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人歌
　　喜歡
　　我喜歡這越來越暗的黑，鍋底的黑
　　煤炭的黑，黑得發(fā)亮，黑得流油
　　黑得我高興時，不敢輕易說出
　　這一畝三分黑土地，三分之一
　　我要用我的鋤頭，在里面
　　種我的狗尾草，種我的土豆和高粱
　　種我的雀聲，月光和帶根須的夢
　　送我的親人，或情人
　　三分之二的土地，我得種上漂泊
　　里面有嘰哩呱啦的各種方言
　　方言里的異鄉(xiāng)，有隨季候而定的歡樂和憂傷
　　看哪里需要建筑工、清潔工、出氣筒
　　或是磚廠、機(jī)械加工廠也成，再不
　　就擺擺地攤，與城管藏貓貓
　　實在沒辦法，做個挑夫、保姆也行
　　漂泊這塊土地，一定要讓它豐滿而充盈
　　再往深處黑也無所謂，我的骨子早就讓黑
　　侵占了。如果能長成一尊黑金剛
　　我想肯定能遇上一朵黑玫瑰
　　這應(yīng)該是祖墳冒青煙了，會有一串黑色的小生命
　　接下我的鋤頭，在我黑色的土地上
　　如我一樣，松土，播種，而后黑黑地歡心
　　五月，陌生的黃
　　我鄉(xiāng)村的五月，此時對我有多陌生
　　我不知道，麥子此時是如何的黃
　　黃彎的腰，對土地有多虔誠
　　我不知道，枇杷的黃，是如何圓的？
　　而圓了的枇杷，為何還有缺了口的鳥鳴
　　我已記不清了，父親肩頭的汗巾
　　有多少傷口，傷口張開的嘴
　　有沒有被麥芒的黃，縫補好
　　二十年了
　　麥子不告訴我，我知道
　　我沒有給它機(jī)會
　　二十年了，它就著我的呼吸耳語
　　看著我的身影大聲說話
　　說我們陌生后距離的冰消雪融
　　說只需要一句話，或是一個眼神
　　我們就會擁抱，我們就會
　　熟悉得像熱戀一樣
　　母親，清楚地明白
　　母親，你清楚地明白
　　此時，我們的距離，想說的
　　總是沒能說出來
　　有風(fēng)時，我們說是浪靜，有雨時
　　我們說此時陽光真好，在你我的距離里
　　習(xí)慣了說風(fēng)調(diào)雨順
　　習(xí)慣了說一切安好，習(xí)慣了說
　　老樣子，并沒有什么改變
　　你我清楚地明白，我們努力讓平和
　　讓興奮控制彼此在電話里久違了的交談
　　不能讓辛酸逾越
　　我們用牽掛設(shè)置的防線
　　不能讓疼痛
　　逾越彼此用關(guān)愛筑設(shè)的堤欄
　　我們是被生活的刀子切割了
　　被生活的喉舌剝蝕了，你我清楚地明白
　　得讓笑容掛在話里行間
　　鋤頭放在我的胸腔里
　　我的鋤頭放在我的胸腔里
　　這鐵的結(jié)晶，刃口上的鋼
　　在這城市的邊沿，犯著單相思
　　如我十六歲的情書，給了那朵�；�
　　那朵從不正視我的目光
　　伴了我這么多年，我游走的歲月
　　我的鋤頭，時常夢游
　　叼一根三元一包的宏聲
　　在霓虹閃爍的KTV量販門前
　　在午夜高跟鞋踢踏的小巷
　　在那�？坑隈R路邊的偷情寶馬轎車邊
　　曖昧的聲響，鋤頭的鋼
　　掘在馬路牙子上，掘在鋼筋混凝土上
　　掘在方言的骨頭上
　　……錚錚的聲響
　　在十年前的鄉(xiāng)下
　　我從泥土里來
　　我從泥土里來，在這片工業(yè)園區(qū)
　　在這一棟接一棟廠房喧囂的地方
　　這網(wǎng)一樣織成的園子
　　我習(xí)慣了機(jī)床聲的粗暴
　　和工業(yè)油污不動聲色的強(qiáng)奸
　　挽著衣袖，褲腳不用如鄉(xiāng)下一樣
　　卷得老高。在這里，我如泥土
　　面對周邊隨時可能遞過來的刀子
　　和那貪婪的鋤頭
　　在我身心上獸性般地挖掘
　　我是真的介意
　　而我沒有資格
　　對這里的方言說出自己的自己
　　在這空港工業(yè)園區(qū)
　　我泥土般沉默
　　不得不沉默啊
　　雨或風(fēng)暴，干旱或雪殤
　　哪怕被這工業(yè)園在心底里捅出血
　　我也不能說出，對這些機(jī)床
　　對刀子與刀子的吞吐，愛和恨意
　　到底誰會多一點
　　說出一生的光
　　這泥土夠低了
　　這泥是低了，這泥土夠低了
　　在眾生的足下，低到?jīng)]有了脾氣
　　低到逆來順受，那么多的頤指氣使
　　和擺弄。貓狗可以
　　草木可以，石頭可以，水可以
　　沙粒可以，那么多尖銳的器具可以，大大小小的人
　　讓泥土的頭顱往下，再往下
　　在他的身體上隨意斬切
　　就算體無完膚，血液汩汩地流
　　泥土有嗓子，卻不喊疼
　　有手腳，從不反抗
　　讓別人在自己的身體上，種莊稼
　　說情話。讓別人
　　在他的身體上，建高樓廟宇
　　做夢。泥土從不流淚
　　從一處到另一處，被風(fēng)隨意拆卸、肢解
　　在背包里抽旱煙
　　讓煙圈一聲接一聲地說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