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科六短篇》精選著名作家閻連科的六部短篇小說,包括《去服一次兵役吧》、《思想政治工作》、《革命浪漫主義》、《爺爺、奶奶的愛情》、《柳鄉(xiāng)長》和《把一條胳膊忘記了》。這幾部小說可以說是閻連科的短篇代表作,其風格是極力描述社會底層人物的生活,細致刻畫士兵、農(nóng)民等當下的困境和情感,常令人讀后欲哭無淚,五味雜陳。
閻連科,被文學界普遍認為是莫言之后最有希望獲諾貝爾文學獎的中國作家之一,被譽為荒誕現(xiàn)實主義大師!哆B科六短篇》所選幾篇小說很能代表他的創(chuàng)作風格和藝術特點,荒誕而又現(xiàn)實,熱情而悲愴,常令人讀后無語問天,欲哭無淚?梢哉f,這是一部名家名作,非常值得一讀
閻連科,生于1958年,河南嵩縣人。1985年畢業(yè)于河南大學政教系,1991年又畢業(yè)于解放軍藝術學院文學系,F(xiàn)任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教授。其作品曾獲軍內外獎二十余次,包括兩次魯迅文學獎,一次老舍文學獎。作品已經(jīng)被翻譯成二十幾種文字。代表作有《日光流年》《受活》《丁莊夢》《風雅頌》《四書》等。
去服一次兵役吧
思想政治工作
革命浪漫主義
爺爺、奶奶的愛情
柳鄉(xiāng)長
把一條胳膊忘記了
說真的,集體主義的光輝,已經(jīng)照亮了一營三連官兵的心肺。干部戰(zhàn)士們臉上的紅色,使東方的旭日,都有了幾分自愧弗如的羞慚。晨曦雖一如往日樣紅紅艷艷,可當三連的一百二十號士兵,八點鐘列隊在連隊的榮譽室門前時,那一百二十張紅光滿面的臉膛兒,使自慚了的日光,不得不悄然地躲在了秋時的云后。
連長未來的妻子十點鐘就要走下火車,那位來自江西老區(qū)的姑娘,在三朝兩日之內,就將成為三連長名副其實的愛人。已經(jīng)三十二歲的連長,就將隨之成為二十二歲的那位漂亮姑娘的丈夫。一個新的家庭就要誕生,又一粒健康的革命的細胞,將如增磚添瓦般走入我們社會的肌體,這哪能不讓三連官兵為之亢奮,為之激動不已,為之個個紅光滿面,群情激昂,如同戰(zhàn)爭已經(jīng)結束,凱旋已經(jīng)到來,鮮花、美女、鑼鼓、鞭炮已經(jīng)等在前面一樣,如何能不讓二五零團一營三連全體官兵,列隊到火車站去迎接連長未婚妻的光榮到來。
連長的媒人是指導員。連長已經(jīng)三十二歲,始終沒有找好對象,立業(yè)而無家,這不光是三連官兵集體的內心疼痛,也是營首長的心頭之患,團首長的帶血傷疤,還是師首長每到二五零團吃飯時拿起筷子的一次次的由衷傷感。師長說,三連長還沒成家?團長默默地點一下頭,筷子和碗就僵在了半空。許久之后,坐在師長身邊的團政委,望著師長悵然的臉色,表態(tài)說,請首長放心,到年底我們一定幫三連長找好對象。以為這樣的表態(tài),會使師長安心地吃下檢查工作的一頓午飯,可是,師長卻愣了一會兒,把手里的筷子扔在了飯桌之上,使那一雙筷子,如從山坡上滾下的兩枚炸彈,隆隆的響聲,驚嚇了飯桌上所有二五零團的大小軍官。
師長說:年底不行。今年秋天,我就要來參加三連長的婚禮。
團政委說,首長請放心,秋天之前,我們一定幫三連長找好對象,到時候一定讓首長喝上喜酒。
然后,給三連長介紹對象,就成了二五零團的一場戰(zhàn)爭。一場悄然進行的戰(zhàn)役。團長、政委、營教導員,還有一營長,各自都發(fā)動了自己的老婆和親朋好友,把三連長的簡歷像撒傳單樣撒遍了祖國大地,抱著廣種薄收、千網(wǎng)一魚的凄然而僥幸的心情,到末了卻是如千古大旱一樣,糧無顆粒,魚無片鱗。時間已經(jīng)從夏天到了中秋,營院外玉蜀黍的纓兒都已枯黃,濃烈金黃的香味,已經(jīng)在豫東平原上晝夜不息地漫散開來,連營院內的角角落落,都布滿了秋香的天羅地網(wǎng)。團長和政委以為一場戰(zhàn)敗已經(jīng)不可避免,一營黨委也認為,既然攻不下山頭,就該向團黨委有個合理的交代,哪怕寫上一份檢查,哪怕遭到集體的降級、免職,也必須如實地向團長和政委做出解釋,說對不起了首長,我們沒有完成任務,能不能把時間推到年底,到了那時,到了那個時候,我們如果還不能給三連長找好對象,還不能讓他結婚,我們一營黨委,甘愿集體辭職,哪怕都被押上軍事法庭。事情就是這樣,在這近乎絕望之時,近乎要舉手投降時候,三連的指導員卻突然宣布,說他已經(jīng)幫連長找好了對象,對方是他的同縣老鄉(xiāng),二十二歲,是縣委宣傳部的新聞干事,才貌兩全,其長相如柳枝桃花,全縣的女青年都無法與其媲美;而才華,就更是高山峰巔,罕見出眾,千里挑一,萬中難求。指導員宣布這個消息時候,營黨委正在開會,商量就三連長的婚事問題,如何向團黨委做出失敗的交代,就是這個時候,就在這最為關鍵的時刻,營黨委最年輕的黨委委員,剛到一營當了個半月連政的三連指導員,竟石破天驚地宣布說:
--我?guī)瓦B長找好對象了。
那時候,營部會議室從西向東,面對日出的方向,紅彤彤、暖洋洋的偉大的日光,正無私地向世界播布著它的金色光芒。營區(qū)在那偉大的日光中,也毫不客氣地吸納著太陽的熱能。辰時的秋涼已經(jīng)退去,上午的秋暖已經(jīng)到來。一營營部會議室的窗玻璃上,每一塊都有太陽照曬的微細的聲響,像柴草在烈日之下暴曬后彼此的細語。會議室里的軍官們,黨委書記、副書記和委員們,聽到三連指導員那半是微笑,半是嚴正的一句宣布,營長和教導員就都呆住了。各連的指導員也都愣著了。因為暖熱,脫下來掛在椅背上的軍裝和擺在會議桌上與茶杯并肩的軍帽也都愕然了。大家都把目光旋到坐在邊上的三連指導員的身上去,像準備繳械投降時,一個最不起眼的士兵突然宣布他把山頭攻將下來了,戰(zhàn)爭勝利了,敵人已經(jīng)向我們舉了白旗和雙手,剩下的事情就是如何去收繳戰(zhàn)利品。日光在會議室中流動有聲,軍官們你我相望相撞的目光,也如同遙遠的槍林彈雨?諝庥行┠兀灿行┐禾靵頃r冰雪融化的寒暖。就在這意外的寧靜中,營長不知為啥把自己的軍帽從桌上拿起來,看了看,摸了摸那閃光發(fā)亮的新帽徽,把稍有些歪斜的帽徽旋了個正,然后又盯著三連指導員的臉,緩緩慢慢、不輕不重問:
--你說啥?
--我說我已經(jīng)幫連長找到了未婚妻。
營長說,不是蘿卜白菜吧?
指導員說,才貌雙全。工作在縣委宣傳部,每年《人民日報》都登她的稿,咱們團里、師里的新聞干事都比不上;長相呢,一個縣城的姑娘都沒她長得好。
教導員說,喂,這可不是玩笑的事。指導員說,玩笑什么呀,我是當作政治任務來做的。
教導員說,真這樣。人家同意嗎?
指導員說,連長的情書是我替代寫好寄去的,人家要連長的照片時,我把我的照片寄去了。我就寫了封信,九首詩,寄了一張我去年在機關立功授獎戴紅花的四寸照,想不到她就那么愿意到部隊來和連長見面了?伤娴搅瞬筷犇,我就不知道該咋樣去做后邊的工作了。
然后,然后呢,會議室里嘩的一下靜下來,三連指導員就把他的頭勾到桌子下邊了。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他頭上,像十幾管槍炮壓在了他頭上、身上一樣。就這樣過了一秒鐘,十秒鐘,以為時間會轟的一聲爆炸呢,沒想到營長臉上浮了一層笑,扭頭朝教導員望了望,收了笑,突然從桌上拿起軍帽在桌上摔一下;說團里大比武,我們一營是冠軍,政治思想工作考試總分第二名;師里大比武,我們營里是亞軍,可政治思想工作評比是第一。說我們一營的工作在師里、軍里都是掛了名號的,我就不信她來了,我們就做不通她的工作了,不信憑我們在座的實力和能力,不給團首長和師首長添任何麻煩,就把一個姑娘留不到軍營里,不信憑集體的智慧和誠意,就不能讓她和三連長成個家。說指導員,你讓她來,只要她踏進咱們一營的營區(qū),我和教導員就定能把她留下來。不出三天,就能讓她和三連長進洞房。
她來了。果然就來了。
不給首長添麻煩是每個軍人的職責和義務。一營長和教導員沒有通知團里任何人,就組織部隊去車站迎接了。火車在時代的軌道上,轟轟隆隆開進了站,徐徐緩緩停在了站臺上。接下來,三連歡慶的鑼鼓便敲得如迎接凱旋的英雄樣,如迎接從北京來的每百年才有一見的偉大導師樣。當她穿著大紅的毛衣、提著一個那時代的人造革皮箱出現(xiàn)在車廂門口那一刻,鑼鼓聲忽然熄下來,鼓掌聲也猛地歇下來。轟一下,全體官兵的目光都在那一瞬間落在了她身上,所有官兵的臉上,都是一色的驚異和興奮,如同突然間,人們在十年陰雨之后看到了偉大的日出樣。太陽懸在平原之西的天空中,車站里一片粉淡與金黃。那一刻,世界上的靜,連目光落在地上都是當當啷啷的響,連秋日的香味從田野漫進火車站,都起臺風吹在站臺上。好在來迎接她的教導員和營長醒過神兒早,前者大聲咳一下,后者冷了官兵們一眼睛,金黃的鑼鼓聲便又歡歡喜喜鋪天蓋地了,鮮紅的鼓掌聲便噼里啪啦川流不息了,使那片刻被她的漂亮在世界上驚出的詫異與寧靜,在她不覺間便從她眼前滑了過去了。她就立在那車廂踏板上,朝著官兵們瞟一眼,在人群中沒有找到將與她結為革命婚姻、百年伉儷、組成五好家庭的三連長時,臉上有煩云浮上來,然沒等她開口問啥兒,教導員便上前接過了她的皮箱說,歡迎!歡迎!營長便扶著了她的胳膊說,您下車慢一些,三連長和指導員都沒來,部隊忙得很,他們去師部向首長匯報工作了。
便簇擁著把她迎出了火車站,鑼鼓聲抬著她的行李扶著她的手,把她送上了營里的那輛新啟用的北京吉普車。
回到營房時,營長沒有讓她住進連隊里,而是住到了營部去。營長搬出來和教導員住進一間屋里了,讓她住進了自己的屋子里。那屋子的墻上新刷了石灰水,新掛了毛主席的像,掛了李玉和的像,楊子榮的像,還在一張桌上擺了幾本書,在書縫插了只有大首長來時才插的香味香。在門后的臉盆架子上,換了新臉盆,新毛巾,新的香皂盒。香皂盒是粉色發(fā)亮的紅塑料,別看那盆子小,可它使那一間屋子里,除了濃烈的燃香味,還有淡淡的塑料味,半濃半淡的石灰水的白堿味,清爽舒暢的香皂味,使得那十幾平方米的一間屋,立刻就馨香涼爽了,涼爽溫暖了,如這季節(jié)的一早一晚樣,如革命形勢中抓了革命又促了生產(chǎn)樣,抓了生產(chǎn)推動了革命樣。
一切都是沿著計劃前進的。都是綱舉而目張著,一步一個腳印向前走著的。在營長的門前加了哨,使姑娘吃了飯,補了兩天兩夜火車的行駛使她缺的覺。接下來,在哨兵保衛(wèi)著的安靜中,因為三連長和指導員到師部匯報工作了,白天就不能來和她見面說話兒,就由教導員和營長輪流著來陪她。營長重點向她介紹部隊建設和三連的工作,尤其是三連長忘我的工作精神和態(tài)度,集體主義思想和作風,為共產(chǎn)主義而奮斗的熱情和覺悟;教導員則重點向她介紹營里的思想工作和政治教育的景況和成果,重點談三連長雖是軍事干部,可卻把思想工作放在首位上,說他如何幫助鄰村一個瞎子老婆挑水和掃地,十五年如一日,給瞎子老婆梳頭和給自己的母親梳頭樣;說他為了把軍事訓練搞上去,發(fā)現(xiàn)一個新兵訓練時情緒不太好,在操場上總愛朝著正西方向望,后來三連長一查地圖,發(fā)現(xiàn)他家是在營房幾百里外的正西方,三連長往他家寫了一封信,知道他母親有病了,在住院,三連長就把他幾個月的工資寄到那個兵的家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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