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酷的心（威廉?豪夫）
　　誰要是到斯瓦本地區(qū)旅游，可別忘記去黑森林里轉(zhuǎn)一轉(zhuǎn)，倒不是想讓你瞧瞧那些并非到處都能見到的茂密挺拔的樅樹，而是想讓你看看那兒的人們。他們和周圍的居民明顯地不一樣。比起一般人來，他們長得更高大些，肩膀更寬，四肢也更強(qiáng)壯。這似乎是因為清晨樅樹散發(fā)出令人精力充沛的香氣，使他們從青年時代起就比河谷和平原地區(qū)的人呼吸更舒暢，眼睛更明亮，人也更勇敢，盡管也更加粗野。不僅是言談舉止和個頭兒不一般，他們的風(fēng)俗習(xí)慣和穿著也和森林外邊的人大不相同。巴登黑森林的居民穿得最漂亮，男人們蓄著胡子，隨它在下巴周圍自生自長。他們的黑色緊身上衣，寬大而又打有很多褶的馬褲，紅色的襪子以及寬寬的圓盤上聳立的尖帽子，使他們看起來雖說有些奇特，但卻顯得挺莊重，令人肅然起敬。他們的職業(yè)主要是制造玻璃器皿，也生產(chǎn)鐘表，并運到外地去賣。森林的另一端也住著這個民族的同胞，然而由于工作不同，他們的習(xí)俗也就和制造玻璃器皿的人兩樣。他們做木材生意，砍伐森林里的樅樹，把它們扎成筏子，放到納果德河中漂進(jìn)涅卡河，再從涅卡河的上游順流而下，漂入萊茵河，一直抵達(dá)荷蘭。沿江的人們都認(rèn)識黑森林的伐木工和他們長長的木筏。在沿河的每一座城市，黑森林的人都要�？恳欢螘r間，在那兒得意地等待著顧客來買他們的木材和木板。最結(jié)實、最長的木料他們多半賣給荷蘭人去造船，能得到一筆好價錢。他們已習(xí)慣過一種粗野而流動的生活，喜歡的是高坐在木筏上順流而下，頭疼的是沿著河岸步行走回家去。因為生活方式不同，他們的服飾也和黑森林那些玻璃匠有所區(qū)別。他們穿深色的亞麻緊身上衣，寬闊的胸膛面前吊著巴掌寬的綠色褲背帶，下面是黑皮長褲，褲兜里露出的銅尺子像勛章一樣引人注目。然而，他們的驕傲和快樂卻是他們的靴子，這可能是世界上任何地方都沒有的最高的靴子，可以使勁朝上拉，一直拉到膝蓋上邊尺把高的地方。這樣，駕筏人即使在三尺深的水里走來走去，都不怕把腳弄濕。直到不久以前，黑森林的居民們都還認(rèn)為有森林精靈存在，這愚蠢的迷信最近才真正被消除掉。令人驚訝的是，傳說中住在黑森林里的精靈穿著打扮也是不一樣的。人們肯定地說，小“玻璃人”，也就是那個三尺半高的好心腸的小精靈，從來都是戴著寬邊小尖帽，穿著緊身上衣和打褶的馬褲，腳穿紅色的小襪子。游蕩在森林另一端的荷蘭人米歇爾呢，據(jù)說則是一個寬肩膀的巨人，這家伙總是一身放筏工的打扮。還有幾個聲稱見過米歇爾的人信誓旦旦地說，他們可不樂意掏自己腰包去買幾條牛，以便用它們的皮給這個巨人做雙靴子�！把プ哟蟮貌坏昧�，普通人站進(jìn)去只能露出脖子�！彼麄冞@樣說，還保證絕對沒夸大其詞。我想給你們講的，就是發(fā)生在一個黑森林青年與森林兩端的精靈之間的奇特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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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馬騎者（施托姆）
　　我這兒打算講的故事，還是半個多世紀(jì)前，我在我的太外婆斐得遜老參議員夫人家里得知的。一天，我坐在她的扶手椅旁，專心一意地讀一本藍(lán)色硬紙封面裝幀的雜志，記不清是萊比錫的什么“文摘”呢，或者是《漢堡帕普文摘》[1]�；叵肫鹉俏话耸�開外的老太太不時伸出手來撫摸她曾孫我的腦袋的情景，我現(xiàn)在還不禁感到陣陣戰(zhàn)栗。她自己和她的那個時代都早已進(jìn)了墳?zāi)�；后來，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去尋找那份雜志，卻始終沒有找著，所以既不能擔(dān)保自己講的一定是事實，也不愿在有誰提出異議時站起來進(jìn)行辯解。我能肯定地告訴諸位的只是，從那以后，盡管并沒有任何外界的刺激在我心中喚起對它的回憶，我卻再也忘不了這個故事。
　　本世紀(jì)三十年代，十月里一個天氣異常惡劣的午后——當(dāng)初的講故事人這么開始道——我騎著馬行進(jìn)在北弗里斯蘭的一道海堤上。我走了已經(jīng)一個多小時，可左邊仍是一片遼闊無際、不見任何牲畜的荒涼沼澤；而右邊呢，近在腳下就是波濤滾滾的大海。從堤上眺望本來可以望見淺海中的無數(shù)大小島嶼，可眼下除去那不斷咆哮著沖擊堤岸、并激濺起骯臟的水花來把我和我的馬身上都澆濕的灰黃色濁浪以外，便什么也瞅不見了。淺海外邊朦朦朧朧，迷迷茫茫，分不清何處是水，何處是天。盡管空中已升起半個月亮，但卻經(jīng)常讓飛馳的烏云給遮蓋住。寒氣凜冽，我的手凍木了，幾乎抓不住韁繩。也難怪一群群讓風(fēng)暴驅(qū)趕著從海上飛回大陸來的海鷗和烏鴉，邊飛邊不住地發(fā)出嘎嘎嘎和呱呱呱的怪叫。暮色已經(jīng)十分濃重，我連自己坐騎的蹄子都不再能分辨。一路上沒碰到過任何一個人，能聽見的，唯有那些長長的翅膀差點兒擦著我和我忠心的牝馬飛過的鳥兒的哀鳴，和著狂風(fēng)的怒吼和大海的喧囂。坦白說，我心中已不止一次地產(chǎn)生出要找個安全地方避一避的渴望。壞天氣已持續(xù)了兩天多。由于一位待我特別好的親戚的挽留，我住在他靠近北海的農(nóng)莊里早過了歸期。今天說什么我都不能再待下去了，城里還有事等著我要辦。從那地方進(jìn)城得往南走好幾個小時，不管我表兄和他殷勤的妻子如何花言巧語，不管他們自己栽培的佩里納特種和格朗德?理查德種蘋果如何鮮美可口，我還是在午后動了身。“瞧著吧，”我表兄站在大門口，沖著已經(jīng)上路的我喊，“你走不到海邊就會回頭的。房間咱們給你果不其然，一眨眼空中便烏云密布，使我的周圍昏黑一片；狂風(fēng)號叫著，就像要把我連人帶馬推下堤壩去似的，我腦子里不由得一閃：“別當(dāng)傻瓜啦！還是回到你表哥那溫暖舒適的家里去
　　吧。”——可緊接著我又想起，往回走的路比我離眼下的目的地還更遠(yuǎn)些吶。無奈何，我只好把大衣領(lǐng)子豎起來護(hù)住耳朵，硬著頭皮往前趕去。
　　然而就在這當(dāng)口，堤壩上迎面沖我躥過來一個黑影。我一點聲音也沒聽見，但在那殘月投射下來的黯淡光線下，我越來越清楚地辨別出那是一個人。不一會兒，他已走到我跟前。我看見他騎著一匹馬，一匹又瘦又高的白馬。黑色的斗篷在他的肩膀上飄動，在與我擦身而過的一剎那，我只覺得在他那蒼白的臉上，直盯著我的是一對閃閃爍爍的眼睛。這家伙是誰？他想干什么？——到這節(jié)骨眼上我才猛然想起，我既未聽見馬蹄聲，也未聽見它粗重的呼吸，可那馬和騎手是緊挨著我身邊走過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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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圣者（邁耶爾）
　　第一章
　　雪慢慢下著，蓋住了廣闊的田野，蓋住了零零落落地散布在大道兩旁的房舍。大道起自利馬特河畔的溫泉療養(yǎng)地，通向帝國蘇黎世。雪花越飛越大，越飛越密，仿佛決心要把本已愁慘黯淡的晨光撲滅，用白被將大大小小的路徑以及路上移動著的寥寥無幾的人畜包裹起來，使世界重歸于沉寂。這時候，從橫跨在離蘇黎世城不遠(yuǎn)的茲爾河上的木板橋頭，卻傳來了一陣沉重的馬蹄聲。緊接著，在朝向城市一邊的橋口，從黑洞洞的木椽頂篷底下，馳出一名孤獨的騎手來。結(jié)實的身軀裹在粗呢斗篷里，頭上面孔都被遮住了。緊跟在高大強(qiáng)壯的本地種馬后面，急跑著一頭大狼狗。狗的脊背上積滿了雪，蓬松的大尾巴耷拉在屁股后面，一副沒精打采的模樣。馬蹄聲在木頭頂篷下發(fā)出隆隆的回響，使三個旅伴從嚴(yán)寒和雪加在他們身上的半睡眠狀態(tài)中清醒過來，告訴他們，城門和旅舍都已經(jīng)在望。一陣疾馳，便到了城門口。在低矮的門洞底下，騎士掀掉頭上的風(fēng)帽，抖落斗篷上的雪花，把壓在堅毅的額際的皮帽子向上推了推，雄赳赳地策馬走過了皇帝行宮腳下的驛道，盡管他看上去已有一大把年紀(jì)。時間是公元一一九一年除夕前的兩天。適才說的那位旅行者，他也總喜歡在圣誕節(jié)后，除夕之前，來蘇黎世這座帝國城市做客。
　　城里的大道右邊，面包店正在供應(yīng)新鮮面包。在左邊那一家老鐵匠鋪前熏黑了的天篷底下，鐵砧叮咚響著，火星四處飛濺。跟往年進(jìn)城時一樣，騎手今天無論走到哪里，哪里都有人高聲招呼他，對他表示歡迎，這個叫他制弩匠漢斯，那個叫他英國人漢斯�？伤�用來回答人們問候的阿雷曼尼語卻又如此地道，如此流利，使人斷斷不會把他獲得第二個綽號的原因歸結(jié)為他真正出生在遙遠(yuǎn)的英格蘭，而只會想到他是一位曾經(jīng)勇敢地到國外游歷過的旅行愛好者。“雄獅”客棧的老板聽見馬蹄聲，好奇地踱到門外，認(rèn)出正要走過的人以后，便脫掉頭上的軟帽，向他打聽今年沙弗豪森的地窖是否充實。旅行者給了老板一個十分內(nèi)行的回答，叫人一聽就不難明白，英國人漢斯如今在何處春風(fēng)得意。
　　
　　至此為止所發(fā)生的一切，都與制弩匠漢斯幾十年來在這座女侯爵兼修女院長的城市中所經(jīng)歷的沒有兩樣�？山又�，他卻發(fā)現(xiàn)了一個不尋常的情況，開始慢慢感到詫異。須知，今天并非節(jié)日，往常在這樣的大冷天，婦女們是極少在一清早就出門的�？山裉焖齻兌即┐鞔虬缯�齊了，急匆匆地趕著到什么地方去。制弩匠漢斯騎馬穿過城中央一條傾斜的小街，來到江水湍急的利馬特河邊，越過河上的大橋，到了市政廳面前，這時候，他才看見沿河兩岸有像螞蟻搬家似的一長溜一長溜的人，向著上游移動。其中，有手拿珍本祈禱書的高傲的貴婦人，有品貌端莊的手工匠人家的閨女，有道貌岸然的修女院嬤嬤，有模樣俏麗、步履輕捷的大姑娘，有滿臉皺紋、咳咳嗆嗆、把衣襟扯起來蓋在頭上擋住大雪的窮老婆子，一群接著一群，全都急急忙忙向著利馬特河匯入蘇黎世湖的地方趕去。在那兒，像兩名頂盔披甲的武士似的，矗立著兩座教堂。而且，不知為什么，兩座教堂中只有一座，也就是我們親愛的圣母的教堂，才飛快地敲著鐘，對信徒們發(fā)出急切的召喚；對面那座大教堂卻固執(zhí)地沉默著，表示對此事不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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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臺伯河畔（保爾?海澤）
　　一月末。群山還覆蓋著年前的第一場大雪，透過濃霧射下來的陽光僅僅才將山腳下的窄窄一帶積雪融掉，坎帕尼亞荒原上卻已綠意盎然，恰似已經(jīng)春回大地。只有這兒那兒地立在凹地的緩坡上，或者圍繞著一所孤零零的小茅屋的一排排橄欖樹的禿樹，以及蔓生在大路兩旁的披著霜的一叢叢荊棘，仍能讓人感覺到嚴(yán)冬的威脅。這時候，散布在荒原上的羊群都還集中關(guān)在農(nóng)舍旁邊的畜欄里。為了勉強(qiáng)挨過寒冬，農(nóng)舍通常建筑在山丘后，并從頂?shù)降卒伾狭他溄�。牧人中誰要是會唱歌或吹牧笛和風(fēng)笛，這時便三三兩兩前往羅馬，在那兒要么擺出風(fēng)笛手的架勢給畫家當(dāng)模特兒，要么干其他營生，聊以度過他們窮促、寒冷的日子。牧人自顧不暇，牧犬便失去管理，餓得發(fā)了瘋，一大群一大群地在茫茫無人的野地里亂跑，成了坎帕尼亞荒原的真正主宰。傍晚，頂著吹得更加猛烈的寒風(fēng)，一個男子出了庇亞門[1]，循著城外穿過一排排農(nóng)舍的大道，不慌不忙地朝前走去。在他寬寬的肩膀上胡亂披著一件斗篷，灰色的大檐帽壓得低低的。他眺望著對面的群山，直到大路通進(jìn)一片果園，園墻僅僅給他留下遠(yuǎn)景的小小的一隅。他似乎感覺到太憋悶了，于是重又墜入不愉快的思緒中。他本是為著擺脫它們，才來到郊外的。一位衣飾輝煌的主教大人帶著侍從經(jīng)過他身旁，他既未看見，也未致敬，直到跟在后面的主教的車輦轔轔駛近，才使他發(fā)覺自己的失禮。與此同時，從梯費里方向也駛來一輛接一輛轎式馬車和輕便馬車，車上滿載著雅興大發(fā)、去觀賞山中雪景和小瀑布的外國游客們，年輕的英國女人的藍(lán)色頭巾在北風(fēng)中飄舞；對她們嬌艷的臉龐他根本不屑一顧，便匆匆離開大道，踅進(jìn)左邊一條田間小路，先還經(jīng)過了幾間磨房和小酒店，接著便已深入到坎帕尼亞的荒野中。
　　這時他才停下來，深深吸一口氣，享受著冬日遼闊晴空下的自由。夕陽從天邊照射過來，映紅了古代羅馬水渠的廢墟，使薩賓山脈的積雪紅光閃閃。城市已躺在他身后。但這時從離他不遠(yuǎn)的什么地方卻響起鐘聲，只是由于逆著風(fēng)，顯得十分微弱罷了。他變得不安起來，又疾步向前趕去，好像連這生命的最后一點音響他也避之唯恐不及。很快他便離開了小徑，一會兒上一會兒下地翻越荒野里的一道道波浪形上坡，不時還從夏天圈牛群的木柵上躍過，漸漸地便走進(jìn)了暮色茫茫、荒涼無人的原野中央。四周如同在平靜的大海上一般死寂。連烏鴉掠過大地的振翅聲也清晰可聞。沒有蟋蟀叫，從遙遠(yuǎn)的大道上也傳不來回家去的村婦的歌聲。這下他才真正感到心情舒暢。他把手杖使勁地往地上戳了幾下，欣賞著大地所發(fā)出的回響。
　　“她言語不多，”他操著羅馬老百姓的土話，自顧自地說開了，“可她講的卻是實話，不聲不響地關(guān)心著我們這些踐踏在她身體上的孩子，對我們有問必答。從今后我絕不再聽他們的嘮叨，那些個輕浮的家伙！我的耳朵已叫他們的空話給磨傷。好像我一文不值，好像我對他們那喋喋不休地談?wù)摰氖虑椴槐人麄兏�在行，好像我除了干便什么都不懂�？墒俏覅s靠他們生活，在他們伸長鼻子到我作品上嗅來嗅去時卻不得不對他們賠笑臉！真該死！”他狠狠地詛咒著——什么地方像是傳來一聲回響。他環(huán)顧四周，不禁一怔。在半小時路程內(nèi)的曠野上，見不到一所茅屋，見不到一座土丘，也不能相信附近有什么人。過了半刻，他終于繼續(xù)往前走，心想剛才準(zhǔn)是風(fēng)在捉弄他�？墒峭蝗挥殖霈F(xiàn)那聲音，而且比剛才更近更響。他停住腳，豎起耳朵聽去。
　　“我也許已走到一所農(nóng)舍或者倉庫近旁，從那兒傳來了牛群的哞叫吧？這不可能——聲音不一樣——就是不一樣——聽，聽啊，”他不禁渾身打了個冷戰(zhàn)，“是狗群！”他嗓音喑啞了。那怪聲越來越近，嗷嗷地如同狼嚎，既非狂吠，也非高叫，而是一種重濁粗野的吼聲，讓風(fēng)送過來就變成了一支綿綿不斷的凄厲可怕的曲調(diào)。這曲調(diào)似乎有著攝人心魄的魔力。你看那漫游者呆若木雞地站著，張大了嘴和眼睛，臉側(cè)向傳來那些瘋狂的畜生的戰(zhàn)斗吶喊的一方，完全不能動彈了似的。他終于強(qiáng)自振作起來，說：“太晚啦，它們早已嗅到了我的氣味，要跑吧，天已這么半明不暗，不出十步準(zhǔn)會摔倒的。算了吧，活著既已像條狗，這會兒再讓自己的同類來結(jié)果掉——倒也挺有意思。我要是有把刀就好了，可以更省我那些伙計們的事兒�！辈贿^，他說著試了試了手杖下的大鐵尖，“要是它們?yōu)閿?shù)并不多——誰知道呢，也許我還能比它們多挨幾天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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