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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xcel在統(tǒng)計中的應(yīng)用
三月的原野綠了。楊花,雪一樣紛紛揚揚,小城被楊花裝滿了。這一年翠姨十九歲。 十九歲的翠姨大概和我的哥哥談著戀愛。伯父叫說翠姨是林黛玉,真的,翠姨一舉一動都漂亮。哥哥也很漂亮,高個兒,挺鼻子,在哈爾濱讀書。 翠姨很愛美,愛逛商店,關(guān)心時尚,深愛著讀書的哥哥,只是從來都不對人說。 在人面上,翠姨對哥哥并不特別好,但哥哥一講話她就仔細(xì)聽。 翠姨特別聰明,她會彈大正琴,會吹笛子會吹簫。哥哥會彈鋼琴,簫也吹得好。家庭音樂會上,大家都圍著翠姨的曲子彈。平等、快樂、熱鬧。翠姨和哥哥的心在音樂中交流。 翠姨的媽媽要翠姨找了人家,又要出嫁,翠姨便病了。哥哥去看病床上的翠姨,哥哥剛一伸手,翠姨就緊緊拉住哥哥。 翠姨走了,永遠(yuǎn)地走了。 提起翠姨哥哥就落淚。 幾年過去了,春天又來了,楊花依然雪一樣紛紛揚揚。 小城依舊三月。 《后花園》也是一則凄美的愛情故事。 《小城三月》里還收入了蕭紅另外幾篇好看的小說。 蕭紅是民國才女,真的很有才,她把那一個時代人的愛與命運展現(xiàn)在我們面前,也讓我們看到一個多愁善感的蕭紅:旖旎的才思,纖綿的情感,感動的人間。
小城三月。十九歲的,美麗的翠姨默默地愛著大哥。依舊小城三月,只有大哥對翠姨的懷想……才女蕭紅,以多情的筆衍繹一個時代的愛。 蕭紅,一個來自東北淪陷區(qū)的女性作家,有著“如同秋季草葉上的露珠那樣晶瑩與剔透”的文筆,又對“生的堅強”和“死的掙扎”有著刻骨的感知,《小城三月》寫一個少女在春天的心事,溫潤的筆調(diào)載滿了對幸福不為人知的期待。
小城三月
出嫁 蹲在洋車上 回憶魯迅先生 牛車上 橋 小黑狗 馬房之夜 飛雪 春意掛上了樹梢 山下 汾河的圓月 煩擾的一日 過夜 長安寺 中秋節(jié) 失眠之夜 花狗 葉子 后花園 雪天 他去追求的職業(yè) 來客 餓 搬家 度日 當(dāng)鋪 借 買皮帽 新識 “牽牛房” 十元鈔票 同命運的小魚 幾個歡快的日子 女教師 公園 夏夜 又是冬天 又是春天 門前的黑影 孤獨的生活 初冬 放火者 感情的碎片 天空的點綴 火線外(二章) 牙粉醫(yī)病法 家庭教師 最末的一塊木柈 他的上唇掛霜了 茶食店 無題 家族以外的人 小六 冊子
小城三月
1 三月的原野已經(jīng)綠了,像地衣那樣綠,透出在這里,那里。郊原上的草,是必須轉(zhuǎn)折了好幾個彎兒才能鉆出地面的,草兒頭上還頂著那脹破了種粒的殼,發(fā)出一寸多高的芽子,欣幸的鉆出了土皮。放牛的孩子,在掀起了墻腳片下面的瓦片時,找到了一片草芽了,孩子們到家里告訴媽媽,說:“今天草芽出土了!”媽媽驚喜的說:“那一定是向陽的地方!”搶根菜的白色的圓石似的籽兒在地上滾著,野孩子一升一斗的在拾。蒲公英發(fā)芽了,羊咩咩的叫,烏鴉繞著楊樹林子飛,天氣一天暖似一天,日子一寸一寸的都有意思。楊花滿天照地的飛,像棉花似的。人們出門都是用手捉著,楊花掛著他了。 草和牛糞都橫在道上,放散著強烈的氣味,遠(yuǎn)遠(yuǎn)的有用石子打船的聲音,空空……的大響傳來。 河冰發(fā)了,冰塊頂著冰塊,苦悶的又奔放的向下流。烏鴉站在冰塊上尋覓小魚吃,或者是還在冬眠的青蛙。 天氣突然的熱起來,說是“二八月,小陽春”,自然冷天氣還是要來的,但是這幾天可熱了。春天帶著強烈的呼喚從這頭走到那頭…… 小城里被楊花給裝滿了,在榆樹還沒變黃之前,大街小巷到處飛著,像紛紛落下的雪塊…… 春來了,人人像久久等待著一個大暴動,今天夜里就要舉行,人人帶著犯罪的心情,想?yún)⒓拥浇夥诺膰L試……春吹到每個人的心坎,帶著呼喚,帶著盅惑…… 我有一個姨,和我的堂哥哥大概是戀愛了。 姨母本來是很近的親屬,就是母親的姊妹。但是我這個姨,她不是我的親姨,她是我的繼母的繼母的女兒。那么她可算與我的繼母有點血統(tǒng)的關(guān)系了,其實也是沒有的。因為我這個外祖母已經(jīng)做了寡婦之后才來到的外祖父家,翠姨就是這個外祖母的原來在另外的一家所生的女兒。 翠姨還有一個妹妹,她的妹妹小她兩歲,大概是十七、八歲,那么翠姨也就是十八、九歲了。 翠姨生得并不是十分漂亮,但是她長得窈窕,走起路來沉靜而且漂亮,講起話來清楚的帶著一種平靜的感情。她伸手拿櫻桃吃的時候,好像她的手指尖對那櫻桃十分可憐的樣子,她怕把它觸壞了似的輕輕的捏著。 假若有人在她的背后招呼她一聲,她若是正在走路,她就會停下,若是正在吃飯,就要把飯碗放下,而后把頭向著自己的肩膀轉(zhuǎn)過去,而全身并不大轉(zhuǎn),于是她自覺的閉合著嘴唇,像是有什么要說而一時說不出來似的…… 而翠姨的妹妹,忘記了她叫什么名字,反正是一個大說大笑的,不十分修邊幅,和她的姐姐完全不同;ǖ木G的,紅的紫的,只要是市上流行的,她就不大加以選擇,做起一件衣服來趕快就穿在身上。穿上了而后,到親戚家去串門,人家恭維她的衣料怎樣漂亮的時候,她總是說,和這完全一樣的,還有一件,她給了她的姐姐了。 我到外祖父家去,外祖父家里沒有像我一般大的女孩子陪著我玩,所以每當(dāng)我去,外祖母總是把翠姨喊來陪我。 翠姨就住在外祖父的后院,隔著一道板墻,一招呼,聽見就來了。 外祖父住的院子和翠姨住的院子,雖然只隔一道板墻,但是卻沒有門可通,所以還得繞到大街上去從正門進(jìn)來。 因此有時翠姨先來到板墻這里,從板墻縫中和我打了招呼,而后回到屋去裝飾了一番,才從大街上繞了個圈來到她母親的家里。 翠姨很喜歡我,因為我在學(xué)堂里念書,而她沒有,她想什么事我都比她明白。所以她總是有許多事務(wù)同我商量,看看我的意見如何。 到夜里,我住在外祖父家里了,她就陪著我也住下的。 每每從睡下了就談,談過了半夜,不知為什么總是談不完…… 開初談的是衣服怎樣穿,穿什么樣的顏色的,穿什么樣的料子。比如走路應(yīng)該快或是應(yīng)該慢,有時白天里她買了一個別針,到夜里她拿出來看看,問我這別針到底是好看或是不好看,那時候,大概是十五年前的時候,我們不知別處如何裝扮一個女子,而在這個城里幾乎個個都有一條寬大的絨繩結(jié)的披肩,藍(lán)的,紫的,各色的也有,但最多多不過棗紅色了。幾乎在街上所見的都是棗紅色的大披肩了。 哪怕紅的綠的那么多,但總沒有棗紅色的最流行。 翠姨的妹妹有一張,翠姨有一張,我的所有的同學(xué),幾乎每人有一張。就連素不考究的外祖母的肩上也披著一張,只不過披的是藍(lán)色的,沒有敢用那最流行的棗紅色的就是了。因為她總算年紀(jì)大了一點,對年輕人讓了一步。 還有那時候都流行穿絨繩鞋,翠姨的妹妹就趕快的買了穿上。因為她那個人很粗心大意,好壞她不管,只是人家有她也有,別人是人穿衣裳,而翠姨的妹妹就好像被衣服所穿了似的,蕪蕪雜雜。但永遠(yuǎn)合乎著應(yīng)有盡有的原則。 翠姨的妹妹的那絨繩鞋,買來了,穿上了。在地板上跑著,不大一會工夫,那每只鞋臉上系著的一只毛球,竟有一個毛球已經(jīng)離開了鞋子,向上跳著,只還有一根繩連著,不然就要掉下來了。很好玩的,好像一顆大紅棗被系到腳上去了。因為她的鞋子也是棗紅色的。大家都在嘲笑她的鞋子一買回來就壞了。 翠姨,她沒有買,她猶疑了好久,不管什么新樣的東西到了,她總不是很快的就去買了來,也許她心里邊早已經(jīng)喜歡了,但是看上去她都像反對似的,好像她都不接受。 她必得等到許多人都開始采辦了,這時候看樣子,她才稍稍有些動心。 好比買絨繩鞋,夜里她和我談話,問過我的意見,我也說是好看的,我有很多的同學(xué),她們也都買了絨繩鞋。 第二天翠姨就要求我陪著她上街,先不告訴我去買什么,進(jìn)了鋪子選了半天別的,才問到我絨繩鞋。 走了幾家鋪子,都沒有,都說是已經(jīng)賣完了。我曉得店鋪的人是這樣瞎說的。表示他家這店鋪平?偸亲钬S富的,只恰巧你要的這件東西,他就沒有了。我勸翠姨說咱們慢慢的走,別家一定會有的。 我們是坐馬車從街梢上的外祖父家來到街中心的。 見了第一家鋪子,我們就下了馬車。不用說,馬車我們已經(jīng)是付過了車錢的。等我們買好了東西回來的時候,會另外叫一輛的。因為我們不知道要有多久。大概看見什么好,雖然不需要也要買點,或是東西已經(jīng)買全了不必要再多留連,也要留連一會,或是買東西的目的,本來只在一雙鞋,而結(jié)果鞋子沒有買到,反而羅里羅索的買回來許多用不著的東西。 這一天,我們辭退了馬車,進(jìn)了第一家店鋪。 在別的大城市里沒有這種情形,而在我家鄉(xiāng)里往往是這樣,坐了馬車,雖然是付過了錢,讓他自由去兜攬生意,但是他常常還仍舊等候在鋪子的門外,等一出來,他仍舊請你坐他的車。 我們走進(jìn)第一個鋪子,一問沒有。于是就看了些別的東西,從綢緞看到呢絨,從呢絨再看到綢緞,布匹是根本不看的,并不像母親們進(jìn)了店鋪那樣子,這個買去做被單,那個買去做棉襖的,因為我們管不了被單棉襖的事。母親們一月不進(jìn)店鋪,一進(jìn)店鋪又是這個便宜應(yīng)該買,那個不貴,也應(yīng)該買。比方一塊在夏天才用的花洋布,母親們冬天里就買起來了,說是趁著便宜多買點,總是用得著的。而我們就不然了,我們是天天進(jìn)店鋪的,天天搜尋些個好看的,是貴的值錢的,平常時候,絕對的用不到想不到的。 那一天我們就買了許多花邊回來,釘著光片的,帶著琉璃的。說不上要做什么樣的衣服才配得著這種花邊。也許根本沒有想到做衣服,就貿(mào)然的把花邊買下了。一邊買著,一邊說好,翠姨說好,我也說好。到了后來,回到家里,當(dāng)眾打開了讓大家評判,這個一言,那個一語,讓大家說得也有一點沒有主意了,心里已經(jīng)五、六分空虛了。于是趕快的收拾了起來,或者從別人的手中奪過來,把它包起來,說她們不識貨,不讓她們看了。 勉強說著: “我們要做一件紅金絲絨的袍子,把這個黑琉璃邊鑲上。” 或是: “這紅的我們送人去……” 說雖仍舊如此說,心里已經(jīng)八、九分空虛了,大概是這些所心愛的,從此就不會再出頭露面的了。 在這小城里,商店究竟沒有多少,到后來又加上看不到絨繩鞋,心里著急,也許跑得更快些,不一會工夫,只剩了三兩家了。而那三兩家,又偏偏是不常去的,鋪子小,貨物少。想來它那里也是一定不會有的了。 我們走進(jìn)一個小鋪子里去,果然有三、四雙非小即大,而且顏色都不好看。 翠姨有意要買,我就覺得奇怪,原來就不十分喜歡,既然沒有好的,又為什么要買呢?讓我說著,沒有買成回家去了。 過了兩天,我把買鞋子這件事情早就忘了。 翠姨忽然又提議要去買。 從此我知道了她的秘密,她早就愛上了那絨繩鞋了,不過她沒有說出來就是,她的戀愛的秘密就是這樣子的,她似乎要把它帶到墳?zāi)估锶,一直不要說出口,好像天底下沒有一個人值得聽她的告訴…… 在外邊飛著滿天的大雪,我和翠姨坐著馬車去買絨繩鞋。 我們身上圍著皮褥子,趕車的車夫高高的坐在車夫臺上,搖晃著身子唱著沙啞的山歌:“喝咧咧……”耳邊的風(fēng)嗚嗚的嘯著,從天上傾下來的大雪迷亂了我們的眼睛,遠(yuǎn)遠(yuǎn)的天隱在云霧里,我默默的祝福翠姨快快買到可愛的絨繩鞋,我從心里愿意她得救…… 市中心遠(yuǎn)遠(yuǎn)的朦朦朧朧的站著,行人很少,全街靜悄無聲。我們一家挨一家的問著,我比她更急切,我想趕快買到吧,我小心的盤問著那些店員們,我從來不放棄一個細(xì)微的機會,我鼓勵翠姨,沒有忘記一家。使她都有點兒詫異,我為什么忽然這樣熱心起來,但是我完全不管她的猜疑,我不顧一切的想在這小城里,找出一雙絨繩鞋來。 只有我們的馬車,因為載著翠姨的愿望,在街上奔馳得特別的清醒,又特別的快。雪下的更大了,街上什么人都沒有了,只有我們兩個人,催著車夫,跑來路去。一直到天都很晚了,鞋子沒有買到。翠姨深深的看到我的眼里說:“我的命,不會好的。”我很想裝出大人的樣子,來安慰她,但是沒有等到找出什么適當(dāng)?shù)脑拋,淚便流出來了。 2 翠姨以后也常來我家住著,是我的繼母把她接來的。 因為她的妹妹訂婚了,怕是她一旦的結(jié)了婚,忽然會剩下她一個人來,使她難過。因為她的家里并沒有多少人,只有她的一個六十多歲的老祖父,再就是一個也是寡婦的伯母,帶一個女兒。 堂姊妹本該在一起玩耍解悶的,但是因為性格的相差太遠(yuǎn),一向是水火不同爐的過著日子。 她的堂妹妹,我見過,永久是穿著深色的衣裳,黑黑的臉,一天到晚陪著母親坐在屋子里,母親洗衣裳,她也洗衣裳,母親哭,她也哭。也許她幫著母親哭她死去的父親,也許哭的是她們的家窮。那別人就不曉得了。 本來是一家的女兒,翠姨她們兩姊妹卻像有錢的人家的小姐,而那個堂妹妹,看上去卻像鄉(xiāng)下丫頭。這一點使她得到常常到我們家里來住的權(quán)利。 她的親妹妹訂婚了,再過一年就出嫁了。在這一年中,妹妹大大的闊氣了起來,因為婆家那方面一訂了婚就來了聘禮。 這個城里,從前不用大洋票,而用的是廣信公司出的帖子,一百吊一千吊的論。她妹妹的聘禮大概是幾萬吊。所以她忽然不得了起來,今天買這樣,明天買那樣,花別針一個又一個的,絲頭繩一團(tuán)一團(tuán)的,帶穗的耳墜子,洋手表,樣樣都有了。每逢出街的時候,她和她的姐姐一道,現(xiàn)在總是她付車錢了,她的姐姐要付,她卻百般的不肯,有時當(dāng)著人面,姐姐一定要付,妹妹一定不肯,結(jié)果鬧得很窘,姐姐無形中覺得一種權(quán)利被人剝奪了。 但是關(guān)于妹妹的訂婚,翠姨一點也沒有羨慕的心理。妹妹未來的丈夫,她是看過的,沒有什么好看,很高,穿著藍(lán)袍子黑馬褂,好像商人,又像一個小土紳士。又加上翠姨太年輕了,想不到什么丈夫,什么結(jié)婚。 因此,雖然妹妹在她的旁邊一天比一天的豐富起來,妹妹是有錢了,但是妹妹為什么有錢的,她沒有考查過。 所以當(dāng)妹妹尚未離開她之前,她絕對的沒有重視“訂婚”的事。 就是妹妹已經(jīng)出嫁了,她也還是沒有重視這“訂婚”的事。 不過她常常的感到寂寞。她和妹妹出來進(jìn)去的,因為家庭環(huán)境孤寂,竟好像一對雙生子似的,而今去了一個。不但翠姨自己覺得單調(diào),就是她的祖父也覺得她可憐。 所以自從她的妹妹嫁了,她就不大回家,總是住在她的母親的家里,有時我的繼母也把她接到我們家里。 翠姨非常聰明,她會彈大正琴,就是前些年所流行在中國的一種日本琴,她還會吹簫或是會吹笛子。不過彈那琴的時候卻很多。住在我家里的時候,我家的伯父,每在晚飯之后必同我們玩這些樂器的。笛子,簫,日本琴,風(fēng)琴,月琴,還有什么打琴。真正的西洋的樂器,可一樣也沒有。 在這種正玩得熱鬧的時候,翠姨也來參加了,翠姨彈了一個曲子,和我們大家立刻就配合上了。于是大家都覺得在我們那已經(jīng)天天鬧熟了的老調(diào)子之中,又多了一個新的花樣。 于是立刻我們就加倍的努力,正在吹笛子的把笛子吹得特別響,把笛膜振抖得似乎就要爆裂了似的滋滋的叫著。十歲的弟弟在吹口琴,他搖著頭,好像要把那口琴吞下去似的,至于他吹的是什么調(diào)子,已經(jīng)是沒有人留意了。在大家忽然來了勇氣的時候,似乎只需要這種胡鬧。 而那按風(fēng)琴的人,因為越按越快,到后來也許是已經(jīng)找不到琴鍵了,只是那踏腳板越踏越快,踏的嗚嗚的響,好像有意要毀壞了那風(fēng)琴,而想把風(fēng)琴撕裂了一般的。 大概所奏的曲子是《梅花三弄》,也不知道接連的彈過了多少圈,看大家的意思都不想要停下來。不過到了后來,實在是氣力沒有了,找不著拍子的找不著拍子,跟不上調(diào)的跟不上調(diào),于是在大笑之中,大家停下來了。 不知為什么,在這么快樂的調(diào)子里邊,大家都有點傷心,也許是樂極生悲了,把我們都笑得一邊流著眼淚,一邊還笑。 正在這時候,我們往門窗處一看,我的最小的小弟弟,剛會走路,他也背著一個很大的破手風(fēng)琴來參加了。 誰都知道,那手風(fēng)琴從來也不會響的。把大家笑死了。在這回得到了快樂。 我的哥哥(伯父的兒子,鋼琴彈得很好),吹簫吹得最好,這時候他放下了簫,對翠姨說:“你來吹吧!”翠姨卻沒有言語,站起身來,跑到自己的屋子去了,我的哥哥,好久好久的看住那簾子。 3 翠姨在我家,和我住一個屋子。月明之夜,屋子照得通亮,翠姨和我談話,往往談到雞叫,覺得也不過剛剛半夜。 雞叫了,才說:“快睡吧,天亮了。” 有的時候,一轉(zhuǎn)身,她又問我: “是不是一個人結(jié)婚太早不好,或許是女子結(jié)婚太早是不好的!” 我們以前談了很多話,但沒有談到這些。 總是談什么,衣服怎樣穿,鞋子怎樣買,顏色怎樣配,買了毛線來,這毛線應(yīng)該打個什么的花紋,買了帽子來,應(yīng)該評判這帽子還微微有點缺點,這缺點究竟在什么地方!雖然說是不要緊,或者是一點關(guān)系也沒有,但批評總是要批評的。 有時再談得遠(yuǎn)一點,就是表姊表妹之類訂了婆家,或是什么親戚的女兒出嫁了。或是什么耳聞的,聽說的,新娘子和新姑爺鬧別扭之類。 那個時候,我們的縣里,早就有了洋學(xué)堂了,小學(xué)好幾個,大學(xué)沒有。只有一個男子中學(xué),往往成為談?wù)摰哪繕?biāo),談?wù)撨@個,不單是翠姨,外祖母,姑姑,姐姐之類,都愿意講究這當(dāng)?shù)刂袑W(xué)的學(xué)生。因為他們一切洋化,穿著褲子,把褲腿卷起來一寸,一張口格得毛寧①外國話,他們彼此一說話就答答答②,聽說這是什么毛子話。而更奇怪的就是他們見了女人不怕羞。這一點,大家都批評說是不如從前了,從前的書生,一見了女人臉就紅。 -------- ①格得毛寧,英語Goodmorning的音譯,意為早安。--編者注。 ②答答答,俄語Da,Da,Da的音譯,意為是的,對的。--編者注。 我家算是最開通的了,叔叔和哥哥他們都到北京和哈爾濱那些大地方去讀書了,他們開了不少的眼界,回到家里來,大講他們那里都是男孩子和女孩子同學(xué)。 這一題目,非常的新奇,開初都認(rèn)為這是造了反。后來因為叔叔也常和女同學(xué)通信,因為叔叔在家庭里是有點地位的人。并且父親從前也加入過國民黨,革過命,所以這個家庭都“咸與維新”起來。 因此在我家里一切都是很隨便的,逛公園,正月十五看花燈,都是不分男女,一齊去。 而且我家里設(shè)了網(wǎng)球場,一天到晚的打網(wǎng)球,親戚家的男孩子來了,我們也一齊的打。 這都不談,仍舊來談翠姨。 翠姨聽了很多的故事,關(guān)于男學(xué)生結(jié)婚事情,就是我們本縣里,已經(jīng)有幾件事情不幸的了。有的結(jié)婚了,從此就不回家了,有的娶來了太太,把太太放在另一間屋子里住著,而且自己卻永久住在書房里。 每逢講到這些故事時,多半別人都是站在女的一面,說那男子都是念書念壞了,一看了那不識字的又不是女學(xué)生之類就生氣。覺得處處都不如他。天天總說是婚姻不自由,可是自古至今,都是爹許娘配的,偏偏到了今天,都要自由,看吧,這還沒有自由呢,就先來了花頭故事了,娶了太太的不回家,或是把太太放在另一個屋子里。這些都是念書念壞了的。 翠姨聽了許多別人家的評論。大概她心里邊也有些不平,她就問我不讀書是不是很壞的,我自然說是很壞的。而且她看了我們家里男孩子,女孩子通通到學(xué)堂去念書的。而且我們親戚家的孩子也都是讀書的。 因此她對我很佩服,因為我是讀書的。 但是不久,翠姨就訂婚了。就是她妹妹出嫁不久的事情。 她的未來的丈夫,我見過。在外祖父的家里。人長得又低又小,穿一身藍(lán)布棉袍子,黑馬褂,頭上戴一頂趕大車的人所戴的五耳帽子。 當(dāng)時翠姨也在的,但她不知道那是她的什么人,她只當(dāng)是哪里來了這樣一位鄉(xiāng)下的客人。外祖母偷著把我叫過去,特別告訴了我一番,這就是翠姨將來的丈夫。 不久翠姨就很有錢,她的丈夫的家里,比她妹妹丈夫的家里還更有錢得多。婆婆也是個寡婦,守著個獨生的兒子。兒子才十七歲,是在鄉(xiāng)下的私學(xué)館里讀書。 翠姨的母親常常替翠姨解說,人矮點不要緊,歲數(shù)還小呢,再長上兩三年兩個人就一般高了。勸翠姨不要難過,婆家有錢就好的。聘禮的錢十多萬都交過來了,而且就由外祖母的手親自交給了翠姨,而且還有別的條件保障著,那就是說,三年之內(nèi)絕對的不準(zhǔn)娶親,借著男的一方面年紀(jì)太小為辭,翠姨更愿意遠(yuǎn)遠(yuǎn)的推著。 翠姨自從訂婚之后,是很有錢的了,什么新樣子的東西一到,雖說不是一定搶先去買了來,總是過不了多久,箱子里就要有的了。那時候夏天最流行銀灰色市布大衫,而翠姨的穿起來最好,因為她有好幾件,穿過兩次不新鮮就不要了,就只在家里穿,而出門就又去做一件新的。 那時候正流行著一種長穗的耳墜子,翠姨就有兩對,一對紅寶石的,一對綠的,而我的母親才能有兩對,而我才有一對?梢姶湟淌琼旈煔獾牧。 還有那時候就已經(jīng)開始流行高跟鞋了?墒窃谖覀儽窘稚蠀s不大有人穿,只有我的繼母早就開始穿,其余就算是翠姨。并不是一定因為我的母親有錢,也不是因為高跟鞋一定貴,只是女人們沒有那么摩登的行為,或者說她們不很容易接受新的思想。 翠姨第一天穿起高跟鞋來,走路還很不安定,但到第二天就比較的習(xí)慣了。到了第三天,就是說以后,她就是跑起來也是很平穩(wěn)的。而且走路的姿態(tài)更加可愛了。 我們有時也去打網(wǎng)球玩玩,球撞到她臉上的時候,她才用球拍遮了一下,否則她半天也打不到一個球。因為她一上了場站在白線上就是白線上,站在格子里就是格子里,她根本的不動。有的時候,她竟拿著網(wǎng)球拍子站著一邊去看風(fēng)景去。尤其是大家打完了網(wǎng)球,吃東西的吃東西去了,洗臉的洗臉去了,惟有她一個人站在短籬前面,向著遠(yuǎn)遠(yuǎn)的哈爾濱市影癡望著。 有一次我同翠姨一同去做客。我繼母的族中娶媳婦。她們是八旗人,也就是滿人,滿人才講究場面呢,所有的族中的年輕的媳婦都必得到場,而個個打扮得如花似玉。似乎咱們中國的社會,是沒這么繁華的社交的場面的,也許那時候,我是小孩子,把什么都看得特別繁華,就只說女人們的衣服吧,就個個都穿得和現(xiàn)在西洋女人在夜會里邊那么莊嚴(yán)。一律都穿著繡花大襖。而她們是八旗人,大襖的襟下一律的沒有開口。而且很長。大襖的顏色棗紅的居多,絳色的也有,玫瑰紫色的也有。而那上邊繡的顏色,有的荷花,有的玫瑰,有的松竹梅,一句話,特別的繁華。 她們的臉上,都擦著白粉,她們的嘴上都染得桃紅。 每逢一個客人到了門前,她們是要列著隊出來迎接的,她們都是我的舅母,一個一個的上前來問候了我和翠姨。 翠姨早就熟識她們的,有的叫表嫂子,有的叫四嫂子。而在我,她們就都是一樣的,好像小孩子的時候,所玩的用花紙剪的紙人,這個和那個都是一樣,完全沒有分別。都是花緞的袍子,都是白白的臉,都是很紅的嘴唇。 就是這一次,翠姨出了風(fēng)頭了,她進(jìn)到屋里,靠著一張大鏡子旁坐下了。 女人們就忽然都上前來看她,也許她從來沒有這么漂亮過;今天把別人都驚住了。 以我看翠姨還沒有她從前漂亮呢,不過她們說翠姨漂亮得像棵新開的臘梅。翠姨從來不擦胭脂的,而那天又穿了一件為著將來作新娘子而準(zhǔn)備的藍(lán)色緞子滿是金花的夾袍。 翠姨讓她們圍起看著,難為情了起來,站起來想要逃掉似的,邁著很勇敢的步子,茫然的往里邊的房間里閃開了。 誰知那里邊就是新房呢,于是許多的嫂嫂們,就嘩然的叫著,說: “翠姐姐不要急,明年就是個漂亮的新娘子,現(xiàn)在先試試去。” 當(dāng)天吃飯飲酒的時候,許多客人從別的屋子來呆呆的望著翠姨。翠姨舉著筷子,似乎是在思量著,保持著鎮(zhèn)靜的態(tài)度,用溫和的眼光看著她們。仿佛她不曉得人們專門在看著她似的。但是別的女人們羨慕了翠姨半天了,臉上又都突然的冷落起來,覺得有什么話要說出,又都沒有說,然后彼此對望著,笑了一下,吃菜了。 4 有一年冬天,剛過了年,翠姨就來到了我家。 伯父的兒子--我的哥哥,就正在我家里。 我的哥哥,人很漂亮,很直的鼻子,很黑的眼睛,嘴也好看,頭發(fā)也梳得好看,人很長,走路很爽快。大概在我們所有的家族中,沒有這么漂亮的人物。 冬天,學(xué)校放了寒假,所以來我們家里休息。大概不久,學(xué)校開學(xué)就要上學(xué)去了。哥哥是在哈爾濱讀書。 我們的音樂會,自然要為這新來的角色而開了。翠姨也參加的。 于是非常的熱鬧,比方我的母親,她一點也不懂這行,但是她也列了席,她坐在旁邊觀看,連家里的廚子,女工,都停下了工作來望著我們,似乎他們不是聽什么樂器,而是在看人。我們聚滿了一客廳。這些樂器的聲音,大概很遠(yuǎn)的鄰居都可以聽到。 第二天鄰居來串門的,就說: “昨天晚上,你們家又是給誰祝壽?” 我們就說,是歡迎我們的剛到的哥哥。 因此我們家是很好玩的,很有趣的。不久就來到了正月十五看花燈的時節(jié)了。 我們家里自從父親維新革命,總之在我們家里,兄弟姊妹,一律相待,有好玩的就一齊玩,有好看的就一齊去看。 伯父帶著我們,哥哥,弟弟,姨……共八、九個人,在大月亮地里往大街里跑去了。那路之滑,滑得不能站腳,而且高低不平。他們男孩子們跑在前面,而我們因為跑得慢就落了后。 于是那在前邊的他們回頭來嘲笑我們,說我們是小姐,說我們是娘娘。說我們走不動。 我們和翠姨早就連成一排向前沖去,但是不是我倒,就是她倒。到后來還是哥哥他們一個一個的來扶著我們,說是扶著未免的太示弱了,也不過就是和他們連成一排向前進(jìn)著。 不一會到了市里,滿路花燈。人山人海。又加上獅子,旱船,龍燈,秧歌,鬧得眼也花起來,一時也數(shù)不清多少玩藝。 哪里會來得及看,似乎只是在眼前一晃,就過去了,而一會別的又來了,又過去了。其實也不見得繁華得多么了不得了,不過覺得世界上是不會比這個再繁華的了。 商店的門前,點著那么大的火把,好像熱帶的大椰子樹似的。一個比一個亮。 我們進(jìn)了一家商店,那是父親的朋友開的。他們很好的招待我們,茶,點心,橘子,元宵。我們哪里吃得下去,聽到門外一打鼓,就心慌了。而外邊鼓和喇叭又那么多,一陣來了,一陣還沒有去遠(yuǎn),一陣又來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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