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遙遠(yuǎn)的風(fēng)鈴
十四歲的小芽懵懵懂懂,可她的世界卻充滿著神秘……走進她的世界,猶如走進了一個童話般的世界。在那里,你將會和小芽一道,無拘無束地在田埂上瘋跑,興奮地參加文藝宣傳隊,激動地進城,趕集一樣地赴考,探險一樣地觸摸成人的神秘世界……
讓孩子們浴經(jīng)典成長,讓童心釋放七彩夢想。著名兒童作家黃蓓佳女士四十年創(chuàng)作精華,山東人民出版社2014年5月傾情奉獻。
黃蓓佳,1955年生于江蘇如皋。1973年開始發(fā)表文學(xué)作品,1982年畢業(yè)于北京大學(xué)中文系文學(xué)專業(yè),1984年成為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專業(yè)作家,F(xiàn)任中國作家協(xié)會全國委員會委員,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書記處書記。主要兒童文學(xué)作品包括長篇《我要做好孩子》《今天我是升旗手》《我飛了》《漂來的狗兒》《親親我的媽媽》《遙遠(yuǎn)的風(fēng)鈴》《你是我的寶貝》《小船,小船》等。作品曾獲全國優(yōu)秀兒童文學(xué)獎、國家“五個一工程”獎、冰心兒童文學(xué)獎、宋慶齡兒童文學(xué)獎。有多部作品被翻譯為法文、德文、俄文、日文、韓文。
1 場部 / 001
2 學(xué)校 / 026 3 情書 / 052 4 冬雪 / 082 5 醫(yī)生 / 106 6 風(fēng)鈴 / 131 7 驚變 / 162 8 秋陽 / 187 9 搖晃 / 210 10 藝校 / 239 11 影展 / 265 12 高考 / 292
場部
這是一個晴朗的好日子。天空藍的透明。滿島子的蘆葦花開得有些敗了,白色的花絮漫天里飛飛揚揚,屋頂上、門前曬著的藍印花棉被上、人們的發(fā)梢睫毛胡須上,哪兒哪兒沾得都是,膩膩歪歪,躲又不行,拂又不行,撓心得很。 小芽從河邊拎了一桶水過來,水面上眨眼飄了一層葦花,像清碧碧的水中長了霉點,氣得小芽直想連水帶臟物“嘩啦”一聲潑了。 她看見機耕隊的知青李小娟提著兩只水瓶到場部食堂打開水。李小娟剛剛洗過頭發(fā),額前濕淋淋的,怕漫天的葦花沾著濕頭發(fā)下不來,用一塊紅頭巾將腦袋整個兜住,襯得她那張俏俏的鴨蛋臉越發(fā)嬌嫩鮮艷,食堂里的大師傅老曹和挑水工李聾子就把半個身子探出門邊,一個瞇了眼,一個張著嘴,傻呵呵地看著。 小芽拎著水桶,加快了腳步,想趕上去問問李小娟在哪兒買了這條紅頭巾,結(jié)果她的好朋友花紅從后面奔過來,差點兒撞翻了小芽的水桶,弄得小芽兩只褲管都濕淋淋的。 “花紅!你忙著……”后面是一句罵人的話,小芽沒有說出來。小芽文靜害羞,輕易不肯出口傷人。 花紅煞住腳,氣喘吁吁拉住小芽:“看見我家的兔子了嗎?” 小芽大驚:“兔子?你們家還養(yǎng)了兔子?” 這一年是一九七三年,農(nóng)場三令五申,不準(zhǔn)職工家私養(yǎng)家禽家畜,養(yǎng)了就是搞資本主義,要狠狠地斗爭。開春三隊有個職工家偷養(yǎng)了幾只小雞仔,其實是給孩子玩的,結(jié)果雞仔被掐死了不說,那家的男人還被逼著上臺“斗私批修”,有一次當(dāng)眾尿了褲子,這才罷休。 小芽煞白了臉兒說:“花紅你要死啊!養(yǎng)兔子你不怕挨批斗啊!” 花紅撇撇嘴:“是我媽偷養(yǎng)的,不是我。我媽把兔子藏在床底下養(yǎng),都這么大了……”她伸手比劃了大小。“本來是留著過年殺了吃兔子肉,誰知道今天她把兔子拎出來清理兔子窩,一不留神小東西溜了!我媽一急就罵我,你說關(guān)我什么事啊?” 花紅邊說邊輕輕地跺腳,又氣憤又撒嬌的樣子。 小芽放下水桶:“快找啊!找回家藏起來啊!你媽也真是,惹這個麻煩! 花紅鼻子里哼一聲:“老娘兒們就愛占便宜!” 花紅這一句批評她媽媽的話,把小芽都惹得笑了。 兩個女孩兒開始茫無目的地往田邊地頭張望,嘴里還“羅羅”地輕喚。秋季的莊稼早已收盡,冬麥和蠶豆冒出了地皮,綠茵茵一片。如果有一只白花花的肥兔子在田里逃竄,應(yīng)該是一眼看得見的。小芽懷疑兔子竄進了蘆葦棵棵里,真是那樣的話,就別想再逮住它了,過段日子,家兔子就變成野兔子了。 農(nóng)場革委會的副主任蘇立人忽然背著兩只手踱過來,遠(yuǎn)遠(yuǎn)地望著兩個女孩兒,很感興趣地問:“你們兩個找什么呢?” 花紅機靈,立刻在背后拉了小芽一把。小芽意識到不能實話實說,就閉住嘴,把發(fā)言權(quán)讓給了花紅。 花紅笑瞇瞇地:“蘇主任,你今天這頭發(fā)剪得真好看!我們倆沒干什么,找田鼠洞呢!學(xué)校又號召滅鼠了! 蘇立人并沒有跟花紅說話的意思,轉(zhuǎn)頭對著小芽:“小芽,你不去學(xué)校上課,跑到這兒拎水干什么?”他用下巴點點不遠(yuǎn)處的那只水桶。 小芽回答:“今天星期三,學(xué)校放假,老師下午要集中學(xué)習(xí)。我爸讓我?guī)退驋哒写项^的兩間屋子。” 小芽的爸爸林富民是場部招待所的所長,招待所有兩排屋子歸他管理,大小也算個官兒,支使別人不行,支使自己的女兒還是有權(quán)威的。 蘇立人馬上明白過來這事的重要性,“哦”了一聲,囑咐小芽:“要弄得仔細(xì)點,角角落落都弄干凈,別讓人家一到農(nóng)場就感覺不好。跟你爸爸說,到供銷社買塊花布做個窗簾,開上發(fā)票,回頭找我報銷! 小芽答應(yīng)一聲,奔過去把那桶水拎上,如遭大赦地離開花紅。她生怕蘇立人再盤問下去,養(yǎng)兔子的事就會被她坦白出來了。 小芽拎著水走進招待所南頭的屋子,一眼就看見她爸爸林富民端著一只大號的搪瓷缸子在屋里站著,大概是缸子里的茶水太燙,他用兩只手不停地來回倒著,見女兒拎水進來,連忙做出首長視察民情的模樣,挺胸凸肚地在空屋子四處慢慢走動,時不時抬頭看一眼房梁,再低頭瞄一瞄墻腳,裝模作樣,活像是為國計民生的問題煞費苦心,倒把個小芽弄得不忍多看。 林富民是建國初期從附近農(nóng)村招募到農(nóng)場里來的,生就了一個地道農(nóng)村人的模樣,面色黧黑,顴骨鼓突著兩塊結(jié)結(jié)實實的肌肉,肌肉上方密密麻麻的魚尾紋中,一雙小而亮的眼睛總是似笑非笑地看人,顯出了這一帶農(nóng)民特有的精明和狡黠。尤其他的一左一右兩顆金牙,小芽是怎么看怎么不舒服。小芽知道城里人很少有鑲金牙的,農(nóng)場里下來了這么多知青,知青的身后又常常追過來成百成千的城里的父母,小芽幫著林富民做招待員的時候一一地都見過他們,她注意到?jīng)]有人嘴巴里鑲著亮晶晶的金牙。真的是沒有。所以林富民自己深為自豪的這一件口腔飾物就顯得可笑,怪里怪氣,令小芽在人前覺得臉紅。 小芽放下水,挽了袖子,把笤帚綁在一根長竹竿上,先刷房梁,再刷墻壁、掃地、擦窗戶。小芽舉著笤帚說:“爸你出去啊,擔(dān)心臟東西掉你茶缸子里。” 林富民就慌忙抱了茶缸子出門,兩手將茶缸口捂著,伸頭從窗戶里看小芽做事,真有點地主老爺?shù)募軇荨? 場部招待所的房子跟下面生產(chǎn)隊的職工住房不一樣,職工住房是就地取材,屋柱房梁用粗大的毛竹搭妥,上上下下再用蘆葦苫個密密實實,不花錢,只費點力氣。場部的房子就講究了,一律的紅磚紅瓦,是從江對面的窯廠訂了貨,再用拖輪一趟一趟拉到小島上來的。夏天,站在高高的江堤往下看,鋪天蓋地的蘆葦和莊稼綠得近乎于瘋魔,多虧了場部那一小片艷艷的磚紅,才讓人稍稍地透一口氣,不擔(dān)心霸蠻的綠色把一個世界都淹沒了。 林富民趴著窗戶做總指揮,不住口地嘮嘮叨叨:“北角,北角,再上去一點,對了對了。那邊還有片蛛網(wǎng),西邊,看見沒有?右手的那塊臟,就手擦了哇!嘖嘖,你這孩子做事……唉喲!” 小芽嫌他煩,想起蘇主任要他買窗簾的話,就對他說了,打發(fā)他走開去。林富民很樂意做這事,直怪小芽沒早說,茶缸子往窗臺上一擱,摸一摸身上的錢,急急忙忙往場部前面走。 才不過一頓飯的工夫,林富民手里小心翼翼托一塊布料,一溜小跑地回來了。他眉開眼笑地告訴小芽,去得早不如去得巧,供銷社剛到了一批大花布,專門給人做窗簾用的。說著話,他不顧自己身子笨重,拖一只凳子到窗口,爬上去,把手里那塊布料展開,比劃著,問小芽是不是好看。 窗簾布真不算俗氣,天藍色底子,上面是白色的竹子圖案,花型很大,整幅布料上也就是縱橫了疏疏的幾枝,蠻有點文人畫的味道。 小芽說:“好是好……” 林富民得意洋洋:“當(dāng)然是好,雅致得不能再雅致了,不是吹,換了別的人,怕還挑不出這么雅致的一塊料子。” 林富民找來釘子和鐵絲,很快地把窗簾掛上去。小芽左看右看,覺得有一點點不對,又說不出來不對在哪兒。 林富民鄭重其事地告訴小芽:“人家兩夫妻是上海人呢,人家一個是拍電影的導(dǎo)演,一個是醫(yī)生呢,你想想人家會有多講究?虧好這招待所長是我當(dāng),大城市的人是什么個口味,沒人比我更清楚! 小芽這才想起來問他:“上海人在上海呆得好好的,怎么會跑到我們農(nóng)場來?” 林富民嘖一聲:“傻女!犯錯誤了唄,下放農(nóng)村唄。其實他們能到我們農(nóng)場來是福氣,除了交通不方便,來往要坐船,江心洲農(nóng)場哪兒也不比別處差!” 林富民說得理直氣壯,說完了還清一清嗓子,很昂揚地往地上吐一口痰,大有一副雄霸天下的樣子。 小芽皺一皺眉,趕快弄一點土,把地上的痰跡擦了。 小芽心里有點失望地想:原來是犯了錯誤的導(dǎo)演啊!為什么來的不是電影明星呢?長到這么大,小芽還沒有見過真正的電影明星是什么樣呢。 二 打掃完招待所的兩間屋子,幫著林富民把桌子板凳床鋪什么的擺置到位,天色已經(jīng)擦黑了。時令一過了立冬,天總是忙不迭地要往下黑,好像天和地急趕著要在暗夜里會面耍玩似的。 林富民的鼻子很靈,他及時地聞到了場部食堂里熬豬油的香味,讓小芽回家跟她媽李秀蘭說,收工的時候順便買一把韭菜,他會帶油渣回去,晚上用油渣煮掛面,撒上韭菜。林富民說著,喉結(jié)上下一滑動,“咕”的一聲,咽了一口口水。 這人怎么總是這樣!小芽心里很羞慚地想。就好像他是一只蒼蠅,農(nóng)場處處都是縫,從哪兒都能鉆進去叮一嘴,沒有他占不到的便宜。 小芽拎著空水桶往家里走。她媽李秀蘭在場部菜園隊上工,家也就安在菜園邊的工房里。菜園隊的好處是一年四季能吃上新鮮蔬菜,而且還不必花錢買,象征性地記個賬就算數(shù)。這是林富民沒有削尖腦袋把家往場部搬的原因。他情愿天天上班下班多走一段路。 小芽走過場部最后面的一排房子,看見農(nóng)場副書記老江頭家的電燈已經(jīng)亮了,小芽學(xué)校的化學(xué)老師程秀娟背著燈光在他家的桌上揉面,瘦削的肩膀一聳一聳,上身跟著有節(jié)奏地一撲一仰,齊耳的短發(fā)也就隨著一飛一散,真是好看。程老師的兒子小米粒兒側(cè)身跪在桌邊的方凳上,手里拿著一團濕面在捏什么東西,神情專注,鼻尖上臉頰上都沾著白白的面粉,弄成一個舞臺上的小奸臣模樣。 老江頭坐在門口小板凳上擇韭菜,一抬頭看見小芽,笑嘻嘻地招呼她:“小芽你別走,進屋等著去,晚上吃韭菜餡餅。” 小芽說:“不了,我媽等我回家呢。” 老江頭站起來,沾著泥巴的手往兩邊張開,不由分說地攔住小芽:“走走,進屋去!家里有什么好等的?早晚不都是個回嘛!在這兒嘗嘗你程老師的手藝! 小芽就不再推辭,繞過門口小板凳,熟門熟路地進屋去了。 程老師知道小芽進來,手里沒停工,只回頭朝小芽笑笑,臉上還微微地紅了一紅。程老師是北京人,大學(xué)畢業(yè)跟著丈夫到江蘇,“文革”開始后丈夫被判成反革命,關(guān)進濱海農(nóng)改農(nóng)場里,程老師就流落到了江心洲。她身高大概有一米七,瘦削的身板總是挺得很直,除了給學(xué)生上課,平日里幾乎不跟人說話,見人只羞怯地一笑,臉頰上泛一點紅,像個大姑娘。北方人的膚色本來就比較深,程老師又愛紅臉,因此在小芽印象里,程老師臉頰上的兩團深紅色一年四季都是油汪汪地染著,像是油彩涂上去的一樣。 老江頭其實也不老,四八年從東北參軍,而后隨軍南下的時候,還是個二十出頭的小伙子,算起來現(xiàn)在也不過四十五六歲。就是面相老了點,看上去很滄桑,總覺得是個年過半百的小老頭了。他的老伴兒是個不識字的農(nóng)村人,病歪歪的,一年有半年起不來床。有個女兒二十多了,去年剛剛嫁到江對岸。老江頭因為資格老,拿著全農(nóng)場最高的工資,喝喝酒,吃吃肉,得空的時候到蘆葦蕩里打個野鴨子什么的,日子過得消消停停。小芽的學(xué)校里每年總有一次要請他這個“老革命”去講講打仗的事,他一開口就是一句怪腔怪調(diào)的東北話:“二十五年前……”底下馬上哈哈地笑成一片。老江頭一點也不惱,閉了嘴,笑瞇瞇地望著一操場的學(xué)生娃娃,心平氣和地等著笑聲過去。 有一天,老江頭在學(xué)校操場講完了他的戰(zhàn)爭史,又被校長拖著看了一回高中班的軍訓(xùn),回去的時候天已經(jīng)擦黑。老江頭走過學(xué)校后面那一排教師宿舍,突然聞到一股久違了的北方烙餅的焦香。剎那間,老江頭如同被子彈擊中,他晃了晃身子,滿臉驚訝地站住,再也邁不開步子了。 在老江頭生活的這個江心小島上,人們一般是很少跟面食打交道的,不會做,也不樂意做,覺得面食吃了不當(dāng)飽,像吃零食點心一樣,是哄孩子玩的東西。老江頭的女人是當(dāng)?shù)爻錾,自然對面食一類同樣地敬而遠(yuǎn)之。老江頭就總是饞他東北家鄉(xiāng)的東西,餃子啦,烙餅啦,饅頭和玉米面窩窩啦,卷著面醬的煎餅啦,什么什么的。 黃昏中烙餅的焦香勾起了老江頭肚里的饞蟲,他喉嚨里吞咽著唾沫,目光驚喜而快樂,不由自主地尋香而去,于是看見了臉頰上浮著兩團紅暈的羞怯的程老師。老鄉(xiāng)見老鄉(xiāng),兩眼淚汪汪,他們是全農(nóng)場僅有的以北方普通話為語言體系的兩個人啊,他們有著同樣的發(fā)音方式,同樣的對于面食的愛好,同樣的關(guān)于北方白楊樹和漫天冰雪的回憶啊。那個晚上,老江頭不客氣地坐在程老師的宿舍里,狼吞虎咽地大啖一頓烙餅卷雞蛋之后,一發(fā)而不可收,連著幾天點名要程老師給他做了他能想得起來的各種北方面食。而后老江頭就鄭重其事地提出邀請,要程老師每個禮拜都去場部他家里一次,由他來采買各種原材料,程老師做,兩家合著過一個地道的東北之夜。 程老師不好意思推辭,也不敢推辭,畢竟老江頭是她的頂頭上司。顯然程老師也覺到了有一種愉快,是一種家人團聚其樂融融的感受。程老師攙著她的小米粒兒,腰肢筆挺,眼皮低垂,臉頰上帶著紅暈,從農(nóng)場的二道江堤上往老江頭家里走的時候,柳枝拂面而來,蘆葦?shù)那逑阊伊巳淼拿恳粋毛孔,她嘴角邊笑意盈盈,心里的愉快是每個從她身邊過去的人都可以察覺到的。 小芽幫著老江頭把韭菜擇了,洗干凈,細(xì)細(xì)地切碎,程老師拿出剁好的肉末,開始拌餡。其實食堂里有的是剛熬出來的豬油渣,油渣做餡更香更好吃,但是老江頭不用,他這個人是從來不肯沾公家一點光的。小芽想起她爸爸林富民聞到油香時那副急不可耐的樣子,覺得人和人之間到底是不一樣。 程老師包餡餅的時候,小芽幫不上忙,就進里屋看老江頭的女人。 小芽一直沒弄清楚老江頭的女人得的是什么病,但是她形銷骨立、渾身僵硬,一年有半年起不來床是真的。小芽進去之后,一眼就看見她半個身子歪在床邊,側(cè)了頭,支棱了耳朵,顯然是在很費氣力地注意外面的動靜。 小芽說:“江家娘娘,好些了嗎?” 老江頭的女人嘆口氣:“好什么喲,比死人多口氣罷了!彼S即用雞爪一樣蜷曲的手指死死摳住小芽的手:“小芽你要幫我做個事,江家娘娘求你個事! 小芽看著她的五根變形的手指,心里有些怕,就慌不迭地點頭,只盼著她放開手說話。 老江頭的女人說:“你爸爸前幾日出島給我求了個方子,卻是要知了殼做藥引,F(xiàn)在往冬天過了,知了殼是找不到了,明年天一暖和,叫你家二伢子三伢子放勤快點,給我多弄上些。那兩個小猴子會上樹,能行。你跟他們說,弄到知了殼,江家娘娘買糖給他們吃!” 小芽說:“知道了,明年我會催著他們弄的! 老江頭的女人咧了咧嘴,像是要笑:“小芽你是個好孩子,是個懂事的孩子,你媽生了你是福氣。江家娘娘現(xiàn)在還不想死啊,真的是不想死啊。小芽你現(xiàn)在不會懂,將來到我這個年紀(jì)就會懂了。千好萬好,活著才是真好! 小芽含含糊糊的,也不知道回了她幾句什么話,總之心里感覺怪怪的。 從陰暗的里屋出來,餡餅已經(jīng)出鍋,盛進了盤子里,小米粒兒兩手抱著一個,咬得一腮幫子的油。老江頭拿小碗另盛了兩個,送進里屋給他的女人,再出來的時候手里就拿著一瓶酒。 “好飯食還得要好酒配著!崩辖^笑瞇瞇地,也不知道是對小芽還是對程老師說這句話。同時他拉開桌邊抽屜,一手抓出三個小小的瓷酒杯,在桌上一溜兒排開,拿牙齒咬開瓶塞,神情專注地將杯子一一倒?jié)M。 酒的顏色很怪,是一種清澄的淡綠色,像初春被岸邊綠柳映透的渠水。小芽低頭細(xì)看那酒瓶,才知道酒的名字叫“竹葉青”。小芽想起來有一種毒蛇也叫這個名字,脊背上立刻升起一股涼意,順著脖子咝咝地往頭頂上爬。 小芽說:“不行,我不會喝酒。” 老江頭瞇縫著眼睛,笑嘻嘻地:“沒事,不會就學(xué),喝!”說著一仰脖,吱的一聲,一杯酒下肚了。他放下酒杯,轉(zhuǎn)過臉,不動,看小芽和程老師的表現(xiàn)。 程老師臉紅著,嘴角浮著笑意,一句話不說地端起杯子,兩片薄唇輕輕一抿,也不知道怎么的,杯子就空了。 小芽才明白,程老師原來是會喝酒的,她一定不止一次地跟老江頭這樣對喝過了。也許北方人都會喝酒? 老江頭朝小芽點點下巴:“咳,你!” 小芽沒有辦法,只好把杯子端起來。才端到下巴處,一股濃烈的酒味已經(jīng)沖了上來,一下子鉆進她的鼻孔,她猝不及防,不由自主地張開鼻孔打了個大大的噴嚏,眼睛里同時迸出兩點淚花,弄得眼淚汪汪像是哭過一樣。 小米粒兒首先感到了好笑,腦袋一仰,哈哈地傻笑起來,手里的半個餡餅都掉在桌上。 老江頭也跟著大笑,兩手搓著,神情十分愉快。 “喝!”他像是發(fā)布打仗沖鋒的命令一樣,大手用勁一揮。“喝下去!一回嗆,二回辣,三回包你香到骨頭里! 小芽不敢不喝,她捏著鼻子,屏住呼吸,小口小口地把一杯烈酒喝下了肚。嘴巴里已經(jīng)是辣得沒有知覺了,食道里胃里卻是火燒火燎,有無數(shù)的小蛇被驚動起來,拼命地扭攪著,向身體的四面八方游走,感覺真的是很奇特。 “哈哈!如何?我說喝杯酒死不了人吧?”老江頭的眼睛閃閃發(fā)亮,他此刻的快樂已經(jīng)勝過自己獨飲獨斟了。 程老師不答話,微笑地拿起酒瓶,替老江頭倒了一杯,又主動替自己倒?jié)M,大拇指和食指、中指松松捏住酒杯,端起來,說一句:“江書記,喝吧!弊齑揭幻,喝下第二杯酒。 至此,兩個北方人自斟自飲,氣氛非常融洽放松,除了不停地讓小芽吃餡餅外,誰也不再提讓她喝酒的話。 過了一會兒,老江頭臉紅紅地問小芽:“南頭那兩間屋子,收拾干凈了?” 小芽說:“收拾干凈了! 老江頭轉(zhuǎn)過臉,給小米粒兒又夾了一個餡餅,還掏出揉成一團的看不出本來顏色的手帕,將他鼻尖上腮幫子上的油污擦了擦。 小芽遲疑了一下,問老江頭:“那兩個上海人,他們到底犯了什么錯誤?” 老江頭糾正她:“不是兩個,是一個,只有女的犯錯誤了。男的沒犯,他是自愿陪老婆下放! 小芽追根究底:“到底是什么錯誤呢?” 老江頭看小芽一眼,又喝一杯酒,笑笑:“也沒有什么,女的是導(dǎo)演,好像是拍了一個不該拍的電影吧?龋虾D堑胤,跟農(nóng)場不一樣,是非多,弄不清楚。小芽你將來要是能走出這個島,干什么都行,千萬別跟文藝沾上邊,那玩意兒太危險。” 小芽的心忽地跳了一下,低了頭說:“我不會的。我能夠去哪兒呢?” 三 小芽回家的時候,一家人已經(jīng)吃過了香香的油渣面。四壁和頂棚的蘆葦棵子里還保留了油渣的氣味,香得有點膩歪。林富民在家里坐不住,出門找人打“老K”去了。李秀蘭在廚房里刷鍋洗碗。二伢子、三伢子圍著暗淡的油燈寫作業(yè)。 農(nóng)場里的事,說起來也有點不公平。電燈本來是有的,但是發(fā)電機功率不夠大,電力不夠用,后來就把各個生產(chǎn)隊的電線掐了,只保留場部直屬機構(gòu)和機耕隊、學(xué)校幾處地方用電。一到晚上,整個場部范圍內(nèi)燈火通明,與場部一河之隔的菜園隊卻是黑燈瞎火,雞不鳴狗不叫。林富民因為他的三個孩子要讀書寫作業(yè),代表菜園隊向場部抗議過。蘇立人的回答只有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差別在哪兒都是存在的!绷指幻窕丶乙患(xì)想,不但認(rèn)可了這句話,還對蘇立人服帖得五體投地,逢人就說蘇主任政策水平高,一句話概括了世上的一個真理。 小芽一進門,李秀蘭放下正洗的碗筷,甩著兩只濕淋淋的手走過來,埋怨小芽:“你爸叫你回家傳個話,你傳到哪兒去了?可倒好,油渣弄回來,韭菜沒備下,煮了一鍋光生生的油渣面! 小芽說:“光生生的油渣面不也一樣吃了嗎?” 李秀蘭沒話可說,就問小芽吃過了沒有,還說鍋里給她留著一大碗。小芽告訴她被老江頭攔下來吃餡餅的事,但是沒提到喝酒。 在農(nóng)場以至在整個江心小島上,大批的知青沒有從城里下放過來之前,李秀蘭都可以算得上此地數(shù)一數(shù)二的漂亮人兒。她的漂亮跟小芽不同,小芽是纖弱的,楚楚動人的,像蘆葦棵子上剛剛抽出來的花穗一樣,柔軟而滑順,帶著一種銀色的令人心顫的光亮。李秀蘭是強壯的有活力的漂亮,身材高大勻稱,一對結(jié)實的奶子顫顫聳起在繃緊的花布小衫內(nèi),面如滿月,皮膚紅潤光滑,眼睛大而黑亮,笑盈盈看人的時候,眼內(nèi)有一種孩童的天真,讓你忍不住地就會產(chǎn)生出親近和愛撫她的意思。 李秀蘭這樣一個漂亮的人兒,當(dāng)年怎么就會認(rèn)可了年長她十歲的、其貌不揚的林富民,說出來也是一段好笑的事。 林富民在那一批新入場的民工中一眼看中了漂亮的小姑娘李秀蘭,這是可以肯定的。林富民這個人很有心機,知道自己條件不怎么樣,變著法兒地討李秀蘭的喜歡。可憐農(nóng)場地處江心,荒僻簡陋,有錢都沒處買東西。林富民圍著場部轉(zhuǎn)來轉(zhuǎn)去,腦子轉(zhuǎn)到了場農(nóng)技員試驗栽培的幾棵西紅柿上。 五八年那會兒,西紅柿在這一帶還是個稀罕物,從農(nóng)村剛到農(nóng)場的小女孩兒李秀蘭別說是吃,聽都沒有聽說過。有一天林富民把李秀蘭叫到了蘆葦蕩子里,袖子里滑出一個紅艷艷的西紅柿,放衣襟上小心擦了擦,遞給李秀蘭說:“你嘗嘗! 李秀蘭怔怔地望著西紅柿,不敢接,問他:“是什么?” 林富民回答:“洋柿子。” 李秀蘭問:“好吃嗎?” 林富民回答:“好吃。好吃得打嘴都不會放! 其實他從來都沒有吃過,壓根兒不知道西紅柿的味道是苦是甜。 李秀蘭相信了他的話,接過西紅柿,張嘴就咬一大口。 西紅柿已經(jīng)熟透了,熟得只有鮮甜而沒有酸澀。林富民看著李秀蘭美美地吃著,粉紅色的舌頭攪動著鮮紅的西紅柿汁液,時不時露出白得發(fā)亮的牙齒,嘴唇濕濡濡、光潤潤的,有一股清新甜蜜的氣味從她嘴巴里溢出來,攪擾得林富民的呼吸無法順暢。他覺得他兩條腿已經(jīng)軟得站不住了,他的腦子也已經(jīng)暈乎乎地化成了一團漿水。 整整一個夏天,農(nóng)技員的西紅柿成熟一個,林富民就給李秀蘭帶去一個。農(nóng)技員很驚奇島子上有專門偷吃西紅柿的野物。到最后一個西紅柿攤開在林富民手里的時候,這個狡猾的墜入情網(wǎng)的男人對李秀蘭說:“嫁給我吧,我保證讓你天天吃到洋柿子! 剛滿十八歲的李秀蘭就這樣稀里糊涂嫁給了林富民。 有好幾年的時間,農(nóng)技員見人就說:“李秀蘭原本應(yīng)該是我的。她白吃了我那么多西紅柿。” 林富民不說對,也不說不對,他瞇縫著那雙精明而狡黠的小眼睛,露著兩顆亮亮的金牙,心滿意足地笑。 此時,小芽聽著廚房里鍋碗碰撞的動靜,想到媽媽出了一天的工,回來還要忙一晚上家務(wù),心里有些不忍,就走過去,想跟媽媽說說閑話,順便也幫一幫她。 李秀蘭慌忙阻止女兒:“小芽你放下,這兒沒你的事,你到外面看書寫作業(yè)去! 小芽說:“下午就沒上課,哪兒來的作業(yè)呢。” 李秀蘭從鍋里鏟了半碗油渣面,塞到小芽手里:“那你喂喂虎子去! “虎子呢?”小芽問。虎子是他們家養(yǎng)的一只斑紋貓。 “這半天都沒見到它。挨千刀的又不知道野到哪里去了。”李秀蘭像農(nóng)場大部分的女人一樣,說話總要帶著粗字。 小芽端著碗,身子倚在門框上,若有所思地望著李秀蘭忙碌的側(cè)影。 “媽!” 李秀蘭不回頭地:“什么?” 小芽停了一停:“媽,你說說,上海人是什么樣子的?你見過沒有?” 李秀蘭轉(zhuǎn)過臉,好笑地看了看小芽:“什么樣子?長得白一點,好看一點罷了! “你真的見過?” “我沒見過,你爸見過,有一次到南通出公差的時候。你爸說,上海人都喝放了漂白粉的水,漂得渾身上下嫩豆腐一樣的白! 小芽回想著嫩豆腐的形狀、顏色,心里就有些驚嘆。 三伢子走進來,扯扯小芽的衣服:“姐,賀天宇要找你! 小芽一愣,心里忽悠悠地一跳,趕快放下盛了油渣面的碗,跟著三伢子走出去。 知青賀天宇果然站在門外。他兩手插在褲袋里,肩膀半聳,因為從門里照出去的燈光只罩到了他的半個臉,那面孔就顯得神秘莫測,令小芽想看又不敢看的。 “賀天宇,你找我嗎?”小芽臉色微紅地問。 賀天宇說:“想問問你家里有沒有五香料。” 小芽輕輕地呀了一聲,說:“沒有了!庇终f:“你現(xiàn)在等著要嗎?” 賀天宇點點頭:“最好現(xiàn)在能有。” 小芽說:“隔壁駝子嬸嬸家昨天剛買了,你跟她要一點。” 賀天宇搖頭:“我跟她沒怎么說過話! 小芽自告奮勇:“那我去幫你要,要到了送給你。” 賀天宇笑起來,叮囑她:“別說是我要的! 賀天宇說完,好像生怕被駝子嬸嬸看見,馬上轉(zhuǎn)身,兩手仍然插在褲袋里,身子一聳一聳地走了。 小芽盯著暗夜里漸漸遠(yuǎn)去的那個背影,心里柔柔地想:他不肯問駝子嬸嬸要東西,卻跑來問她要,是不是覺得跟她的關(guān)系更加靠近一些呢? 小芽從自己用過的練習(xí)本上撕下一張紙,到隔壁駝子嬸嬸那里包了一小包五香料,攥在手里,往知青工房那邊走過去。 老遠(yuǎn)的,小芽看見賀天宇的屋前熱熱鬧鬧圍了好幾個人。有一盞風(fēng)燈擱在地上,橙黃色的暖暖的光暈從地面冉冉浮起來,把周圍那幾個晃動的身影團團圍裹在光中,高矮胖瘦自成剪影,暗夜中竟有一種奇妙的透視效果,像是那燈光能從他們的身體中穿行而出,映亮各人的五臟六腑。 再走得近了點,小芽聞見了風(fēng)中飄過來的奇怪的味道,跟路邊卷心菜的膩甜和溝渠邊蘆葦?shù)那逑阃耆煌臍馕。很快小芽醒悟到那是地道的血腥氣,這幫知青哥哥們肯定又是從場部哪兒弄來了豬下水之類的東西,口水瀝拉地忙著收拾下鍋呢。怪不得賀天宇立時三刻要用五香料,他們可真是會吃啊。 圍成一團的知青們嘻嘻哈哈地喊:“小芽小芽,來跟我們共產(chǎn)主義吧,好東西見者有份啊,過來等著! 小芽說:“偷來的東西,我才不稀罕。” 一個知青說:“怎么是偷?是花力氣打到的野物,不吃白不吃! 另外一個知青朝小芽眨眨眼睛:“小芽,嘗過天底下一等一的美味嗎?錯過機會就太可惜了。想當(dāng)年,那可是皇帝老兒才能享受到的極品!” 小芽不理他們,目光在人堆里尋找著,有幾分害羞地問:“賀天宇呢?” 有人就朝屋子里喊:“賀天宇!” 賀天宇在屋里答應(yīng)一聲,開門出來。他手里拿著一支大號的手電筒,出門就锃亮了,對著風(fēng)燈四周的人照了照,帶著點不耐煩地:“怎么還沒有弄好?” 一個知青回答:“才把皮剝下來;锪锏牟缓门! 賀天宇嘴里咕噥了一句什么,問:“皮呢?”手里的電筒就一通亂照。 這當(dāng)兒,站在黑暗中的小芽發(fā)出一聲驚恐的尖叫。電筒的光柱哆嗦了一下,很快捕捉到小芽的位置,一下子把她罩在了光柱里。 賀天宇不無關(guān)切地問:“小芽?” 小芽面色煞白,兩只手痙攣地抱住胸口,兩眼癡癡地盯住人們腳下的一處地方,身體微微地發(fā)著抖,像夜風(fēng)中孤單單的一根蘆葦。 賀天宇又問一聲:“小芽,你怎么了?” 小芽伸出一根手指,抖抖地指住那個暗處,用哭一樣的聲音說:“那是……那是我家的虎子……” 電筒光唰地轉(zhuǎn)過去,順小芽的手指移到地面。磨盤大小的光圈中,一張虎斑貓皮血糊拉塌地攤開在地上,四肢向四個方向懶懶地伸開著,何去何從不能決定似的。那個拳頭大小的腦袋還勉強地支撐在地上,耳朵依舊尖聳,眼睛卻已經(jīng)暗淡無光,活像隨手嵌進去的兩顆陳舊的玻璃珠兒。 賀天宇毫無疑問感到了吃驚,他默默地站著,一聲不響地掐滅了手電筒的光。 虎斑的貓皮又隱藏進黑暗之中了,但是濃烈的血腥味卻不可阻擋地發(fā)散出來,壟斷了周圍的空氣,攪得在場的人呼吸憋悶。風(fēng)燈四周的幾個人終于蹲不住了,一個接一個地慢慢起身,垂頭喪氣地立著,扎撒著幾雙血淋淋的手。 小芽身體的哆嗦不可遏止,越加劇烈,左右搖晃,連她自己都無法控制。很快她喉嚨里發(fā)出一聲古怪的逆呃,雙肩跟著往前一聳,腦袋不由自主地伸了出去。她捂住嘴巴,緊跑兩步,俯身在溝渠邊,一聲接一聲地大口嘔吐。晚飯時喝下去的那一杯淡綠色的酒,此時仿佛才開始了真正的發(fā)作。 寂靜的夜空里,小芽的嘔吐聲驚心動魄,使她身后知青們的心里有一種別樣的震撼。 四 上海導(dǎo)演葉飄零和她的丈夫溫衛(wèi)庭終于在這一天的下午出現(xiàn)在場部。 時間大約是四點多鐘,太陽已經(jīng)開始沉沉地西墜,場部西邊空地上用蘆席晾曬的新摘棉花被夕陽映照得微微發(fā)紅,猛一看會以為那是著火的先兆。因為沒有風(fēng),所以蘆花沒有像往常那樣飛得到處都是,眼睛看過去的一切清清爽爽、干干凈凈。 小芽被場部衛(wèi)生室的醫(yī)生李艷抓了差,幫著她洗涮針頭針筒壓舌片鑷子什么的,以便放進一個特制的高壓鍋里蒸煮消毒。 李艷是場革會副主任蘇立人的老婆,南通的一個什么衛(wèi)校畢業(yè)生。按理說這樣的學(xué)歷只能當(dāng)護士,可是李艷有蘇立人做后臺,再加小島位置偏僻,正經(jīng)的醫(yī)學(xué)院畢業(yè)生分不過來,李艷就無可替代地當(dāng)起了場部醫(yī)生。 李艷身材嬌小,皮膚白皙,嘴巴鼻子都長得極為精致,渾身上下飄散著一種香皂和酒精混合的氣味,連十根手指伸出來也是柔軟潔凈,很有些醫(yī)生的做派。 煤爐上燒著的壓力鍋已經(jīng)開了,蒸汽從某個地方噗噗地冒出來,發(fā)出挺嚇人的聲音。小芽退后一步,小心翼翼地看著那只鍋,問李艷:“要不要把爐門關(guān)了?” 李艷正在看浩然剛出的一本《金光大道》,聽見問話,從書上抬起頭,瞥一眼鍋蓋上附設(shè)的壓力表,說:“沒事,再燒一會兒! 這時候,場部收發(fā)室的王麻子在外面一迭聲地喊:“來了來了!” 他這么喊著還不算,還沿著這排房子小跑著走,邊走邊用手指敲著一扇扇窗戶:“來了,來了!” 李艷嫌他咋呼得厲害,皺了皺兩條細(xì)細(xì)的淡眉:“誰來了?這個老瘋子!” 王麻子敲著醫(yī)務(wù)室的窗戶:“小芽,快出來看,上海人來了!” 李艷不屑地一笑:“我當(dāng)是誰呢。來個上海人也值得驚天動地?” 小芽溜出門,老遠(yuǎn)就看見一輛墨綠色的手扶拖拉機突突地轟鳴著從江堤上沖下來,柴油機轟出來的大團黑煙和塵土攪成一片,一路翻滾涌動。知青小海威風(fēng)凜凜地坐在機頭上,嘻著一張灰撲撲的娃娃臉,露出嘴里整齊的白牙。拖拉機沖進人堆后,他才熟練地拉了剎車,又熄了火,屁股一掀,腿一抬,從機頭上跳下來。 黑煙漸消,塵埃落定,人們這才看清了從拖拉機的車廂里緩緩立起的一個女人。 是怎樣一個風(fēng)姿綽約、神態(tài)高貴的女人啊!她長身玉立,一件米黃色卡其布料子的束腰風(fēng)衣寬松地垂掛在肩頭,衣長及踝,敞開的衣襟中露出一件玫紅色毛衣和咖啡色燈芯絨長褲。一路風(fēng)塵沒有在她的臉上留下多少污痕和倦意,相反她柳眉高挑,雙眸炯炯,緊閉的嘴角帶著一種像是嘲諷又像是不屑的笑意,目光在人群中先是居高臨下地一掃而過,而后又從相反的方向緩慢地看過來,一個一個,尖銳卻又不動聲色,令在場的每一個人都不由自主地縮一縮脖子,忍不住地心中一凜。 她就這樣在車廂里高高地站立著,似笑非笑,不卑不亢,嫻靜優(yōu)雅,如踩著云朵下凡的女神,又如一種標(biāo)志,一個宣告,一聲應(yīng)答。 場部招待所所長林富民上氣不接下氣地跑了過來,顯然地他為自己沒有能及時到場而懊惱和歉疚。他撥開人群擠到拖拉機前,仰著一張苦瓜似的皺紋重重的臉,操著不知道從哪兒學(xué)來的半生不熟的普通話,熱情洋溢地說:“是葉同志吧?辛苦辛苦!有失遠(yuǎn)迎!到家了到家了!” 人群里就有孩子在學(xué)說他的話:“辛苦辛苦。到家了到家了! 林富民轉(zhuǎn)過身,張開雙手,做出惱怒和驅(qū)趕的架勢:“去去!走開走開!”又回頭對葉飄零:“請下車,請下車,房子都收拾好了! 葉飄零不動,只探身朝林富民伸出一只手,手掌向下,等待著握住什么東西似的。 林富民一下子愣在那里,他搞不清葉飄零做出這樣的手勢是什么意思;仡^往人群里看,見大家的神情都很木然,知道不可能指靠這些人給他做出提示,想了想,便也試探著伸出一只手。 葉飄零向下的手掌依舊停留在半空中。 林富民試探著把自己伸出去的那只手向上抬,手掌翻過來向上,努力地去接近葉飄零的那只手,直至雙腳踮起,露出褲腰處一截黑乎乎的贅肉。 人們一聲不響,睜大了眼睛看著這一幕無聲的啞劇。 在林富民伸出的手掌勉強接近葉飄零手掌的高度時,葉飄零四指輕輕往下一壓,如蜻蜓飛落水面一般,四個指肚按壓在林富民的掌面上,同時另一只手嘩地撩起風(fēng)衣下擺,借助林富民手掌的托力,整個人飛身而起,飄然落地。 原來她是示意林富民攙扶她一把! 簡直就是電影里才能一見的經(jīng)典鏡頭!在“文革”前放映過的三十年代的電影中,貴婦人從馬車?yán)飱檴櫠聲r,才會這樣手指尖搭著男人的掌心,顯出那樣的嬌弱和尊貴。 葉飄零落地之后,只對林富民微微地點頭表示了謝意,而后轉(zhuǎn)身朝車廂里說了一句話,一句很標(biāo)準(zhǔn)的普通話:“下車吧,到家了。” 直到這時,人們才注意到拖拉機里還坐著另外一個男人,也就是傳言中自愿跟隨妻子下放的上海醫(yī)生溫衛(wèi)庭。 與人們的再一次期待有些差距,上海男人溫衛(wèi)庭的外表非但算不上英俊,還多多少少有幾分怪異。首先他的膚色過于蒼白,不是小芽的媽媽李秀蘭所形容的那種“嫩豆腐”的白,而是如煺毛的豬皮在水中浸泡太久之后的白,白得帶了點腐味,以至于皮膚上的點點瘢痕、痘疹甚至毛孔都?xì)v歷可見。他穿的又是一件黑色呢子短外套,新鮮的黑色襯著陳腐的蒼白,就給他的面容帶上了沒落的氣息,一種冷漠的、出世的、將就的、無可無不可的神態(tài)。 他的整張臉還略微的有點歪斜,從鼻子開始,整個的往一邊偏了過去,像是時時地都在撇嘴冷笑。他的眼睛很大,眼神也很厲害,骨碌碌地,一直能看到人的心里?上Ы暤亩葦(shù)很深,在厚厚的鏡片后面如金魚眼睛一樣鼓突著,讓人覺得對這樣的一雙眼睛難以親近,不大能夠生出好感。 眾目睽睽之下,他拒絕了葉飄零的好心攙扶,自己從車廂里伸出腿,小心翼翼而又帶了點笨拙地跳到地上。他那副認(rèn)真的、生怕出錯的模樣引出圍觀的孩子們一陣嘻嘻的笑聲。 林富民轉(zhuǎn)身招呼小芽和另外幾個他能使喚得動的半大孩子:“來來,你們都來,幫忙往下卸東西,往屋里搬?欤瑒e傻站著發(fā)呆!” 就在這時候,上海人的出場儀式中卻意外引發(fā)了又一次戲劇性的高潮:從拖拉機的車廂里忽然跳出來一只長毛飄拂的狗! 這是一只多么干凈、漂亮、可愛的小狗!它渾身雪白,柔軟的長毛幾乎拖垂到地,耳朵溫順地披掛在腦袋兩邊,烏溜溜的眼睛懂事地看著人,活像個乞求大人寵愛的孩子。它的小黑鼻子濕淋淋的,粉紅色的小舌頭不斷伸出來,一舔,又一舔,舔得讓你覺得不給它喂點什么心里就過不去。它緊緊地依偎在溫衛(wèi)庭的腿邊,安靜、嫻雅、心滿意足,把自己的一生都托付給了身邊這個男人似的。 小島上的居民們何曾見過這樣可憐可愛的狗!與這樣的狗相比,島上所有的狗們都變得骯臟和粗俗,變得野氣、丑陋、面目可憎,除了長一張大嘴能吃之外,其余簡直就一無是處。 小芽走前一步,彎下身子,試探著接近這只小狗。她從小狗的眼睛里看到自己被縮得很小的臉。小狗微微仰了頭,鼻孔勤快地翕動著,要想辨認(rèn)小芽身上的氣味,判斷跟她能不能交上朋友。小芽的心瞬間被一種柔柔的溫情脹得很滿,她毫不遲疑地喜歡上了這只小狗,感覺到她和它之間有很多的共通之處,幾乎就是前世的緣分。 “喜歡它嗎?”溫衛(wèi)庭的目光從眼鏡后面探究似的射向小芽,說話中帶著濃濃的上?谝,語速很快,尾音有些飄上去的意思。 小芽抬頭看看他,點了點頭,臉上微微一紅。 “它叫貝貝。寶貝的貝。”他嘴角邊開始有了笑容。“貝貝,來,給這個漂亮的小姑娘敬個禮! 貝貝就真的舉起一只爪子,在耳邊停了有幾秒鐘時間,才放下。 圍觀的人群發(fā)出一陣哄笑,這回的笑聲是友好和愉快的,就像解凍后的河水從草地上輕輕漫過去一樣。 就這樣,在江心洲農(nóng)場無數(shù)職工們驚訝和好奇的目光中,葉飄零和溫衛(wèi)庭帶著他們的寵物和大大小小的行李,住進了小芽為他們打掃干凈的招待所的房子。那里從此成了他們的家,也成了小芽離開農(nóng)場之前的生命經(jīng)歷中至關(guān)重要的地方。從那里小芽懂得了農(nóng)場之外的另一個世界,一個詩意和感性的世界,用人類的激情和夢幻構(gòu)造的世界。 林富民從供銷社買回來并親自替他們掛上去的那幅窗簾,很快就被葉飄零取下來,鋪在木板釘就的小方桌上,成了一塊差強人意的桌布。窗戶上取而代之的是一幅竹篾編成的簾子,竹工活兒做得極細(xì),簾子因此相當(dāng)?shù)娜彳,竹紋里透著淡淡的寶石綠,走近了還聞見一股清新的竹香。 場部竹器組的瘸子阿四也因此覺得十分的榮耀,他說他做夢也想不到上海人到農(nóng)場后頭一個欣賞的手藝人居然是他。阿四得意洋洋說:“人家上海人說了,憑我的手藝,到英國美國做生活都能掙到大錢。我這手藝叫個傳統(tǒng)!別人學(xué)都學(xué)不會的! 小芽一開始弄不懂上海人為什么不喜歡花布窗簾,反而費事巴拉弄個竹簾子掛上。有一天她從他們的門口走過去的時候,屋門恰好是關(guān)著的,小芽忽然發(fā)現(xiàn)這一排紅瓦房的屋門不是通常的木料做就,而是就地取材用一截截粗毛竹料釘成。毛竹的屋門配上低垂的竹簾,遙遙映襯,相得益彰,說不出來的雅致好看。 小芽從此又明白了什么是和諧之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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