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谷融(著名學(xué)者、華東師范大學(xué)教授):看好張煒,是因為覺得張煒這個作家真誠,寫出的東西給人感覺就是坦誠,所以才樂意去閱讀他的作品。任何時候,我們鑒別作家或者作品值不值得閱讀,也都應(yīng)該以“真誠”為度。王蒙(著名作家):張煒是中國當(dāng)代最富創(chuàng)造力和用心靈寫作的作家之一。他是純文學(xué)園地上執(zhí)著的堅守者;是一位充滿深情和深摯的憂患感的書寫者;他始終以理想主義的詩情而高歌低詠。張煒(本書作者)有人說這也是一部關(guān)于藝術(shù)和友誼的悲悼之書?梢赃@樣說。不過在我看來它更是一部關(guān)于人性的奧秘之書,關(guān)于欲望及欲望的道路、它的無法終結(jié)的命運之書。
張煒,1956年11月出生于山東省龍口市,原籍棲霞縣。1975年發(fā)表詩,1980年發(fā)表小說。山東省作家協(xié)會主席、專業(yè)作家。發(fā)表作品一千余萬字,被譯成英、日、法、韓、德、瑞典等多種文字。在國內(nèi)及海外出版單行本四百余部,獲獎七十余項。
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古船》《九月寓言》《外省書》《柏慧》《能不憶蜀葵》《丑行或浪漫》《刺猬歌》及《你在高原》(十部);散文《融入野地》《夜思》《芳心似火》;文論《精神的背景》《當(dāng)代文學(xué)的精神走向》《午夜來獾》;詩《松林》《歸旅記》等。
1999年《古船》分別被兩岸三地評為“世界華語小說百年百強”和“百年百種優(yōu)秀中國文學(xué)圖書”,《九月寓言》與作者分別被評為“九十年代最具影響力十作家十作品”。《聲音》《一潭清水》《九月寓言》《外省書》《能不憶蜀葵》《魚的故事》《丑行或浪漫》等作品分別在海內(nèi)外獲得全國優(yōu)秀小說獎、莊重文文學(xué)獎、暢銷書獎等多種獎項。
大河小說《你在高原》獲得華語傳媒年度杰出作家獎、鄂爾多斯獎、出版人年度作者獎、中國作家出版集團特等獎、第八屆茅盾文學(xué)獎等十余獎項。
卷一
摯友
1
榿明心里明白,他從來沒有像愛這個人一樣愛過任何人。牽掛,有時甚至非常想念。但他也知道這人罪孽深重,差不多算得上一個惡棍。不過他平時想得更多的倒是對方的樸實誠懇;還有,這個人的迷人之處、他的才華……榿明對這些判斷從不懷疑,只是有一個小問題常常要鯁上心頭:對方到底是摯友還是敵人?一回到這上邊就要手心冒汗,就要想起那句耳熟能詳?shù)睦显挘骸罢l是我們的敵人?誰是我們的朋友?這個問題是革命的首要問題!彼懔,如今早離開了血與火的拼爭,敵友之爭已不再迫切,大家都跌跌撞撞進入了消費年代。問題是現(xiàn)在,是這個周末的下午,那種長長的思念又變得強烈了,簡直讓他什么都做不下去。妻子路鹿全無察覺,她多半天都蹲在地毯上和兒子玩,兩個人一直咕咕噥噥。后來可能談到了“崇拜誰”之類的話吧,只聽兒子突然提高了嗓門說:“我崇拜的人都是外國的,說了你也不知道。”路鹿笑吟吟的:“本國的呢?比如你認識的?”一陣停頓。兒子好像在做一個艱難的選擇:“非要挑一個不可,那就……淳于陽立吧!”
榿明像被人從頭頂那兒擊了一下。母子倆頭拱頭玩起來,路鹿的屁股一直朝向他。傻氣,沒有一絲悟性,到現(xiàn)在還是一副少不更事的模樣。榿明的思緒又閃回到十幾年前——那時她是書店里的一個營業(yè)員,當(dāng)年有多少街頭的痞子、衣衫不整的“愛書人”溜進店里纏磨,她就是看不出名堂。她站在那兒,滿懷熱忱介紹畫冊啊傳記插圖本啊,對迫在眼前的危機視而不見。當(dāng)然了,自己也是這些顧客當(dāng)中的一員,不同的是他每次都遠遠站著,焦灼而靦腆。有一次他看出了她的嘴角有些歪,就忍不住回去告訴了好友淳于陽立。對方馬上興奮起來,當(dāng)場就出謀劃策如何如何,還大喊大叫提供了一個醫(yī)治的偏方。這樣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整個過程真可謂歷盡波折——他經(jīng)過多少努力、折騰了多久才算遏制了那個家伙的“親自出馬”。難忘那些初夏之夜,那些僅僅屬于他和她的、踏來踏去的小路。最終他不知鼓了多大的勇氣才勉為其難地實踐了那個“偏方”:瞅準(zhǔn)一個機會擁上去親吻,用力,持久,忘我……這一下她的嘴巴總算不歪了,成了多么完美的一張小嘴。婚后榿明把淳于陽立的“理論”透露出來——說她當(dāng)年嘴巴的缺憾完全是矜持和緊張所致,一經(jīng)異性親吻,局部肌肉隨即放松,整個人也就落落大方了。路鹿一陣驚駭:“老天,你們懂得可真多!”
榿明那時覺得路鹿像一個透明的嬰孩,一只羔羊,注定了要讓自己一生牽引。這種柔情和責(zé)任多年來烘烤著他的胸廓。也許就因為一開始淳于支持了他們婚姻的緣故,路鹿對這個人始終充滿了好感,一直非常信任。她從來就沒有想過這人會走多遠、有多么荒唐;更不知道丈夫身邊有個極具破壞性的家伙:除了自己躍躍欲試,還時不時地鼓動別人,婚前婚后都沒有安分過。他會一連幾個月去纏一個異性,即便沒有得手,也會私下對別人說一句“收拾了”之類。他甚至?xí)衲Ч硪粯泳幵斐鲆恍┘毠?jié)。也就是前不久,他還溜到這兒胡扯了一大通――當(dāng)時他知道路鹿在里間,就壓低了聲音對榿明說:“我身邊的幾個人都離婚了,有人已經(jīng)是第二次了。嘿,這就對了,這多么好——整個社會都處于激活狀態(tài)……”他說這話時緊盯著榿明,因為關(guān)鍵的一句說不出口,憋得臉色發(fā)紫。榿明說:“我不會離。”“可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多么善良的人,這一點我們完全一樣。我喜歡善良的人!彼谖堇锛奔弊邉,一邊用眼角瞟著榿明。只一會兒他的眼睛就蒙上了一層淚花。榿明因為這種談話尖利的內(nèi)容而激動,一顆心怦怦跳。淳于陽立走著走著站住了,猝不及防將他擠在了墻上——當(dāng)時榿明的腦子還沒有轉(zhuǎn)過來,對方突然就按住他的額頭親了一下,然后飛快轉(zhuǎn)身,幾乎是跑著出去了。
榿明記得那一次路鹿從另一間屋里咚咚跑出,盯一眼離去的淳于陽立:“他怎么了?你們吵架了?”榿明搖頭。他不愿說什么,因為小貓可聽不懂獅子和狐貍的故事。他怔了一會兒,擦擦腦門。
榿明那一次沒有怪罪朋友。因為沒有辦法,他這人就是這樣,常有一些特異的沖動。這個人在那一瞬間其實是最好的人。即便是鼓動別人干壞事,也直爽,干脆,而且總是有獨特的方式。與自己一樣,淳于從事西畫已經(jīng)二十余年了,少不了也沾上一點外國人的毛。憾叨哙锣。藝術(shù)家嘛。榿明可知道他當(dāng)時在想什么,因為那時他們都心懷了自己的一點秘密,既心照不宣又鬼鬼祟祟。
時間多快,轉(zhuǎn)眼又是好幾個月過去,他們竟然很少見面。而這在過去是不可思議的。好像這么多年兩人一直走在同一條路上,如今走著走著來到了一個岔路口……榿明對路鹿說:“他很可憐,很痛苦。有時他真不知該怎樣做才好——人一懷疑自己的事業(yè)就會這樣。他現(xiàn)在終于變卦了,他已經(jīng)不再畫畫了!”路鹿的大眼一直盯著他。她無論如何也不會相信。
2
回想起來,即便是最危厄的時刻,榿明首先想到的還是怎樣援助淳于陽立。記得許多年前的一次“嚴打”,淳于陽立因為被人誣告,不得不東躲西藏了好一陣子。因為一連幾個月不見蹤影,榿明還以為他真的進去了。那些日子榿明恍恍惚惚,路鹿說丈夫的半個魂魄都被帶走了。實際上他比她說的還要嚴重。路鹿說:“淳于啊,天哪,怪可憐的!彼煲鳒I了。那真是期待和煎熬的日子,榿明的世界突然變了:沒人來玩,沒人來攪鬧他,電話也減少了十分之九,畫布上的油彩焦在那兒。
他利用那段時間里好好回想和總結(jié)了一下兩人的關(guān)系。二十多年了,風(fēng)風(fēng)火火,竟然沒有時間靜下來想一想。他們怎么結(jié)識,又怎么走到了一起?心底埋了一根多么粗的弦,它很長,很深。他平時真是不敢撥動……二十多年前,那時的每個季節(jié)、每一天對榿明來說都糟透了。他長到十二歲了還沒有見過父親,原以為自己沒有父親呢,后來才知道人在冤獄里。母親給他看父親的照片,流淚。他比著照片,再加上想像,畫了許多張父親。那是個多么英俊的男人。好不容易等到父親放出來,第一次見到的真實模樣把他嚇壞了:皮包骨頭,兩眼發(fā)尖,永遠膽顫心驚。不過這時他總算有機會把一大疊畫稿交還本人了。榿明永遠記得父親那雙傷殘的手怎樣觸摸這些畫,記得紙的沙沙聲。他從父親的眼睛里讀到了一份驚喜,還有絕望的允諾:那就畫吧。
那個春天他十七歲。當(dāng)時他正讀初中三年級,而且再也沒有希望跨進高中的門檻了。因為父親的緣故,他只被應(yīng)允讀完初中。他和同學(xué)們常?吹礁赣H和另外幾個人被民兵押著從學(xué)校門口走過,去一個工地。那時整個校園里沒有人像他這樣沉默,因為他沒有希望,沒有朋友。誰都厭棄他,誰都可以嘲笑和欺辱他。他的心里像悶了一團火藥。他一輩子都會記得這樣的情景:黃昏時分走出校門,剛離開別人的視線,他就按緊書包跑到林子里,站在一條偏僻的小路旁。他在那兒張望。這條通向遠方的小路與他熟得不能再熟,讓他生出許多幻想。因為從這條小路上走過的都是陌生的面孔:他們誰也不知道他是誰,這些人也就不可能厭棄他。他會遇到一個人,會相互攀談,會成為朋友!就是這個念頭讓他心頭發(fā)燙,臉色彤紅。他一個小時連一個小時站在路旁,眼巴巴看著。一切都是令人興奮的,那個人的模樣、說話的語調(diào)……一個又一個人走過來又走過去,可他始終沒有勇氣上前搭訕。他只怕到了那一刻自己會交出成噸的言辭。結(jié)果他一次次摸黑從小路旁返回,悄悄溜進屋里。母親摸摸他的額頭問哪去了?他不說話。那種渴念一天比一天強烈。那條小路上的人匆匆來去,根本不想停下來說一句話。惟有一次是個例外:那是個一拐一拐的少年,少年走到身邊時看過來兩眼,幾乎就要停下了。這眼睛真亮,看得他臉頰灼燙。可是他剛上前一步,那個拐腿少年馬上慌慌逃去了。
也就是這個春天,淳于陽立出現(xiàn)了。榿明記住了這一天的每個細節(jié):天一大早他就被人喊著上路了,傳話的人先找母親,說有個外地人來找你兒子了——他慌慌張張趕到小城,咬著牙推開那扇門。他很久以后都能想起那一天是怎樣掩飾著自己的懼怕的,進門就像個木頭人一樣矗在對方面前。他從未遇到這樣的人:豪情萬丈,神采飛揚,像是帶著神秘的使命從上界下凡,打撈另一個淪落塵世的異人來了。據(jù)說他從指導(dǎo)過榿明的畫家那兒看到了十幾幅習(xí)作,看著看著渾身戰(zhàn)栗——“我毫不夸張,這是戰(zhàn)栗!我邊看邊問,這個人在哪里?我的感受都寫在當(dāng)天的日記上了,我寫道:這個人有一顆怎樣的靈魂?”
那天的情景至今還歷歷在目:淳于陽立自言自語來回踱步,有時又佇立窗前不發(fā)一聲。當(dāng)時他們是在小城最好的一家小旅館里,身著制服的女服務(wù)員在門口探頭探腦,淳于陽立像是后腦勺上長眼,馬上大喊一聲:“給我們拿包好煙來!”榿明從未吸過煙,淳于就大嚷大叫把煙塞到他嘴里,又給他點上。
他們在一起呆了三天,幾乎沒有時間睡覺。榿明因為總是不說話,多次受到埋怨。有一次淳于坐在床邊凝視他,突然緊緊咬住了牙關(guān)。榿明慌慌回避,正想找出一句合適的話,對方卻一下?lián)肀Я怂,雙手拍打他的后背:“我們是怎樣的人哪!我們一旦相識就不會分開……”說到這兒突然滿身抽動,口中急促喘息,把小到不能再小的聲音吐在榿明耳廓里:“我是一個……天才呢!”說完這句淳于飛快松手,跳到了一邊,兩眼四下脧巡。榿明馬上看到了一個驚慌萬狀的人,這使他好奇,吃驚不。煌瑫r也很快明白:對方剛剛吐露了心底的一個秘密。
3
淳于失蹤那些日子里,路鹿曾問:“如果淳于進了監(jiān)獄,讓你去陪他,你會嗎?”“會的,我會帶上畫筆去!闭f這話時他心里難過極了。因為他當(dāng)時真的認定這家伙進去了,而且正承受無法承受的那一切:犯人要一天到晚做活,日復(fù)一日,淳于最怕的就是這個。當(dāng)然,他以前也對榿明說過:我們這兒的畫家啊,還想成為大藝術(shù)家?下輩子吧!真是一幫庸才,什么苦難也沒受,哪怕進一次監(jiān)獄也好啊!哪怕這當(dāng)中出一個同性戀也好!淳于的激憤,他的失望之情,當(dāng)時算得上溢于言表。榿明想:好在這回總算了卻了淳于的一樁心愿,怕只怕這事兒太突兀了,讓他受不了。榿明那時覺得十幾年里還是第一次陷于這樣深長的焦慮——那邊的電話永遠沒人接,幾個朋友也變得無影無蹤。要知道淳于可有一幫兩肋插刀的朋友,真想不出他們這些天里是怎樣過的。讓榿明不解的是這些人竟然也一塊兒失蹤了。哪里也找不到,像一陣風(fēng)吹光了。深夜睡不著,榿明就想到了一個可怕的問題:他那些朋友會不會也受到牽連,有案底在身呢?如果那樣就糟透了。那等于“蓬啦”一聲,一座友誼的堡壘坍塌了。
路鹿上班前在鏡前看她潔白的牙齒,又端量側(cè)影。一舉一動榿明都看在眼里。乳峰是有的,臀部讓人想起琵琶腔子……就在那些天里她回家告訴:經(jīng)理任命她為助理了,這下真的可以離開亂哄哄的柜臺了。幾天之后她又說:“經(jīng)理真有意思,提議讓我和他‘網(wǎng)上聊天’哩。”榿明當(dāng)時無語,只在心里感慨:我可受了不少苦,我從小倍受人生的煎熬,孩子他媽,你就讓我省些心吧,別再讓我的白發(fā)為你而生!記得正是那會兒門鈴響了,路鹿先一步去開門,剛開了一道縫就有一個紙條塞進來。來人卻轉(zhuǎn)身跑掉。“怎么回事?”路鹿橫豎看不懂那條子。
巴掌大的一張紙上有一個不規(guī)則的圓圈,上方是飛翔的三兩只海鷗,下方是一叢盛開的蜀葵。一個嘆號。沒有字!霸趺椿厥?”路鹿眨巴著長眼睫。他收起條子說:“沒什么,你上班去吧。哦,把兒子照顧好。”后面路鹿說了什么他聽不清,只聽到了“哧”一下拉合呢裙拉鏈的聲音。很好,拉得嚴嚴的。我得走了,我有了一個壓倒一切的問題,這真讓人陡增探險般的快樂——主要是幸福。榿明匆匆打點了一下,提上一個圓筒形的旅行包!澳憧梢獛袭嬀甙!”路鹿的語氣充滿了悲戚。榿明笑了,“他沒有被抓,這王八蛋正藏在一個地方呢。我得走了,你別聲張!甭仿埂鞍 苯兄,瞧她仰臉看人的模樣。一個金娃娃,多么潔凈,舌苔不厚——她這會兒心情也陡然好轉(zhuǎn),變得喜氣洋洋了。
榿明要乘車去火車站,由那兒去半島東部的小城,然后再改乘一段郊區(qū)汽車,進一個碼頭坐船。大約是半個多小時的水路吧,都是緞子一般的渤海海面。他以前去過兩次,兩次心情都好極了:只一會兒就能抵達那個小島,看到一片片海草房子。海鷗叫著,燈塔聳起,房子四周開滿蜀葵。島上的男人大多出海去了,來來往往的都是些大姑娘小媳婦,她們與世隔絕,扎著半個世紀(jì)前的油亮大辮子。不過這次榿明一出家門心情就沉重起來,最初展開那張紙條時的興奮很快消退了。他在想一個嚴肅而又迫近的問題:我現(xiàn)在去探望的人,真的是一名潛逃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