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從文口述
我是一個很迷信文物的人
——在湖南省博物館的演講
自己來支配自己的命運(yùn)
——在《湘江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
我有機(jī)會看到許多朋友沒機(jī)會看到的東西
——在湖南省文聯(lián)座談會上的講話
社會變化太快了,我就落后了
——與美國學(xué)者金介甫對話
在火車上的談話
——王亞蓉訪沈從文先生
附:記馬山一號楚墓工作趣事幾種
第二部分 回憶沈從文先生
先生帶我走進(jìn)充實(shí)難忘的人生 王亞蓉
附:追隨沈從文先生文物研究大事記
整理千年衣柜
——沈從文先生的《中國古代服飾研究》是如何寫成的 李之檀 王亞蓉
從《中國古代服飾研究》的出版說起 陳萬雄
記學(xué)藝沈從文大師門下一二事 王曉強(qiáng)
第三部分 從文信札
致王、王亞蓉的信札
再編后記 王亞蓉
在火車上的談話(選摘)———王亞蓉訪沈從文先生
1982年冬,湖北省江陵發(fā)掘馬山一號楚墓。受荊州博物館的委托,我回京接沈從文先生鑒賞出土的極品絲綢。這篇文字便是我陪沈老先生由京南下時,一路在火車上談話的片斷,談他在干校的生活,談三十年代的文藝界……對風(fēng)雨歲月,盡付車輪隆隆中;加之楚墓發(fā)掘成功,應(yīng)是凄楚人事竟也處之淡然。但爾后到了荊州,耄耋老人卻在那批無價(jià)的戰(zhàn)國瑰寶面前下跪了。這是老人家人生中僅有的一次跪下,跪倒在他為之付出畢生精力研究的絲綢邊,傾倒在眾人和他贊不絕口的文化遺產(chǎn)旁。
幾個大蜘蛛慢慢地長大了
王:您住的地方后來又搬了,隔區(qū)政府一里路。
沈:每天吃飯拿著碗到區(qū)政府去,自己拿飯了,但是吃得好了。我們有兩個同事,工人帶著家眷就在我隔壁住,后來都死了。其中有一個黨員跟我好,叫張藍(lán)輝,我們一起共過患難,后來關(guān)系非常好。
王:一個人就住在學(xué)校的一個大教室里,多空啊!
沈:是啊,空得什么都沒,就是看著窗子上有幾個大蜘蛛慢慢地長大了。這面窗子還可以每天看見一只大母羊,每天早晨還可以看見牛。那個大牛、小牛都莊嚴(yán)極了,那個地方的牛都大極了,是花牛,美極了,一步一步帶著小牛吃飯去。間或還能看見一些小女孩子梳著兩個小辮辮,抬磚頭,揀樹葉子。
王:您說的那個小母羊!
沈:小母羊一叫,小羊就站在它母親的肚子下,小羊很乖很老實(shí)。其他什么都沒有,思維是空的。
王:就這些小動物小生物和您做伴。
沈:有蛇我也不敢過去,馬路對面就是一個荒墳,有很多蛇子,嘎嘎嘎地日夜叫,我懂得這個是兩米以上的黃口蛇,它們經(jīng)常到對面的山溝里去吃水。蛇一看見我就停止不動了,小小的蛇。
王:那您在那里住了多久?
沈:住了一年多,有一次病倒了,血壓高到250/150。痛啊,痛得要命!這個地方不行了,吃海帶大概沒有消化,腸梗結(jié),消化不良了,又沒有藥,別的藥都有,就是沒有食母生這類的。就臨時打電報(bào)好幾回,請張兆和先生來。張先生那里麻煩得很,她要走25里路再搭汽車過來。這個汽車一天就只有一班,她居然趕到了。一看不行了,太傷悲了,血壓高到這個樣子,當(dāng)?shù)蒯t(yī)生不開藥了,知道我病重了。正好指揮部的空車路過,張先生到緊張時能干極了,攔了車說我病重,請他們帶走搭車,就把我?guī)宪囎。到醫(yī)院又沒有地方,過年了不收又不行,就收下住到廊子下。張先生陪我,一個小床上住兩個人。那時是春寒二月,冷得很,住了十幾天,倒有趣味。
認(rèn)識了一個人,是個老干部,他是從東北打仗一直打到海南島,后來退回來,到了這里,一個命令都留下不能回去了。他是個縣級干部,“文化大革命”時,要用他做頭頭,他不干。他因?yàn)樾呐K不好,所有的湖北好醫(yī)院他都住過,縣級干部嘛,待遇好一些,可都沒有對這個心臟解決得了。他很歡喜看書,看了很多書,比張先生看書還要多。我問他:你怎么看那么多的書?他說:我們退休的人,軍隊(duì)的傳統(tǒng),印的好多書都看。和我們非常講得來。他看我一天都離不開書,勸我:你心臟到了這個程度你還干嘛呢?有一天,送來很多蘇聯(lián)畫報(bào)給我看。他一天沒有事情做,到處送畫報(bào)給人看。
那個地方危險(xiǎn)得很,有一種出血病。有一種小蚊子,當(dāng)樹上有小知了的時候,每年這個季節(jié),要把身上的血整個都換光才可以。我們那里就住了兩個這種病人,我就住在里面。死了一個,一個年輕的住了40天治好了。那個醫(yī)院啊,講到茅房,想不到得那么臟,人家不讓我去。我可不行,在床上這不習(xí)慣,我還是要去。那里都是家庭式的住院,因?yàn)獒t(yī)院吃得好,那個地方病了就要吃肉。有肉吃,有新鮮魚。我住了40天,還幫我報(bào)銷了,其實(shí)也沒幾個錢,幾十塊錢。
一沒有風(fēng),蚊子就勇敢極了
王:在干校那么艱苦的情況下,您大部分研究專題都是從那里出來的。那個時候搞專題……您也沒帶資料什么的。
沈:我那時做了好多詩,下個月就要發(fā)表了。還有,那時他們回去一個人。四月,那里雨大得不行,房子都漲滿了水。我先是用兩塊塑料布吊到帳子上,后來塑料布上,用那么大的盆倒下十盆水。我爬上去淘水,如果下不來就完了。幸虧他們發(fā)現(xiàn)了,一個文工團(tuán)的說:“這怎么行啊!”趕快搬凳子幫我下來了,倒了水。我的房子里的水倒出了四十挑。
王:哎呀,成小湖了。
沈:水就這么流啊,風(fēng)就這么吹,擋不住啊。跟外面一個樣,我在屋里就打個傘,很好玩啊!一點(diǎn)不感到難過?粗白由系闹┲朐介L越大,那時給永玉寫了好多長信。后來史樹青還送我給他的一封長信,談館里“改陳”的復(fù)印件。飯吃不成了,雨大,出不去,是很難受的事,但本地管伙食的人是個退伍軍人,麻臉的,對我好極了。“老沈,你來拿哦!菜都好了!比獍,一個月兩斤肉,特別供應(yīng)的兩斤肉,還有兩斤鴨蛋。說你要不夠,只管來呀,我給你配,那個地方出雞肉出鴨蛋。我吃不了那么多。張先生平時是不吃鴨蛋的,覺得粗,她到這兒來覺得這鴨蛋那么新鮮。還有故宮的好多人,到我這里大吃了幾頓,幫他們做紅燒肉可好啦!
王:我和王就記得您的紅燒豬腳。
沈:那時是張先生做的啊!當(dāng)時是她陪了我一段,她要走前的那個夏天過得可苦了,到了下午一點(diǎn)兒風(fēng)也沒有。一到?jīng)]有風(fēng),蚊子就勇敢極了,即刻就叮你。它不像北方蚊子尋尋覓覓地探索探索,這兒蚊子勇敢極了,即刻就叮,即刻就腫了,專門叮腳。那時蛇啊,常常在公路上被汽車碾斷,常常聽蛇叫,倒很有趣味。
看那紅衛(wèi)星游游蕩蕩到天空中唱歌去,也看到好多衛(wèi)星燒掉了。我還作了一首紅衛(wèi)星上天的詩,作得蠻好的。后來夏天又宣布七一年我們回去啦!先是張先生到丹江,丹江隔得好遠(yuǎn)呀!一個靠在湖南邊境上,一個在陜西邊境上。丹江是在漢水上游,這么一個長路線。還到中轉(zhuǎn)站等了一個多月。當(dāng)然那時他們是考慮讓我回去,不然不會等這么久?偟,丹江就是一個“重點(diǎn)”。張先生先去,她勞動得好,當(dāng)班長,但是要團(tuán)結(jié)她們啊,那些女人啊,一天總是“老沈你好點(diǎn)嗎?頭疼好了嗎?不要去勞動了吧。”就是這樣,一天做筆記,幫人做筆記。那時我們有一個房子,兩個人住,簡直是大王了。但那絕對是個山溝溝,你要死啦,誰也不管你。是個開石頭的地方,荒涼得不能再想,四周石頭一翻就是蝎子。樹林子里住著幾十家,一百多人,還有全國幾個阿拉伯文的專家—翻譯《天方夜譚》的,就在那燒水。燒水可苦了,煤炭不好。我倒還好,不讓我勞動,一天拄個拐棍到處跑,走路腳發(fā)腫。到丹江市百貨商場買點(diǎn)東西,罐頭賤,便宜極了。買鯪魚罐頭,一塊四毛錢。鴨子罐頭一塊七毛錢,貴死了,一頓就吃光了。根本就沒想回來。人家有聰明的有辦法,我們也沒門路。馮雪峰啊,跟張先生他們一起栽橘子,那哪栽得活呀!那地方都是大石頭。丹江市很大。1963年我到那兒參觀水庫合龍,幾十萬人非常地壯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