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高原》是張煒浩繁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中最宏大、最重要的作品,自問世后深受讀者敬重和喜愛,榮獲第八屆茅盾文學(xué)獎。《你在高原》10部各自獨立成書,《曙光與暮色》是第八部。
本書從主人公寧伽為營養(yǎng)學(xué)會會長“潤色”個人回憶錄,引出了三條在規(guī)模上并不均衡的線索:寧伽的奇遇、莊周的逃亡、曲涴的磨難。這三個故事以不同的方式拼接,同時又統(tǒng)一在故事的主要發(fā)生地——西郊山地。西郊的蒼茫無際中,同一個家族在不同年代所發(fā)生的部族遷徙、地質(zhì)考察、勞役紀事、魯濱遜式逃亡、淘金熱等等,都一一呈現(xiàn)于你的眼前。
本書運用結(jié)構(gòu)主義的方法,以高超的寫作技巧完成了三個故事的鑲嵌與拼貼,催人淚下。一個老人的一生,組成了一部集平庸與卓越、純潔與污濁的矛盾的生命樣譜。
第八屆茅盾文學(xué)獎頒獎詞: 《你在高原》是“長長的行走之書”,在廣袤大地上,在現(xiàn)實與歷史之間,誠摯凝視中國人的生活和命運,不懈求索理想的“高原”。張煒沉靜、堅韌的寫作,以巨大的規(guī)模和整體性視野展現(xiàn)人與世界的關(guān)系,在長達十部的篇幅中,他保持著飽滿的詩情和充沛的敘事力量,為理想主義者繪制了氣象萬千的精神圖譜。《你在高原》恢宏壯闊的浪漫品格,對生命意義的探尋和追問,有力地彰顯了文學(xué)對人生崇高境界的信念和向往。
自 序
自然,這是長長的行走之書。它計有十部,四百五十萬言。雖然每一部皆可獨立成書,但它仍然不是一般意義上的系列作品。在這些故事的軀體上,跳動著同一顆心臟,有著同一副神經(jīng)網(wǎng)絡(luò)和血脈循環(huán)系統(tǒng)。
在終于完成這場漫長的勞作之后,有一種穿越曠邈和遠征跋涉的感覺。回視這部記錄,心底每每滋生出這樣的慨嘆:這無一不是他們的親身所歷,又無一不是某種虛構(gòu)。這是
自 序 自然,這是長長的行走之書。它計有十部,四百五十萬言。雖然每一部皆可獨立成書,但它仍然不是一般意義上的系列作品。在這些故事的軀體上,跳動著同一顆心臟,有著同一副神經(jīng)網(wǎng)絡(luò)和血脈循環(huán)系統(tǒng)。
在終于完成這場漫長的勞作之后,有一種穿越曠邈和遠征跋涉的感覺;匾曔@部記錄,心底每每滋生出這樣的慨嘆:這無一不是他們的親身所歷,又無一不是某種虛構(gòu)。這是一部超長時空中的各色心史,跨越久遠又如此斑駁。但它的主要部分還是一批五十年代生人的故事,因為記錄者認為:這一代人經(jīng)歷的是一段極為特殊的生命歷程。無論是這之前還是這之后,在相當長的一個歷史時期內(nèi),這些人都將是具有非凡意義的樞紐式人物。不了解這批人,不深入研究他們身與心的生存,也就不會理解這個民族的現(xiàn)在與未來。這是命中注定的。這樣說可能并沒有夸張。
它源于我的摯友 ( 寧伽 ) 及其朋友的一個真實故事,受他們的感召,我在當年多少也成為這一故事的參與者。當我起意回敘這一切的時候,我想沿他們走過的每一個地方全部實勘一遍,并且給自己制訂了一個必要落實的、嚴密的計劃:抵達那個廣大區(qū)域內(nèi)的每一個城鎮(zhèn)與村莊,要無一遺漏,并同時記下它們的自然與人文,包括民間傳說等等。當時的我正值盛年,并不知道這是怎樣的一個豪志,又將遭遇怎樣的艱難。后來果然因為一場難料的事故,我的這個實勘行走的計劃只完成了三分之二,然后不得不停下來。這是一個難以補償?shù)拇蠛丁?/p>
因為更真實的追求才要沉湎和虛構(gòu),因為編織一部心史才要走進一段歷史。
我起意的時候是上個世紀八十年代中。我動手寫下第一筆的時候是八十年代末。如果事先知道這條長路最終會怎樣崎嶇坎坷,我或許會畏懼止步。但我說過,那實在是盛年的舉意,用書中的一個人物的話說,即當時是——“茂長的思想,浩繁的記錄,生猛的身心”——這樣一種狀態(tài)下的產(chǎn)物。
萌生一個大念固然不易,可是我無論如何也想不到,要為它花去整整二十年最好的光陰:撫摸與鐫刻的二十年,不舍晝夜的二十年……
我是一個五十年代生人,可對這一代,我仍然無法回避痛苦的追究。這是怎樣的一代,你盡可以暢言,卻又一言難盡。仍然是書中的一個人物,他這樣談到自己這一代:
“……時過境遷,今天它已經(jīng)沒有了,是的,顯而易見——我是指那種令人尊敬的瘋狂的情感。每到了這時候,我又不得不重撿一些讓人討厭的大詞了。因為離開它們我就無法表述,所以我請求朋友們能夠原諒……時代需要偉大的記憶!這里我特別要提到五十年代出生的這一茬人,這可是了不起的、絕非可有可無的一代人啊……瞧瞧他們是怎樣的一群、做過了什么!他們的個人英雄主義、理想和幻覺、自尊與自卑、表演的欲望和犧牲的勇氣、自私自利和獻身精神、精英主義和五分之一的無賴流氓氣、自省力和綜合力、文過飾非和突然的懊悔痛哭流涕、大言不慚和敢作敢為,甚至還要包括流動的血液、吃進的食物,統(tǒng)統(tǒng)都攪在了一塊兒,都成為偉大記憶的一部分……我們?nèi)缃癫恍枰阑麄円唤z一毫,一點都不需要!因為他們已經(jīng)走過來了,那些痕跡不可改變也不能消失……”
作為這些人中的一員,我更多的時候是將一切掩入內(nèi)心。因為我知道:你盡可以暢言,卻又一言難盡。
最后想說的是,我源自童年的一個理想就是做一名地質(zhì)工作者。究竟為什么?我雖然沒有書中一個人物說得那么豪邁——“占領(lǐng)山河,何如推敲山河”——但也的確有過無數(shù)浪漫的想象。至今,我及我的朋友們,帳篷與其他地質(zhì)行頭仍舊一應(yīng)俱全。
我的少年時代,有許多時候是在地質(zhì)隊員的帳篷中度過的。我忘不了那些故事和場景,每次回憶起來,都會沉浸在一些美好的時光中。
這十部書,嚴格來講,即是一位地質(zhì)工作者的手記。
這是一個深入閱讀的時代嗎?當然不是。可是我要終止這二十年的工作嗎?當然不能。
可是如此的心靈記錄,竟然也需要追逐他人的興趣?連想一下都是褻瀆。
我耗去了二十年的時光,它當然自有緣故,也自有來處和去處。
作者于2009年12月16日
張煒,1956年11月出生于山東省龍口市,原籍棲霞縣。1975年發(fā)表詩,1980年發(fā)表小說。山東省作家協(xié)會主席、專業(yè)作家。發(fā)表作品一千余萬字,被譯成英、日、法、韓、德、瑞典等多種文字。在國內(nèi)及海外出版單行本四百余部,獲獎七十余項。
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古船》《九月寓言》《外省書》《柏慧》《能不憶蜀葵》《丑行或浪漫》《刺猬歌》及《你在高原》(十部);散文《融入野地》《夜思》《芳心似火》;文論《精神的背景》《當代文學(xué)的精神走向》《午夜來獾》;詩《松林》《歸旅記》等。
1999年《古船》分別被兩岸三地評為“世界華語小說百年百強”和“百年百種優(yōu)秀中國文學(xué)圖書”,《九月寓言》與作者分別被評為“九十年代最具影響力十作家十作品”。《聲音》《一潭清水》《九月寓言》《外省書》《能不憶蜀葵》《魚的故事》《丑行或浪漫》等作品分別在海內(nèi)外獲得全國優(yōu)秀小說獎、莊重文文學(xué)獎、暢銷書獎等多種獎項。
大河小說《你在高原》獲得華語傳媒年度杰出作家獎、鄂爾多斯獎、出版人年度作者獎、中國作家出版集團特等獎、第八屆茅盾文學(xué)獎等十余獎項。
第一章
夢游者
1
“你去吧,他人挺好的!泵纷佑忠槐榇叽佟N覜]有吭聲。
她不知道我看上去好像還在猶豫,其實心里已經(jīng)做好了準備。我真的要去找那個黃科長了。我在想其他一些事情。
“你見了他就知道了,人挺隨和。”
梅子飛快地收拾東西,要上班去了。我倒想讓她快些離開,因為每當屋子里剩下我一個人的時候,那種感覺真好。
“你知道,事到如今已經(jīng)沒什么好琢磨的了,打開始的那一天你就該想到這些。好了,收拾一下,還是去吧——啊?”
梅子轉(zhuǎn)過身去。一個越來越嚴肅的人、可愛的人。她的濃發(fā)油滋滋的,黑黑閃亮,總是引得你不由自主去伸手撫摸。我剛剛四十多歲,可是顯然已經(jīng)走入了令人沮喪的時刻。不過我在這天早晨又發(fā)現(xiàn),人在這個年齡段的某些時候,心底仍然會時不時地泛起一種強烈的欲念,比如思慕和愛戀之類。
說到多年前的離開,我覺得自己多多少少對她構(gòu)成了傷害。那時候的我比現(xiàn)在沖動,像著了魔一般。當時這座城市的辭職風(fēng)刮得很猛,我給吹得搖來晃去,最后終于給連根拔了。無論家里人還是朋友,誰的勸告也聽不進,我的心一橫就離開了。當時她和孩子不能與我同行,我只好一個人走了。為什么要離開這座城市?略去各種各樣的繁瑣不談,簡單點說就是要到東部平原去,回到我的出生地,從而遠離城市的喧囂。事情的開頭總是很好,我和當?shù)厝艘黄鸶惴N植,有了自己安身立命的一片土地,看上去很像那么回事。真的,它直到今天讓人想起來心里還滾燙燙的。那本來是一個關(guān)于尋找和歸去的好故事,一個動人的故事。它壓根兒就不該失敗。可是今天看來,當年那些所謂的周密籌劃當中仍然有不少疏漏,也就是說,我們這些人還嫌稚嫩了一點。結(jié)果也就失敗了。我不得不重新返城:讓一切從頭開始。我成了一個最不走運的人、落魄者和失敗者。當我一個人頂著亂蓬蓬的一頭臟發(fā)走上這座生活了幾十年、如今突然變得有點陌生的城市街巷時,萬般感觸就會一齊涌上心頭。我得忍住那些熟悉的和不熟悉的目光齊刷刷地打量過來。我有時倒這樣想:可憐巴巴的一個男人,老婆不把你甩了也就算幸運了。我搖搖晃晃走在街頭,心底一遍遍重復(fù):你干脆把我甩了吧,我可不愿欠誰什么。因為我知道,人活到了這樣的年紀,欠下的東西越多越糟。人這一輩子最好還是誰也不欠的為好。然而這只是一種心愿而已,我知道自己欠那片平原,欠新結(jié)識的朋友和一些心愛的人——比如梅子和孩子他們;細想起來,我似乎還欠這座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從心里厭惡的、亂哄哄的城市。
一種隱隱的、難以擺脫的虧欠感會使一個男人難以忍受。
梅子如果真正關(guān)心我,真正溫良賢淑,這會兒就應(yīng)該再狠一點。快刀斬亂麻又怎樣,那就不會讓我在她面前有一種負疚感了。
看著她為我跑職業(yè)、為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尋找謀生之法,真是不忍。最后總算有了結(jié)果,幾天來她一直催促我去那個地方。“去吧去吧!”她重復(fù)著這兩個字。好像只要我去了,一切也就迎刃而解了、告一段落了。
她許多時候還像個孩子。
她讓我去找的人是一個六十多歲的、早已離休的姓黃的科長。黃科長和我岳父有點關(guān)系,當他從她們家了解了我的情況之后,馬上大包大攬,說小事一樁嘛。他答應(yīng)讓我立刻就到他領(lǐng)導(dǎo)的一個部門去工作。如此輕松地改變了一個倒霉?jié)h的命運,這讓人有點大喜過望,有點不敢相信。我知道這在眼下是多么難的一件事,因為那些亟待找飯吃的失業(yè)者對這座城市而言已成為可怕的負擔。那些從外地涌入的各種各樣的閑散人員、像我一樣馬失前蹄的男男女女,眼下都急于走入一種穩(wěn)定可靠的職業(yè)。不過我也知道,這個黃科長雖然官職不高,卻并不讓人懷疑他的能量。每座城市都是這樣,有多少奇怪的角落就有多少奇怪的人物——他們在自己所扮演的角色上從來不遺余力,所以最后總是各得其所,一個個全都成功了。這個世界就是這樣:有人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一切,而有人會把一切都搞得亂七八糟。我現(xiàn)在真的寄希望于這個黃科長了。
可是得到允諾后我高興過了,接上一連幾天都在躊躇。我在猶豫什么?
我也說不清。我常常在極短的一段時間里、有時僅僅是一瞬間,要把事情從頭至尾飛快地回顧一遍……從那座地質(zhì)學(xué)院畢業(yè)之后,我進入的是許多人夢寐以求的03所。大概因為一切都過于順利了吧,后來就是這個堂皇之所給了我終生難忘的折磨。這段經(jīng)歷我會銘記在心,因為它總是時刻提醒我,讓我心底生出一種警悚的感覺。人在任何時候都要記住自己的來路,都不能忘記生命的背景——人生既有一個舞臺也就會有一個背景,于是他的一切都要在這個背景下滋生和繁衍。我的命運是如此執(zhí)拗地駛向一個軌跡,它不可改變。我明白,03所給予我的不僅是恐懼和痛苦,還有更為珍貴的東西……我走出了那座陰森森的大樓,去了一個環(huán)境相對寬松的雜志社——這在很多人看來無疑是一個天大的遺憾,我卻從未悔疚。不僅如此,進入雜志社兩年不到,隨著全城的辭職浪頭,我又辭掉了公職。新的一章如是開始。
我在東部的那片土地上折騰了幾年,把它搞得有聲有色。也許一切都緣于我的不安分:接二連三的嘗試中坎坷不斷,一次又一次的挫折令人身心俱!欢未掖业臍v程,一部失敗的歷史。
所有人的一生中總要有成功有失敗。可區(qū)別在于,有的人在別人眼里是一個地地道道的失敗者,而他自己卻會認為是一個勝利者;另一些人不僅在別人眼里是失敗者,他更把自己看成了一個失敗者——這才是真正的失敗。我極不愿意,也極擔心成為后者。
天還很早,剛剛進入上午這段最好、最從容的時間。馬上去找黃科長嗎?我想自己隨時都會離開屋子,到梅子一家人希望我去的那個地方,去辦個簡單的手續(xù),然后一切也就重新開始了。這在很多回城的人那兒都是求之不得的一件事,對我來說當然也蠻好。可奇怪的是這會兒我既不看重也不著急。我厭惡的是另一種境遇:自己像個被牽了線的木偶一樣,隨著別人的擺布活動。多么不可思議,當年我從這座城市出走、歸來,來來回回穿行……好像十幾年的時間都給壓縮成了眼前這一瞬。一幕幕場景疊印跳動,占據(jù)了記憶的空間。整個人像在夢游。是的,好像從很久以前,我身體的一部分就開始了漸漸睡去——那就讓它睡著好了。
白天,我在街巷里隨著蜂擁的人流漫無目的地往前移動,或者和梅子一塊兒到市場上采購——還有,去找我在這個城市的好友陽子……無論怎樣都無法完全驅(qū)除那種夢游感。我和陽子在一起聊天,仍然時不時地閃過一絲奇特的感受:我在睡著。雖然我在大睜雙眼,在說話——可是只有我自己心里知道,我身上的某一部分仍然在沉睡。它竟然沒有被這座喧鬧的城市喚醒。
睡吧。也許只有這樣,我才更像一個城市人。
從平原歸來許久我都沒有跟往日的朋友見面。就連陽子也不例外。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里,我與城里的所有熟人甚至摯友都隔絕了。我時而把自己關(guān)在這個小屋里,時而擠進街巷人流。我如此這般地享受著孤單的愉快。除此而外,我還要時不時地重復(fù)一些惡習(xí):難以停息地、急切地在紙上涂抹一些長長短短的句子。它們是我心中循環(huán)往復(fù)的吟唱或——嘆息……
梅子一次又一次約我去她父母家過周末,我卻總是故意拖延。我怕從這里到岳父家,這僅僅幾公里遠的街區(qū)上、這段特殊的路程中,身上的什么東西會給陡然驚醒。后來我實在無法推諉,只得依她。自行車的鈴聲像風(fēng)鈴,汽車喇叭尖銳刺耳,懶洋洋的城市燈光,車與人的河流。所有的嚷叫我都充耳不聞。賣冰糕的、賣晚報的、賣老鼠藥和進口服裝的。有人在離我們不遠的地方擺弄著一個嶄新的玩藝兒,它反射的強光老要不停地從我臉上閃過。
“那東西真亮!蔽覍γ纷诱f。
梅子好像沒有聽見,她扯著我的手。每逢走到擁擠的街巷上,她總是側(cè)身拽上我的手。從過去到現(xiàn)在,從我熟悉她的那天起就是這樣。好像小小的她才是我生活中的引導(dǎo)者,她從一開始就生怕我走失。不過這會兒越發(fā)使我覺得自己是一個沉睡不醒的、恍恍惚惚的人。
又回到了這座有一棵大橡樹的院落。這里有一個心慈面軟的岳母和一個始終冷漠的岳父,兩個人都離休了。岳父臉上的那種冰冷和嚴厲,不知該讓我恐懼還是厭惡,我只知道他是岳父。有時候我想:人干嗎還要有個岳父呢?這真是一種奇怪的人生設(shè)置。要知道人這一生有個父親已經(jīng)夠受的了。但岳母像天底下所有的岳母一樣可愛。她在那棵大橡樹下伸開了手,像是要把我抱在懷里。梅子喊著“媽媽”,母女倆讓人羨慕。她抱住的是自己的女兒。
“失業(yè)了不是?”岳父正在練字,頭也不抬地說了一句?磥頃业呐谱铀菕於恕K會作詩,都是一些五言七言,大致上寫過去的那些戰(zhàn)斗、和平時期故地重游的一些感懷。奇怪,他一直在歌頌和懷念拼死拼活打仗的日子,好像太平日子并不愿過。
我說:“我也是,也在天天寫呢。”
岳父“哼”了一聲,把正寫的一個大字糟蹋了。他扔了筆,有些惱火。他不知是火自己還是火我,說:“哼!”
岳母端來一些糖果、橘子,又倒茶,接著就說:“還是去上班好……”
我點著頭。我覺得讓長輩為我操這么多心也是一個罪過。
2
就是那天回來我下了個決心:找黃科長。我知道自己拖拖拉拉猶豫不決就是某種自尊在作怪,還有,就是心不在焉;我不知道今后該怎樣安頓自己——那顆心。很不幸,仍然還有個“心”的問題。我記起前些年看過一本書,它的名字被譯為《心的概念》。真的,我至今都沒有擺脫“心”的問題。我不信這種不得已而為之的、勉為其難的生活會讓一顆心從此安定下來。比如說眼下的狀態(tài),恍恍惚惚;再比如在岳母和梅子的聲聲催促下,我還是要涂涂抹抹。我知道停止了涂抹一切只會更糟。我的這個不良嗜好真是源遠流長,以至于發(fā)展到今天已經(jīng)無可療救——我從那所地質(zhì)學(xué)院,甚至從更早的時候起,就開始了這種不能停息的、像害了一場熱病似的吟唱和嘆息。也許就因為這個難以革除的共同的病根,我才有了那長長的奔走、一次又一次的告別:告別地質(zhì)學(xué),告別雜志社,告別城市,最后又不得不告別那片平原,重新回到這座蜂巢一樣擁擠和喧囂的街巷!拔铱匆娪洃涖曌∈嶙樱蝗郝槿傅姆N子灑向泥土/那只琴在北風(fēng)里沖洗/外祖母的白發(fā)啊,翩翩的鷺鳥。瘍裳勖悦商魍巧吃巷h飄的水汽/一片茁壯的青楊在舞蹈……”
雜亂無章。如同夢游。好在它們有別于苦笑。它們時斷時續(xù),隨手記在各種各樣的紙片和本子上。有時我把它們寫在孩子廢棄的作業(yè)本空白處。
“爸爸的字可真丑……”小寧對母親說。
梅子撿起那個寫滿了字的本子,皺著眉頭。她每逢看到我寫下的什么就是這樣一副表情。我不知她為什么要皺眉。我想為梅子唱一首通俗易懂的滑稽歌謠。我在心里搜索嶄新的詞兒,找不出。可是每當我放松起來,就會捏起一支圓珠筆,毫不費力地在紙上寫下:“春天暖洋洋/百鳥齊歌唱/革命人民戀愛忙/嘿,戀呀么戀愛忙……”
我回到這座城市之初沒有告訴任何人,可是像過去一樣,最后還是陽子第一個知道。他來玩,一次又一次帶來嶄新的畫。每一次都是他一個人。他有一幫好朋友,一伙不無特異的男男女女——他們可都是藝術(shù)家。∷桓野涯且换飵У竭@里來,知道我不希望將這兒變得亂哄哄的。我羨慕陽子,有時甚至想:追根溯源,我們可能是由完全不同的某種動物進化而來的。他永遠歡蹦亂跳,適合在陽光下生活。他結(jié)識的人多,聽到的消息多;從他嘴里吐出的每一句話都無憂無慮,像琴鍵上蹦出的歡暢激越的音符……他每次離去,會使這個屋子變得倍加清冷。而我只能更多地在紙片上涂抹。
“那時還小哩/老黃牛馱了時光/鐮刀上的胡須又白又長/赤腳從大李子樹下走過/朝圣一般拘謹/轉(zhuǎn)眼是原野上的疾跑/是一道少年的閃電……”我剛剛把它合上,又一首滑稽歌謠從腦際流過:
“岳母胖乎乎/是個大老粗/岳父是好人/善于玩深沉……”
梅子收拾紙頁時看到了。她這一次很快吐出兩個字:無聊!
真的無聊。就像一篇文章由于有了一個準確的命題,一下變得清晰起來:我長時間以來一直是無聊的,而那莫名的煩躁就是由它引起。我常常不由自主就要向她和小寧發(fā)點脾氣。有時甚至想吵幾句,好像害怕冷場似的。當然,我們吵嘴的題目常常離不開那個寶貝岳父。因為他很好玩。吵來吵去,梅子就歸結(jié)成這樣一句:
“你只知道維護自己的父親,從來不知道維護我的父親!
我記得類似的抱怨和指責(zé)已經(jīng)許多了。在這無聊的時刻,我突然靈感大發(fā),終于也歸結(jié)出一句:
“我維護勞動的父親。”
一陣沉寂。我們倆不吵了。梅子望著我,任我說什么她都不再回答。夠了,我想。你瞧,我心里很驕傲呢。我就是有各種辦法對付別人呀。
如果這個上午再不去黃科長那兒,梅子回來會失望的。這一上午挺好的時光又要被我糟蹋了。我該馬上去了。
終于結(jié)識了黃科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