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見地震了，四周墻壁如同浸沒水波之中，柔軟蕩漾，天花板波動起伏，房間里陡然刮起了大風(fēng)，所有的家具都在風(fēng)中搖擺……頓時給嚇醒了。
　　醒來，發(fā)現(xiàn)了更可怕的事情--真的地震了！
　　2008年5月7號，我從廣州搬到幾千里之外的四川，投奔某地產(chǎn)公司。彼時，對方以高薪、事少、美食多等優(yōu)異條件誘我入川工作。巴蜀之地，好山好水氣候溫和，歷史名片兒：天府之國。還有峨眉派、青城派和以暗器名震武林的蜀中唐門，是在下從少年時代就仰慕已久的，如此種種，遂起定居四川之意。
　　四天后，我趴在桌子底下，痛悔這一文藝范兒的決定，恨不得抽自己。
　　灰粉從天花板簌簌落下，樓板大幅度地?fù)u晃，發(fā)出巨響，屋里所有的東西都在奔跑，一只轉(zhuǎn)椅在地板上滑過來，滑過去，再滑過來，仿佛置于無形的波濤之中。感覺下一秒樓就要塌，要被埋在這個陌生的城市里……那一瞬間，不知有多久，也許一萬年，可什么都做不了，唯一能干的是伸手把接線板的電源給關(guān)了，默然閉眼，心想，原來老子是被震死的，真不想這么早知道答案��！
　　懷著必死無疑的心情回憶起這短暫的一生：1998年6月回九江，九江爆發(fā)百年難遇的大洪水，車行半路，路基被沖垮，差點(diǎn)淹死。2003年3月去北京玩，北京爆發(fā)"非典"，差點(diǎn)非典型死。四天前，冷不丁將自己折騰到了四川，此刻趴桌下回顧人生。
　　好像事先踩過點(diǎn)一樣，這樣趕著趟地出現(xiàn)在災(zāi)區(qū)，于千萬年之中，時間無涯的荒野里，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兜頭趕上……冥冥之中，一個聲音在森森地唱：喔~~，原來你也在這里！
　　從此，我一聽劉若英的聲音就發(fā)怵。
　　我叫硯臺，硯臺就是我，性別，女，非官二代非富二代，長這么大，固然不能說壞事一點(diǎn)沒干過，但絕不至于壞到全國各地遭天譴，還都是百年一遇的。反之，沒撿過錢包沒中過獎兼之無才無貌，按理說也談不上天妒英才。也許，倒霉對于我是一種永遠(yuǎn)不會錯過的運(yùn)氣，一想到這，就有種生于亂世只想亂搞的悲憤。
　　汶川大地震毀掉了許多人的生活，也改變了許多活著的人的命運(yùn)，不論貧富貴賤，其中就包括這個叫硯臺的家伙，故事就從這里開始吧。
　　1、感謝老天不殺之恩
　　地震后隨即狂風(fēng)大作，雨大得像從天空傾盆倒水，電閃雷鳴，余震不斷，讓驚魂未定的幸存者陷入更深的恐慌，世界末日也不過如此了。人們惶惶如喪家之犬，任風(fēng)雨捶打，不敢棲身于任何建筑物，只要頭上有東西就絕對絕對沒有安全感。茫然，凄惶，無論你是哪一行業(yè)的專家，會修電腦還是會造原子彈，哪怕你是個武林高手，練過金鐘罩鐵布衫硬功夫，只要經(jīng)歷過大地震，見識過這種毀天滅地的威力，足以將你為人的一切信心和安全感全部摧毀。有錢也不管用，未必能比窮人死得體面點(diǎn)。在這個天崩地塌的時刻，每個人都像一座孤島，無依無靠。
　　震后的成都迅速成為一個巨大的露營基地，綠化帶處處發(fā)出便溺的騷臭，垃圾遍地，路人面色皆凄惶，真有亂世之感。偌大個城市一到夜晚如同死城，高樓大廈一片黑，人心惶惶，連回家拿件衣服都跟搶命一樣。比地震可怕的是余震，比余震可怕的是余震預(yù)警，更可怕的是報(bào)了余震，卻遲遲不震。不震更崩潰，怕它在悶頭憋大的……整到后來，不知道是希望它震還是不震了。地震嚇?biāo)酪话胄悦�，剩下的一半活力也快被各種可怕的傳言給凌遲了。
　　為躲避余震，麻將已經(jīng)轉(zhuǎn)成了一項(xiàng)戶外運(yùn)動，麻將桌下還放幾桶涼水，腳泡在水里，防止中暑。帳篷搭了有多長，麻將桌就能擺多遠(yuǎn)，各種關(guān)于地震的流言在帳篷之間迅速傳播。
　　有人壓低嗓門說："親戚在都江堰看到地光了，狗日搞不好要震大的！"
　　有人立刻附和："蛤蟆都跑到馬路上來了，一片片！"
　　"地光？日媽害怕是綠光噢！蛤��？老子剛還看到外星人了，來看哈不嘛？狗日沒得確切證據(jù)就莫來騷整，真的想撅人了！震！震他媽個牙兒！"一個粗大的嗓門蓋過了前面的幾個，拍麻將而起。
　　一片沉默，謠言止于猛人。
　　硯臺震后一直在打電話，急于在這個陌生的城市里找到一點(diǎn)熟悉的聯(lián)系，但那位招她來川的公司電話一直打不通。后來才知道，老板遭埋了，同時殉職的還有兩位副總。地震那一刻他們在都江堰，損失慘重，公司已經(jīng)癱瘓。
　　來之前，他們還說要請新員工吃成都最巴適的火鍋，歡迎她入職。她甚至連入職演說詞都想好了："非常開心來四川工作，進(jìn)入人生嶄新的一頁，愿與諸位同事精誠協(xié)作，共創(chuàng)輝煌，干了這杯酒，并肩為兄弟！"然后呱唧呱唧鼓掌……不，然后，他們叫她去參加追悼會。
　　人一生，多多少少總會遇見幾個神秘的家伙，冷不丁闖進(jìn)你的生活，不是想跟你合伙干一票大的，也不是要跟你做朋友，只是惡搞你一下，然后轉(zhuǎn)身就走，干脆利索。硯臺決定不去參加追悼會了，沒有見過面說過你好的人，何必趕過去說聲再見呢。
　　硯臺端著刷牙缸子蹲帳篷外發(fā)呆，心情糟糕透了，來四川是想換個新天地開始新生活，陡然這新天地就天崩地塌。不知為何，人生每努力地奮進(jìn)一次就會跳入更大的坑，自己也不明白是運(yùn)氣問題還是命運(yùn)使然，總之，人生嶄新的一頁跟這場八級大地震一并埋葬了。一老太太也蹲綠化帶上刷牙，愁眉苦臉，見硯臺望她，就說："我活到八十八了，沒想到有天我會在公園里刷牙。"她咧嘴苦笑，硯臺看她的牙也沒幾顆了，心想："連您老人家都沒想到，我就更沒想到了，鬼曉得我怎么會在這里。"震后連降暴雨，污水倒灌地面，兩人蹲在道路兩邊刷牙，仿佛隔河相望。老鼠倒是一只都沒有，看來地震前就搬走了，專家沒預(yù)測到，老鼠預(yù)測到了。
　　她覺得自己壓根就不應(yīng)該在這個鳥地方，但估計(jì)有幾百萬人跟她想的一樣。而此刻，不知有多少人還埋在廢墟下呢！一想到這個，頓時膝跳反射一樣彈了起來，這樣青天白日地躺著，真有種已經(jīng)橫尸街頭的感覺，不吉利。想起段心靈雞湯：如果人生是個夢，我們要有滋有味做這個夢，不要失去夢的情致和樂趣。如果人生是出悲劇，我們也要有聲有色的演這出悲劇，以免失去悲劇的壯麗與快慰??
　　嗯，雞湯真是安慰人的好東西，她決定去買只老母雞回家煲湯大吃一頓，再喝點(diǎn)五十二度的烈酒，振作一下，感謝老天不殺之恩，好好活下去。不這樣似乎也沒別的法子。
　　回屋住的人很少，周遭一片漆黑，零星幾盞高樓的燈亮得瘆人，像迷失于太空的救生艙，艙里只有一名幸存者。硯臺拿著把小榔頭，敲敲打打確定承重墻是哪一面，沒事就靠墻蹲著，在腦海里設(shè)計(jì)各種逃生路線。路線各個節(jié)點(diǎn)都有救命的物事，沖出去的瞬間，左手拿啥右手拿啥都經(jīng)過反復(fù)演習(xí)。
　　萬一逃不出來，也有逃不出去的打算。將壓縮餅干，礦泉水，手電筒等收攏一起做了個救生包，住在22樓，地震來了很難逃出去，往樓頂跑也不靠譜，萬一這棟樓攔腰折斷，又沒有降落傘，按最新防震指南指示，一旦地震，衣柜和床之間會形成一個三角生存空間（注：這種躲避方式后來又被美國地震專家論證不可靠），硯臺將救生包鄭重托付于此。想想，又補(bǔ)充些牛肉干進(jìn)去，萬一困久了，能補(bǔ)充體力。有了牛肉干豈能無酒，又塞了瓶好酒進(jìn)去--可能是此生最后一瓶酒，對自己好點(diǎn)，總是沒錯的。被困時，喝點(diǎn)酒，放松下情緒，不致太快崩潰。還放了包煙，如果救援隊(duì)趕到，可以遞顆煙以示感謝，也顯得鎮(zhèn)定……
　　一個人得多無聊才會將這些事干得頭頭是道呢？救生包越撐越大，仿佛生命所系，失眠的夜晚望著救生包，目光灼灼如火。等待余震的心情，就像初戀少女等待情人，既怕他不來，又怕他亂來。每天睡覺都穿得很正式，心頭還暗自盤算：鞋子脫不脫勒？鄰居說她閨密地震時正在睡覺，衣衫不整齊拒絕逃生，遭埋了。結(jié)果呢，挖出來還是很不體面。多漂亮的女孩兒，尸身擺在廢墟里連件遮體的衣衫都沒有，一只旺旺紙板箱搭腦殼上--這種場景頓覺人生如灰！

　　傳說中的七級余震像懸于頭頂?shù)睦麆�，斬�(cái)嗔藭r間的河流，一切都被按下了暫停鍵。在毀滅與重生的間隙，做什么，想什么，都是臨時起意，又草草收場，焦慮難耐，有種生命轟隆的急迫感，忽然渴望在什么突發(fā)事件中轟轟烈烈地大干一場，擺脫這種擱淺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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