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椅上的毛毯長長地鋪展著,康子坐在俊輔用毛毯包裹的大腿上。她很重。俊輔本打算說個笑話,挑逗挑逗她,可他還是沉默了。
聒噪的蟬聲加深了這種沉默。
俊輔的右膝時時感到劇烈的神經(jīng)痛。發(fā)作之前,深處就有一種朦朧的隱痛。年老了膝蓋骨變脆,豈能長久承受一個少女溫熱肉體的重量?然而,俊輔卻忍受著漸漸加劇的疼痛,他的表情里浮現(xiàn)出一種狡黠的快感。
俊輔終于開口了:“我的膝蓋有點兒疼啊,康子。我要挪挪腿,你坐到那兒去吧!笨底訋е桓币槐菊(jīng)的眼神,遲疑地看了看俊輔,俊輔笑了。
康子對他有些輕蔑。
老作家明白這種輕蔑的意思,他坐起來,從后頭抱著康子的肩膀,用手托著女人的下巴頦,使她揚起頭來,親親她的嘴唇。他例行公事般地草草應(yīng)付完這一切之后,右膝感到劇烈的疼痛。他只好又躺下了。當他抬眼環(huán)視四周的時候,康子已經(jīng)消失了蹤影。
其后一周之間,都沒有康子的消息?≥o散步時到康子家看了。
知道她和兩三個同學一起到伊豆半島南端附近的一個海濱溫泉地旅行去了?≥o隨手記下那家旅館的名字,一回到家就忙著做旅行的準備。俊輔手頭有一部被反復催促的書稿,這正好可以當做他突然要作一次盛夏單獨旅行的借口。
為了躲過暑熱,他訂了早晨出發(fā)的火車票,可他麻布白色西服的背部,還是被汗水浸濕了。他喝了一口水壺里的熱茶,將干瘦得像竹片一般纖細的手插進衣袋,掏出全集內(nèi)容的樣本,無聊地翻看著。
這是前來送行的某大出版社職員才交給他的。
這次的《檜俊輔全集》是他第三次出全集。第一次出全集,是他四十五歲時候編纂的。
“那個時候的我,”俊輔思考起來,“已經(jīng)瞧不起世界上那些堆積如山的作品,那些作品只是反映安定、完善,在某種意義上被認為是具有先見之明的所謂圓熟的化身,而自己一味陶醉于一種愚行之中。愚行沒有任何意義。愚行和我的作品無緣。愚行和我的精神、我的思想之間也無緣。我的作品絕對不是一種愚行。
因此,我自己的愚行里有著不借助于思想辯護的矜持。為了使思想變得純粹,我從自己所實行的愚行中,排除了足以形成思想的精神的作用。當然,肉欲不是唯一的動機。我的愚行同精神和肉體格格不入,只是具有一種模糊的抽象性,這種抽象性威脅我的借口只能說是非人性的。
而且現(xiàn)在依然如此。六十六歲的現(xiàn)在還是這樣……”他苦笑著,一邊緊緊盯著印在書稿封面上的自己的肖像照片。
這是一幀丑陋的老人的照片。當然,要想找出社會上被人們稱為“精神美”的那種可疑的所謂美點來,也并不困難。寬闊的前額、清癯而瘦削的面頰、顯現(xiàn)著貪欲的大嘴、固執(zhí)的下巴,所有的構(gòu)件,從精神上看起來,都十分明顯地帶有長期勞動留下的痕跡。但是,這與其說是精神所構(gòu)筑的面孔,毋寧說是被精神蛀蝕的面孔。這面孔有著精神的某種過剩,有著精神的某種過度暴露。
就像公開說到恥部時的面孔是丑陋的那樣,俊輔的丑陋猶如失去了隱藏恥部能力的精神衰落的裸體,有著一種忌諱直視的東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