醫(yī)學圖譜》
萼齒花的芳香
第二章
迷戀女人乳房的孩子
“來吧,我的孩子!”
五歲那年的風箏
記住今夜吧
以藍天的名義
疼痛的雁陣
第三章
黨校單人宿舍
會偷情不會戀愛
就做了撲火的飛蛾
沉睡的初夜
畢業(yè)生
并蒂之愛
憤怒羅生門
第四章
我撒謊失去了貞節(jié)
美國病人
想像阿甘一樣
不堪一擊的語言
如絲帶般的血
換妻俱樂部
“果”
第五章
小不點之死
結束前的倉皇
恰同學少年
空空蕩蕩的墳塋
御風而飛的蠶
尾聲:西藏的歡床
第一章
五月,和夕陽
穆晨鍾第一次走進我的生活時,我正坐在1993年博雅醫(yī)學院圖書館二樓資料室西側臨窗的一張書桌前,瀏覽學校新印制的《英語醫(yī)學系(89級)碩士研究生專業(yè)暨導師名單》。按照學校規(guī)定,我們七年制英語醫(yī)學系學生應該在第四學年結束前為自己選定一個導師,以便在未來三年里于學業(yè)上有一個追隨的目標。
那是五月初的一天,時間接近傍晚。我漫無目的地在校園里走,因為季節(jié)和時光搭配得過于美妙,也因為一時無事,我突然改變了前進的方向,決定到圖書館去坐上一坐。同時,等待食堂開飯。
偶然和隨意使我沒有認真閱讀任何一篇論文的想法。我沿著閱覽架上一路走過,最后停在屋子盡頭一個架子面前,拿起我剛才提到的那本小冊子,走去坐到我前面坐著的那個位置。
我依然心不在焉。
對于讀研,我已經(jīng)有了打算。之前,尚堯說要收我作研究生,我答應了他的。尚堯是博雅病理解剖學教研室主任,中科院院士,學校學術委員會、職稱評審委員會、研究生答辯委員會主任委員,博雅最有名的教授。尚堯出生在南洋一個望族,父親尚逸臣是著名華僑領袖,抗日戰(zhàn)爭時與陳嘉庚一道花重金招募了一支志愿軍,回國投入滇緬公路運輸線,為國家做了很多事。尚堯在美國接受教育,是哈佛的博士。
在博雅,作尚堯的研究生是一件很有面子的事。
我和尚堯相識在附屬醫(yī)院的尸體房里。大二第一學期,我們上病理解剖學。病理教研室有一項常規(guī)工作是替臨床科室做尸檢。我跟主課老師孫朝暉關系好,常央求他帶我去看尸檢?吹拇螖(shù)多了,一些不重要的步驟我也被準許操刀。一次,我給一位死者剝臉皮。這是我特別愛做的活兒,但是那次我犯了一個錯誤。死者生前罹患癌癥,長期營養(yǎng)匱乏使他體內(nèi)的水份和脂肪消耗殆盡。他的臉皮被從前額發(fā)際的地方割開掀起,卻阻擋在眉弓怎么也不過去。我雙手拽住死者的臉皮,一直使著力,但它就是紋絲未動。
我和死者僵持在那里。有那么一瞬間,我甚至以為他活了過來,正聚集力量要把我拉到他懷中。這個念頭把我驚出一身冷汗。我想松開手,手臂卻像灌了鉛,跟死者緊緊焊在一塊,怎么也分不開。大約過了一分鐘,——也許沒那么久吧,我突然就崩潰了,失聲尖叫起來。
周圍人不明白出了什么事,只有尚堯發(fā)現(xiàn)了我的恐懼。尚堯原先站在隔我兩個人的地方,雙手插在白大衣口袋里,冷靜而無不挑剔地看著我操作;他這時撥開孫朝暉和另一名助手,一步上前拿起解剖臺上的手術刀,替我在關鍵的地方“唰唰”補了兩下。
“嗞啦”一聲,那人的臉皮被我猛地掀起,倒扣著兜到他的下巴上。
這股力量如此巨大,以致我像射出了子彈的彈殼反彈出去,踉蹌著向后跌倒。又是尚堯眼疾手快,在旁人本能地向外躲閃的同時,退步欺到我身邊,一個海底撈月將我穩(wěn)穩(wěn)攬在他的懷中。
尚堯這樣做之前,還能夠從容地放下手里的手術刀,不致讓它傷害到我。
“AreyouOK?”尚堯低頭注視著他懷里魂飛魄散的女學生,萬般溫存。
我一頁一頁翻動著冊子,不時舉起貼在鼻子上輕輕嗅上一下。新鮮油墨散發(fā)出的醇厚香味讓我愉快,我于是抬眼向窗外,欣賞著五月的天光和夕陽。
我喜歡五月,以及夕陽。
五月的天氣是一年中最舒適的,它不僅遠離了殘冬的蕭瑟和冷酷,連春天里萬物復蘇帶來的忙亂和嘈雜也沒有了。五月的每一片葉子都是持久的,你可以一直期盼它們堅持到秋天,甚至從中結出果實。我喜歡五月,因為這個月里有我的生日。我的生日在這個月的16號,5月16號。小時候,我常被母親斥為“5·16分子”,因為我慣于破壞和制造混亂。母親這樣說時我總抗辯,說要是那樣,陳子東才是真正的“5·16分子”呢。陳子東是我家樓下的鄰居,比我大8歲,恰巧在1966年5月16日這天出生。陳子東是一個孤兒,他媽生他時難產(chǎn)死了,他爸是空軍司令員,“文革”一開始也自殺死了。
陳子東后來被我家樓下的李嬸收養(yǎng)。李嬸是一個獨居的女人,她以前做過妓女,后來被一個相好的國民黨軍官贖了身。北平解放時,李嬸的丈夫把大老婆和孩子送去臺灣,自己隨傅作義起義投了誠。上世紀50年代,李嬸的丈夫在一次運動中被槍斃,簽署命令的恰是陳子東的父親陳克。李嬸在危難之時收養(yǎng)殺夫仇人的遺孤,這件事令大院里的人對她多少生出些敬佩。
而之前,他們對這個陰郁妖嬈的女人一向是不齒的。
我說的這個大院在北京的西城。類似的院子附近還有幾個,都是部隊的機關單位。我父親何盛章是司令部機要參謀,空軍最優(yōu)秀的飛行機械安全專家。母親舒立在大院機關醫(yī)院工作,是一名藥劑師。因為父親,我家住在北院臨街一排雙層洋房二樓的一套四居室里。那房子原先是修給蘇聯(lián)專家的,有著極高的凈空和鑲嵌仔細的橡木地板,房頂貼著石膏雕花紋飾,門楣厚重、窗欞闊大,每一扇門窗上面都壓著半個發(fā)條橙子的拱圓,十分漂亮。
我的房間是最西北的一個小間,因為我是家里最小的孩子。
我還有一個哥哥何雨。他比我大4歲,我是他的妹妹。
四歲那年,一天何雨神秘地來告訴我,說我們的身體里有好幾種血統(tǒng)。何雨說:“鬧鬧你知道嗎,我們的祖父是漢族人,我們的祖母是維族人,我們的外公是滿族人,我們的外婆是朝鮮族人!
鬧鬧是我的小名。因為我從小比較愛哭,很鬧人。“這樣算下來,”何雨總結說,“我們的身體里就有1/4漢族血統(tǒng)、1/4滿族血統(tǒng)、1/4維族血統(tǒng)、和1/4朝鮮族血統(tǒng)!
那是我第一次聽到“血統(tǒng)”這個詞。我因為錯誤地把它跟當時廣播劇中頻繁出現(xiàn)的“軍統(tǒng)”“中統(tǒng)”相混淆,而渾身不自在。我進而又聯(lián)想到“水桶”——這你得原諒我,我那時才4歲,還不怎么認字,不知道這個“桶”和那個“統(tǒng)”不是一個字,而何雨說的幾分之一幾分之一什么的,更讓我有理由把它們放到一起。家里有一只大木桶,是父親洗衣服和夏天存水用的,由一片一片彎曲的厚木板組成,被兩個鐵圈上下箍在一起。我因此就想,我和何雨身體里這些亂七八糟的血統(tǒng),又是靠什么攏在一起的呢?——我擔心的是,它們會不會哪天突然散開,或者“吧嗒”缺掉一塊壞了呢。
我家的水桶確實發(fā)生過這樣的事,父親用生鐵片和釘子勉強修補好,但之后總漏水,無法再嚴絲合縫,像一只完整的水桶。
我愁容滿面,問何雨哪里得來的這消息。何雨翻了翻眼睛,說:
“這是秘密,我不能告訴你,但是千真萬確!
何雨像一個克格勃,整天熱衷于收集家庭的秘密。何雨聰穎、敏感,生性多疑,且堅信自己的判斷。何雨13歲就進了清華,他現(xiàn)在人在美國。我則不同。我心思緩慢,生活中的許多事要被我裝在腦子里很久才可以想明白。
原本,我的生日不在5月。我的生日原本在7月1日這天,但是我早產(chǎn)了。我出生那天晚上,空軍一個負責調(diào)查“林彪反黨集團”的專案組突然闖進我家?guī)ё吡烁赣H。母親受到驚嚇,提前45天把我生了下來。深夜,陳子東摸黑絆倒在我媽身上時,母親已經(jīng)昏死過去很久。她的肚子底下,壓著一雙嶄新的43碼男式軍用膠鞋。父親被人粗暴地帶走后,母親想起他還穿著拖鞋。母親希望父親有一雙新鞋子,就別著她的大肚子,費力地從茶幾下面儲物柜里翻出一雙新膠鞋追了出去。
我前面提過,陳子東的生日和我的生日是同一天,而他的生日又是他媽媽的忌日。每年這天,李嬸都帶陳子東到南院小樹林里給他媽燒紙。這種行為在當時是不被允許的,所以他們總是趁黑偷偷摸摸地來去。在陳子東的幫助下,李嬸把我媽拖到她家中。李嬸折騰了很久,最后用舊時代秘密流傳在她們那個行業(yè)里的一包什么東西給我媽灌下,母親才把我生了下來。
我出生時沒有呼吸,臍帶在脖子上繞了兩圈半,并鬼斧神工地打了一個結實的豬蹄扣。
早產(chǎn)和難產(chǎn)影響了我的發(fā)育。我的前庭神經(jīng)系統(tǒng)不好,走路很容易跌跤。感覺系統(tǒng)也不好,過于敏感、怕疼。我牙釉質(zhì)發(fā)育不全,牙齒像最差勁的豆腐渣工程,很愛長蟲子。我有異食癖,喜歡摳食潮濕的墻皮和泥土,喜歡苯環(huán)類制品和來蘇水的氣味,喜歡啃手指甲。此外,我還患有數(shù)盲癥、思維奔逸癥和嚴重的詞語釋義分裂癥,——14歲時,我又得了美尼爾氏綜合征。這些毛病在后來的日子里,給我?guī)頍o盡的麻煩。
五歲半那年,父親把我送到山西太行山北麓一個叫旺寧的村子。父親早年認識旺寧一個叫秦懷玉的民辦教師,我得以入了旺寧村小。半年后,我轉(zhuǎn)學回城,成功繞開了當時還十分嚴格的七歲入學制度,插班進入空軍藍天小學。我是班上年齡最小的學生,父親很以此為得意。
父親覺得,在我的人生道路上,他為我開了一個好頭。
不過,除了之后糾正我頑固的左撇子,父親不再對我的學習寄予厚望。從小到大,我永遠不能讓自己在上課的時候看上去像是坐在一張上面沒有圖釘?shù)囊巫由。我控制不了不和同學交頭接耳、不接話把兒、不傳字條,不把前面女同學的辮子綁在什么東西上,讓她起立回答問題時發(fā)出驚叫。為此,我沒少被老師懲罰,我爸媽也沒少被學校傳喚過去訓誡,他們?nèi)缓笥肿屛以俳邮軕土P。如果究其原因,現(xiàn)在眾多仁慈的育兒專家們會將問題的癥結指向我的早產(chǎn)和難產(chǎn)經(jīng)歷,以及我后面將要講到的我母親以42歲高齡強行生下我的事實。然而在當時,除了我自己,沒有人替我分擔責任。
不過,你看,我并沒有一敗涂地,而還是考上了博雅醫(yī)學院。博雅是中國最著名的醫(yī)學院,我所在的英語醫(yī)學系更是這所學校的“金字招牌”。英語系每屆只招收不到20人,學制七年,雙語教學,畢業(yè)直接獲碩士學位。走在海淀大學城,只要你說自己是博雅英語系的,沒有人不高看你一眼。我中學以后,學校引進西方機考模式,都是選擇題。這對我十分有利。很多時候,我并不確切知道問題的答案,只憑直覺,結果卻出人意料的好,連X型題都難不倒我。
有時,我懷疑我對事物是有預感的。
我最早發(fā)現(xiàn)自己的這種能力,是在唐山大地震那晚。憑借在空氣中聞到的一股特別氣味,我預先知道了大禍將要來臨。但我無法恰當表達我的預感,所以當樓下有人喊“地震啦,快逃命!”時,我和家人還是顯得異常狼狽。
之后,類似的事情又陸續(xù)發(fā)生過幾次。我逐漸發(fā)現(xiàn),我的預感只是預感而已,我不能阻止任何事情的發(fā)生——如果我不讓它更加麻煩的話。我預感的惟一作用只是讓我比別人更清楚地目睹生活中一切躲避不過的宿命一一兌現(xiàn)。
明白了這一點,我很傷心。有時,我感到孤獨,仿佛站在荒漠上,只有自己,和半個將落的夕陽。我心里充滿了曠世的絕決和快感,如同一塊被遺棄了的玉。
啊,終于說到夕陽了。說到夕陽,離穆晨鍾就不遠了。
如果說我喜歡5月,多少還有些自戀的成分在里面,那我對夕陽的迷戀就難以啟齒了。倘若晴空萬里下的那種夕陽或許還算一個交代。那種情形下,天空一半碧藍如洗一半彤云燦爛,仿佛盛宴的天堂,讓人心馳神往。但我最喜歡的,是無風的傍晚,混沌沌灰色的天空里,如同一枚陳舊的雞蛋黃粘在枝椏上的那種夕陽。那種陳舊的、暗淡的、帶著憂傷和蒼茫之感的夕陽。
那個5月的傍晚,我在那本散發(fā)著新鮮油墨香氣的小冊子上看到穆晨鍾的名字時,心里什么地方被碰觸了一下,發(fā)出一陣震顫。我停下,讓自己的目光抬起,透過圖書館不潔的窗戶投向遠方。這時,恰巧有一枚橘色的夕陽懸掛在因為逆光而暗淡的樹梢上。我不由得打了一個機靈,渾身傳過一陣難抑的瑟瑟。
那夕陽有著完美迷人的輪廓,平靜中略顯曖昧的色彩變化,映在天空里,顯得孤獨而詩意。這時的夕陽完全沒有了早晨的蓬勃和正午的恣肆,它不再強勢,對世界指手劃腳,它只仿佛一個過客,不事張揚,不躁動不安,帶著優(yōu)雅的高貴和一些依依不舍,即將離去。
不久后我見到穆晨鍾,又想起這一天的夕陽,和我看到它時周身不止的顫栗。
穆晨鍾有一頭和他年齡十分不符的花白頭發(fā),這使他看上去比實際年齡至少大上十歲。乍一看,穆晨鍾跟微軟新聞發(fā)布會上的比爾·蓋茨很有些像,他們都戴著寬大的褐色眼鏡,明顯駝著背,頭發(fā)花白,神情專注,笑容坦誠。后來,我在《NATURE》雜志上看到英國物理學家霍金的照片,也覺得他和穆晨鍾像。霍金坐在輪椅上別別扭扭的笑容,天真、純潔,竭盡全力,像浩渺宇宙中一縷清潔的塵埃。
但是,穆晨鍾身上另外有一種氣質(zhì),是蓋茨和霍金都沒有的。那就是憂郁,很深的憂郁。正是這種憂郁,使我見到穆晨鍾的第一眼,不由得想起我的父親。
早年,父親留學蘇聯(lián),在莫斯科大學學習飛機制造,差一點兒就拿到副博士,卻在最后時刻被組織召回。原來,父親在湖南鄉(xiāng)下的父親土改中劃成地主自殺身亡,組織上怕父親知道后會叛逃掉。按說,像父親這樣的人是該被清除出部隊的。但父親沒有。父親的腦袋里裝滿了飛行機械數(shù)據(jù),實在難得,組織上只好把他留下,內(nèi)部說好“控制使用”?蓪嶋H上,誰都想用父親,所有夢想擁兵自重的人都想用這個人。就這樣,許多年里父親被一些看不見的手從這個部門搶到那個部門,都是要害部門。然而,身懷絕技并沒能保證父親生活的安穩(wěn)和平靜。父親像一個被魔鬼詛咒的人,每次運動都在劫難逃。每次他都要動用全部的智慧和意志力,才能死里逃生勉強不致被吞噬和消滅。
關于父親的這些往事,我多是從何雨那里聽來的一鱗半爪,父親自己從來不說。我那時還小,不懂事。有時就想,也許是父親不好,哪里做得不對;不然,世界這么大,人家干嘛總跟他過不去呢。
說實話,我并不喜歡我的父親。父親性格古怪、不與人為善,常常將別人的心思揣度得險惡。記得我剛上大學不久,一次學校組織學生獻血放了半天假。我回家在飯桌上提起這件事,父親立即緊張,問我有沒有獻(血)。原本我因為年齡不滿18歲沒有被要求,但看到父親急火火的樣子,我忽然就不想告訴他實情,而是背了一段宣傳口號,告訴父親獻血是每一個公民應盡的義務。父親不以為然,說:
“凡是輿論拼命讓人做的事都不是好事,都千萬不要做!”
我橫了父親一眼,知道他接下來會說什么。果然,父親又第n+1地講起“反右”、“大躍進”、“文革”什么的陳年往事,總之就是說總有一些陰險的家伙,總是先欺騙鼓動老百姓干這干那,然后再把屎盆子扣到他們頭上,叫他們承擔后果。
父親講得氣咻咻嘴角泛起白沫,我就厭惡,想父親平時是極文明的,也心軟,在餐館見到乞丐自己就吃不下。可就是一說到運動他便像換了一個人,睚眥欲裂、義憤填膺,仿佛跟誰有世仇。我不悅,用筷子敲著飯碗打斷父親,說:
“您說的這些跟我有什么關系?什么'反右'啦'文革'啦'上山下鄉(xiāng)'啦,這些事跟我有什么關系?”我心想,我才17歲耶!我這么年輕、這么空白、這么簇新,像一團原生質(zhì),充滿了希望、充滿了可能。過去的一切,跟我什么關系呢?什么關系都沒有!
“這都是歷史,以后一定還會重演,你要了解了到時才不會吃虧!备赣H說。
“不忘又怎樣呢?”我譏笑父親,“像您隔岸觀火、燭照人生,到頭來不也還是一棋子,人家想用了拿來墊一墊腳,不想用了您就一邊兒歇著,您還以為自己是高山頂上一棵蔥?”
從我出生那天起,父親受過5年政治審查。審查結束后,組織上仍允許父親做飛行安全方面的研究,可他的論文卻不再能發(fā)表,整個人等于被廢掉了。我點到父親的痛處,他卻臉色如常,毫不為我所傷。
看著父親一臉木然的絕決,我忽然沮喪,想我為什么沒有一個普通的父親呢。他不一定是博士、不一定有高薪,不一定給我們住有橡木地板和雕飾頂棚的大房子。我們可以住在胡同、住在廠區(qū),只要我們的生活里沒有運動、沒有斗爭,沒有讓人煩心的故事。我試著勸父親:
“爸,您總這樣猜忌別人、抵觸社會,有什么好處呢?您總得看到些值得的東西吧。不然,您活著有什么意思啊?”
“社會就是這個樣子的,很壞!”父親仍不改口,粗礪地說。
突然,我就火了!我覺得父親太頑固、太不可救藥,不值得同情。我把自己扔到靠背椅上,惡狠狠地瞪著父親,刻毒地說:
“爸,說白了吧,不就是因為你爹被打成地主,您才這么仇恨社會主義嗎?你爸要沒剝削,別人干嘛把他打成地主?他自己要死,怪得著別人嗎?還有,您主動跟你爹劃清界限,那未必是共產(chǎn)黨逼您的吧?一個死了的人,怎么說也是你爹啊,這事兒您也干得出?!”
我7歲時,樓下伙伴董小山告訴我,父親從蘇聯(lián)回國后向組織遞交過一份聲明書,說跟他死去的父親脫離關系。董小山比我大2歲,個頭比我猛,但我當時就跳起來,把她推了一個跟頭罵她胡說。我父親從來不寫思想?yún)R報、不寫決心書,因為這個,父親始終沒有入黨。在空軍總部那樣的核心單位,像父親這樣“白脖兒”絕無僅有,我所以根本不相信父親會寫什么決裂書。
董小山坐在地上抽抽嗒嗒,她的手蹭破皮滲出了血。她說:“我沒有胡說。我爸是干部處長,我爸管著你爸。我爸說的,不信你去問你爸!”
我沒有去問父親。這件事如此嚴重地傷害了我,以致一向被同伴叫做“電報嘴”的我,始終將它守口如瓶了下來。
父親不想我我突然提起決裂書的事,他的臉痛苦地扭曲到一起,如同一張舊床單在洗衣機里被狠狠絞過。父親難過地低下頭,眼睛像壞了的荔枝,紅紅地蒙上一層污濁的淚水,嘴巴一癟一癟地,仿佛隨時會哭出聲來。我后悔失言說出秘密,扭頭到一邊,難過地默不作聲。忽然,我耳邊傳來父親平靜而堅定的聲音:
“不管怎樣,你要記住:千萬不要去獻血,一滴血都不要獻!”
有那么一瞬間,我?guī)缀醮糇×恕N易⒁曋赣H,像不認識他,心里滿是愕然和痛惜。我忽然軟弱下來,幾近哀求地說:
“可是,爸!您今天不要我給別人獻血,將來您自己需要救治怎么辦?”
“那我就等死!”父親慨然道。
我像猛地給人抽了一嘴巴,眼淚霎時奪眶。我視線模糊,但盯著父親,一字一頓地說:
“爸,當年怎么沒把您給斃了?”
母親抬手給了我后腦勺一巴掌,呵斥道:“放肆!怎么說話的!”
我被打得一栽歪,仍氣憤地瞪著父親。父親卻沒有生氣,他瞟了我一眼轉(zhuǎn)頭向別處,臉上甚至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父親是一個意志堅強的人,過去幾十年他飽受磨難,從未想到過死。父親覺得他過活了許多人,他過活了時代、活過了歷史。這就是他的勝利。
可是,有時候,我真的希望父親死。
因為,我實在不忍看著他活受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