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邊妖怪小記
講述這一類故事雖然多少有些冒險,但也只能如實道來。這些故事除了自己親身經(jīng)歷的,再就是聽來的,即所謂的“耳聞目睹”。我的轉(zhuǎn)述有個原則:凡是望風(fēng)捕影、極盡夸張之能事、有杜撰嫌疑的,再有趣也要舍棄;而那些老實本分、口齒不清甚至頗有幾分拙訥的講述,卻讓我極為重視。
小愛物 每一片果園里都有自己的護園人,他們像園中霸王。在我們眼里,這些家伙個個都是兇神惡煞,可能暗中干了許多壞事,說不定會有命案在身?纯催@些人的長相和打扮就能知道,他們可不是一般的人。
平時這一帶就是護園人的天下。
別看一片片果園里靜悄悄的,其實就有人踞在暗處——一聲不吭待上一天一夜,耐心大得嚇人。一旦有哪個倒霉蛋溜進來摘個果子,他們會一個惡虎捕食躥過去。栽在他們手里的主要是過路的漁人、打獵和采藥的人;還有更可憐的——孩子們。
護園人又古怪又孤獨,好人才不會干這個,能干這個的,得有殺牛的心。他們大多是光棍一根,沒有家口,以海邊林子為家。
比如說,有一個遠近聞名的老護園人是個啞巴,一輩子都干這個,平時只穿蓑衣,兩臂一撐蓑衣毛兒就奓開,像一只豪豬拼死打斗前的模樣。他腰上別了一把鐮刀,三句話沒完鐮刀就飛出來,砍死人不償命。還有一個護園人是個矮子,身高不過一米二三,力大無窮,禿頭,寬膀子,能死死壓住一頭黑犍牛,直到它力氣使盡不再掙扎。這個矮人獨自經(jīng)管兩片果園和一大片林子,從無失手的時候。
像啞巴和矮人這樣的在海邊一帶數(shù)不勝數(shù),所以每家大人總是叮囑孩子:千萬不要往園里躥,尤其是果子成熟的時候,走路要繞開;如果萬不得已非要從旁經(jīng)過不可,那最好閉上眼睛。
這話只有海邊孩子才會明白,外地人怎么也想不出是怎么回事。當(dāng)我們一眼看到串串彤紅的櫻桃、葉子下閃閃爍爍的桃子、火焰色的杏子,心里會陣陣發(fā)癢。那時再也不想別的,只琢磨怎樣立刻把它們摘到手里。這股饞勁兒誰也無法抵擋。
離我們最近的這片果園出了一件怪事:新來的護園人竟然是個餿貨。這人瘦弱不堪,三十來歲,一臉憨相。我們大家暗地議論,一致認(rèn)為這是個不中用的家伙,這里交給他最好了。但是后來又有些猶豫,認(rèn)為一切都不會那么簡單,這家伙一定有些來歷,他那副焉焉的樣子或許是裝出來的。
我們十分留意,認(rèn)真觀察了好久。這個人奇高,個子有一米八以上,小腰卻只有一拃粗,走路像女人一樣扭動,又細又長的脖子上掛了一層灰塵:離近些看,發(fā)現(xiàn)是粗糙的斑點,就像長了細細的魚鱗。我們估計這是長年待在海邊的緣故——冬天的海風(fēng)就像銼刀一樣。我們都想親手摸一摸他的鱗脖。
他有個外號:“見風(fēng)倒”。
這真是一個脆弱的、朝不保夕的家伙。原來他從小患有嚴(yán)重的心臟病,動不動就捂著胸口倒下來——只要有一陣北風(fēng)刮過來,他就哎喲哎喲躺下了。
“見風(fēng)倒”住在園中小土屋里,不怎么出門。他有一支長筒獵槍,但永遠也不會打響了,因為槍栓什么的全銹住了。可他幾乎是人不離槍,那是他的伴兒。我們幾個常常趴在小土屋的后窗往里瞄著,想發(fā)現(xiàn)一些秘密。
打魚人老萬路過這兒,肩上扛著一支櫓,也往小窗里面望了望,擠擠眼說:“這家伙還不知能不能挨過這個冬天哩!
這里的冬天啊,北風(fēng)刮起來讓人害怕。沙子飛到空中,樹枝發(fā)出咔嚓嚓的響聲,鳥兒大清早死在腳下。冬天里的“見風(fēng)倒”真的兇多吉少?啥爝遠著呢,“見風(fēng)倒”早就不出門了。他把火炕燒得熱熱的,小鐵鍋里永遠有好吃的東西,那是煮花生和玉米棒,還有黃瓤地瓜。他在屋里走來走去,手按在胸口那兒。那一定是摸著不舒服的地方,想著一些倒霉的事。
有一只貓溜進了小層,跳上了熱乎乎的炕,被“見風(fēng)倒”一把摟在懷里。他們一起打著呼嚕,秋天就要一點點過去了。我們幾個實在忍不住,只想破門而入。這個秋天哪,樹上的果子摘光了,護園人就再也不愿出小屋了。我們在門口扯起了絆繩,想讓“見風(fēng)倒”一出門就絆個跟頭。
他終于出來了,仰臉看天,打個哈欠,聳聳肩上的槍,一扭一扭往前走,快要碰上絆繩那會兒,兩條腿突然像跳舞一樣騰挪了一下,絆繩對他毫無用處。那只貓也跟出來,一下躍上肩膀,接著又攀上頭頂,在亂蓬蓬的頭發(fā)間做窩趴下。
太陽好的時候,“見風(fēng)倒”偶爾會頭頂一只貓出來,只站在小屋門前。我們猜他在等候真正的冬天。只要一陣風(fēng)刮來,他立刻就踮著碎步回屋了。
冬天來了。在一個大風(fēng)天里,我和虎頭小雙幾個痛快地走在園子里。沙子打在臉上,一會兒就把臉弄得像秋桃一樣紅。玩到黃昏時分,我們在小土屋門前唱起了歌。唱了一支又一支,里面一點聲音都沒有。那家伙被大風(fēng)嚇破了膽。我們高興地嚎唱。
天黑了,門開了一條縫,我們幾個由虎頭帶頭,呼一下鉆進去。老天爺,原來小屋里暖暖的香香的,灶里有炭火,鍋里有地瓜!耙婏L(fēng)倒”掮槍抱貓,模樣陰陰的。這家伙從來不會笑也不會哭。他正吃一塊地瓜,還往貓嘴里抹地瓜糊糊。貓不高興。
屋角有一只半大的羊。我們爭著去抱白白的小家伙。羊咩咩叫,用剛生出的嫩角頂我們,頂了一會兒就逃到“見風(fēng)倒”身邊去了。羊和貓緊貼著他,一塊兒偎在暖和的炕角。屋外的風(fēng)聲越來越大了。
這個冬天,“見風(fēng)倒”的小土屋是最好玩的地方。這里有人正一聲不響地對抗著兇猛的冬天——聽人說冬天其實是一個妖怪搞出來的:那家伙長了綠色的眼窩,身子有五個黑牛加起來那么大,每年春天要去海北,天一熱就過海往南走,走啊走啊,走到十一月就來到了我們這兒。它走累了,一屁股坐在海邊,望著南山,張開血盆大口喘氣,把一地沙子都吹起來了。
打魚的老萬說,你們半夜里側(cè)耳聽一聽,就能聽見妖怪打鼾的聲音。
他盯著小土屋,講出一個故事:從前,有個獵人憑著過人的槍法,發(fā)誓要趕走那個妖怪。他找到了這個大家伙,想趁著它打鼾的時候一槍結(jié)果了它。誰知道妖怪睡著了還睜著一只眼,早就看見端槍的獵人了,只是繼續(xù)打鼾。獵人湊得近一點,只有幾步遠了,這才扣響了扳機。獵人發(fā)了狠,早就裝足了火藥,那是能夠打死幾頭牛的霰彈。誰知轟隆一聲火光一閃,妖怪照樣打鼾。獵人嚇得丟了槍,轉(zhuǎn)身就跑,剛跑了沒有幾步,妖怪又打了個大大的噴嚏,掀起的一大股沙子立刻就把獵人埋在了下邊。
老萬講完了故事,問:“你們知道那個獵人是誰嗎?”
“是誰?”
“就是‘見風(fēng)倒’的姥爺。從那以后他們家個個害怕妖怪,一聽到刮北風(fēng)就嚇得臉色蠟黃,腿也不好使了。他們這家人跟冬天有仇!
我們聽了那個故事,再也不用原來的眼光看“見風(fēng)倒”了。原來這是個大英雄的后代啊。在大風(fēng)嗚嗚響的夜晚,我們?yōu)榱税参啃⊥廖堇锏娜耍鸵粔K兒擠在他身邊。都想問一問他們一家跟冬天結(jié)仇的事兒,最后還是忍住了。
我們一起熬著冬天,等待老妖怪返回海北的日子。
第一只蝴蝶飛來了,那只貓從“見風(fēng)倒”頭上一躍而起,撲向窗戶。誰也想不到這個憨憨的“見風(fēng)倒”手腳那么麻利,只一躥就抓住了飛到半空的貓。蝴蝶逃出窗戶,飛到了一旁的李子花中。
“見風(fēng)倒”高興了。不過他從來不笑,總是陰著臉。能讓人看出愉快的,就是那只扭動不停的腰!斑@不是男人的腰!崩先f說。他說以前他們打魚的那兒也有一個人長了這樣的腰,只在漁鋪里做飯,不去海里打魚!澳秋堊龅谜婧,可惜走路像娘們兒!崩先f咂著嘴,遠遠地瞟著“見風(fēng)倒”:
“是男是女看看就知道了,嗯!
老萬的話讓我們嚇了一跳,你看我我看你,誰也不吱聲。
老萬笑瞇瞇的:“海上那個人后來到底還是露了餡,他夏天熱得受不住,跳進海里洗澡,被人撞見了,嘿嘿……”
“咋回事?”
“原來不是男的也不是女的!
多么奇怪啊!世上還有這樣的人?我們都不信:“那是怎么回事。俊
“就是那么回事,”老萬瞇著眼,不再正經(jīng)說話了。待了一會兒他又說:“從那以后打魚的人都不愿理他了,也不想吃他做的飯。我只想幫幫他。那年頭我家里窮,娶不上媳婦,光棍一條,就琢磨起了事兒。我讓他把頭發(fā)留長,等扎上了兩條小辮子,就娶回家當(dāng)老婆了——至今還是我老婆,能做一手好飯!
大家瞪著眼發(fā)愣。我們當(dāng)中心最細的是小雙,他問:“生娃娃了?”
“啊啊,”老萬搖著頭,“這事兒不急的……”
可是我們都想弄清“見風(fēng)倒”是男是女——當(dāng)我們湊近了端量時,覺得他絕對是男的:嘴唇上有一層黃黃的小絨胡。不過有一點不妙:他的眉毛又細又彎,這可是個問題。
……P169-17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