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越瘋?cè)嗽骸分校癫≡豪锏淖o士以嚴厲的手段、冰冷的器械和冷酷的心腸統(tǒng)治病人們,試圖把他們改造為柔順的、規(guī)矩的、毫無個性的機器,直到不受約束的麥克墨菲進入了瘋?cè)嗽。在病人中,印第安人布羅姆登最懂得體制的力量,即便麥克墨菲仿佛一步步走向勝利,但布羅姆登卻知道更嚴酷的壓制在等待著他們。當(dāng)麥克墨菲從手術(shù)室被送出來,變成了一具眼神空洞的塑料娃娃,膽怯而沉默的印第安人敲碎了窗戶,逃離這個瘋?cè)嗽骸?br /> 《飛越瘋?cè)嗽骸穼嶋H上是當(dāng)時美國社會的一幅縮影,《時代》周刊稱此書“是向體面階級社會的陳規(guī)以及支持這些陳規(guī)的看不見的統(tǒng)治者發(fā)出的憤怒抗議”!都~約客》則說此書“預(yù)示了大學(xué)騷亂、反越戰(zhàn)、吸毒以及反文化運動”。
《飛越瘋?cè)嗽骸? 你可以選擇服從,然后獲得釋放; 也可以保持你的骨氣,但一直被留在病房里。 瘋癲與文明,奴役與自由, 垮掉一代的“精神圣經(jīng)”,嬉皮時代的催生者和見證人。 同名電影榮獲第48屆奧斯卡金像獎最佳影片、最佳男主角、 最佳女主角、最佳導(dǎo)演、最佳改編劇本五項大獎 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美國社會的縮影 累計銷量超過一千萬冊。
肯·克西(Ken Kesey),美國著名作家。生于1935年,2001年因肝癌逝世。1959年在斯坦福大學(xué)攻讀寫作學(xué)位期間,他自愿參加了政府在一所醫(yī)院進行的藥品實驗項目,并在1962年基于這一體驗出版了長篇小說《飛越瘋?cè)嗽骸,從而一舉成名。他被稱為嬉皮時代的催生者和見證人,一位嚴肅的小說家,可以同菲利普·羅斯和約瑟夫·海勒相提并論。他還在好萊塢影片中出演過次要角色。1990年任教于俄勒岡大學(xué),直至去世。正如1997年“垮掉的一代”宗師金斯堡的離世,肯·克西的去世所留下的空白同樣無人可以填補。
第一部
他們在外頭。
穿白色制服的黑男孩們起得比我早,他們公然在大廳里性交,然后在我能抓到他們前把大廳都擦干凈。
我從宿舍里走出來時他們正在擦,三個人都悶悶不樂,憎恨一切:憎恨一天中的此時此刻、腳下的這個地方,以及他們不得不與之一起工作的人。當(dāng)他們這樣憎恨一切時,最好不要讓他們看到我。我穿著帆布鞋躡手躡腳地沿著墻壁走過去,像灰塵一樣安靜,但是,他們似乎配有特別靈敏的設(shè)備,能夠偵察到我的恐懼,三個人都不約而同地抬起頭來,黑臉上的眼睛閃閃發(fā)亮,就像老式收音機背后伸出的電子管所發(fā)出的堅硬的光。
“這是酋長。超級酋長,伙計們。老掃帚酋長。拿去,掃帚酋長……”
他們把一個拖把塞到我手里,指一指今天要我打掃的地方,我立刻遵命。其中一人還用掃帚柄打了我的小腿肚一下,催我快點滾過去。
“呃,你看他那個急不可耐的樣兒!個子高得都能從我頭上吃到蘋果,卻像嬰兒一樣聽我的話!
他們大笑,然后我聽到他們在我身后湊在一起嘀嘀咕咕。黑色機器忙碌的嗡嗡聲,哼著仇恨、死亡和醫(yī)院里的其他秘密。他們認為我又聾又啞,所以當(dāng)我在附近時,他們并不刻意壓低聲音談?wù)撍麄兊某鸷。每個人都認為我又聾又啞。我的謹慎小心足以糊弄他們到這種程度。如果說擁有一半的印第安人血統(tǒng)在這骯臟的生活中對我有任何幫助的話,那就是它讓我謹慎小心,這些年來一直這樣。
我正在病房門附近打掃,這時門外響起了鑰匙開門的聲音。從鎖包圍鑰匙那輕柔、迅捷、熟練的感覺,我知道是“大護士”來了,畢竟她已經(jīng)跟這些鎖打交道很久了。她帶著一股冷風(fēng)從門外溜了進來,然后鎖上了門。我看到她手指滑過锃亮的鋼門——每個指甲的顏色都和她嘴唇的顏色一樣。那是一種可笑的橘紅色,讓她的指甲就像一塊塊燒紅的鐵的頂端。這顏色是如此炙熱,又是如此冷酷,如果她摸你的話,你都無法判斷到底是冷還是熱。
她拿著她的柳條編織袋,就像阿姆帕夸部落在炎熱的八月沿著高速公路叫賣的那種工具箱形狀的手袋,上面還有一個大麻纖維的把手。我在這里的這些年她一直用這個手袋,手袋編織得很稀疏,所以我能夠看到里面——沒有粉盒、口紅或其他女性用品,但卻似乎塞滿了許許多多今天她準備履行職務(wù)時使用的零部件——車輪和齒輪、擦得冰冷锃亮的嵌齒、像瓷器一樣微微發(fā)光的小藥片、針頭、鑷子、鐘表匠用的鉗子、銅線圈……
她走過去時對我點了下頭。我讓拖把順勢把自己往墻上一推,面帶微笑,試圖避開她的注視,覺得也許這樣她的那些設(shè)備就失效了——如果你閉上眼睛,它們就無法了解你很多。
當(dāng)她在大廳里經(jīng)過我身邊的時候,在黑暗里我聽到她的橡膠鞋跟敲擊著地板,柳條手袋里發(fā)出的聲響和她走路時的響動猛烈碰撞著。她走路的姿勢極為僵硬。當(dāng)我睜開眼睛時,她已經(jīng)到了大廳的另一頭,正要拐進玻璃圍成的護士站。她將一整天坐在她的桌子前,透過她的窗戶向外看,在接下來八小時中把休息室里發(fā)生的一切都記錄下來。她的臉看起來滿足而平靜。
然后……她撞見了還湊在那兒嘀嘀咕咕的黑男孩們。他們沒有聽到她已經(jīng)進了病房,現(xiàn)在才感覺到她怒目而視,已經(jīng)太遲了。他們應(yīng)該知道不要在她值班時扎堆瞎聊。這幾個人的腦袋驟然分開,他們滿臉疑惑,像被困在陷阱中一般互相擠靠在走廊的盡頭。她俯下身子朝他們沖了過去。她知道他們在說什么,我看得出來她異常憤怒,很顯然已經(jīng)失去控制了。她要把這些黑雜種的四肢一條一條地撕碎,她實在是太憤怒了。她開始膨脹,直到白大褂崩裂,她的背部露了出來。她讓她的胳膊一節(jié)接一節(jié)地伸出來,直到長得足夠環(huán)繞他們?nèi)齻五六圈。她碩大的頭顱猛地一轉(zhuǎn),往四周看了看。除了藏在拖把后面、無法開口求救的混血印第安人老布魯姆布羅姆登以外,其他人都還沒有起床。于是這下她真的放開了,在她涂抹著脂粉的臉上,微笑扭曲成了肆無忌憚的咆哮。她膨脹得越來越大,宛如一臺巨大的拖拉機,以至于我能夠聞到她體內(nèi)機器的味道,就像你能聞到超載的汽車所散發(fā)出的氣味。我屏住呼吸想,上帝啊,這次他們來真的了!他們讓仇恨層層累積到不堪重負的程度,在尚未意識到自己做了什么之前,就一定會互相把對方撕成碎片。
但是就在她開始彎曲那分節(jié)的胳膊箍住黑男孩們,他們也準備用拖把的把子劈開她的下腹時,所有的病人們都從宿舍里走了出來,想看看這大吵大鬧究竟是怎么回事。她必須在丑惡嘴臉原形畢露之前趕快變回去。等到病人們?nèi)嗔巳嘌劬Γ瑢@里發(fā)生的事情仍一知半解時,他們看到的不過是和往常一樣微笑、平靜和冷冰冰的護士長,她正在告訴黑男孩們,這是星期一的早晨,一個星期的第一個早上總有很多事情要做,他們最好不要圍在那里講閑話。
“……說的就是星期一早上,你們明白我的意思,孩子們……”
“好的,拉契特小姐……”
“……還有,今天早上我們有很多的安排,如果你們聚在一起要聊的事不是太緊急的話……”
“好的,拉契特小姐……”
她停下來向一些病人點頭致意,他們正瞪著紅腫惺忪的睡眼圍站在那兒。她向每個人都點了一次頭,姿勢精確而機械。她的臉孔很柔和,是在嚴謹?shù)木蚣毸阆聞?chuàng)造的產(chǎn)物,就像一個昂貴的洋娃娃,皮膚猶如肉色的瓷釉,呈現(xiàn)出一種白色和奶白色的混合體,嬰兒藍的眼睛,小鼻子,粉紅的小鼻孔——每一樣都很和諧,除了她的嘴唇和指甲的顏色,以及她胸部的尺寸。在生產(chǎn)的過程中多少出了點差錯,把那碩大的、女性化的乳房放到了一件本來堪稱完美的作品上,你可以看出她有多討厭這點。
這些人還站在那里等著看她將會怎么對待黑男孩們,她突然記起看到過我,于是說道:“既然是星期一,孩子們,為什么我們不讓這個星期有個好的開始,在早餐后剃須室變得繁忙前,先給可憐的布羅姆登先生刮胡子,看看我們是不是真的無法避免一些,呃,他一向喜歡制造的騷動,你們覺得怎么樣?”
在任何人能夠回頭找我之前,我躲到了拖把間里,猛地把門關(guān)嚴實,屏住了呼吸。在吃到早餐前刮胡子是最糟糕的事情。當(dāng)你肚子里有點食物時,你就變得比較強大和清醒,為“聯(lián)合機構(gòu)” 工作的狗雜種們才不會那么興沖沖地把他們的某個機器代替電動剃須刀放到你的腦袋里。但是如果你在早餐之前刮胡子,就像她有些早上讓我做的那樣——清晨六點半待在一個四壁白色、滿是瓷盆的屋子里,天花板上的長管日光燈明晃晃的,確保房間內(nèi)一點暗影也沒有,被綁在你周圍的臉都在鏡子里面尖叫——你說你還有什么機會抵抗他們的任何機器?
我藏在拖把間里聽著外面的動靜,心在黑暗里激烈地跳動著。我竭力讓自己不要害怕,努力把思緒轉(zhuǎn)移到別的地方——努力回想過去,想起村莊和寬闊的哥倫比亞河,想起有一次爸爸和我在達爾斯附近的一片雪松樹林里打鳥……但是,每當(dāng)我試圖讓思緒躲藏到過去時,眼前的恐懼總是滲透到記憶中來。我能感覺到那個個頭最小的黑男孩走到大廳里來了,一路嗅著我的恐懼。他把自己的鼻孔像黑色漏斗一般打開,大腦袋東一下西一下地四處聞著。他在整個病房里都吮吸到了我的恐懼。他已經(jīng)聞到我了,我能聽到他的鼻息聲。他不知道我躲在哪里,但是他到處嗅著,搜尋著。我努力保持安靜……
(爸爸叫我保持安靜,告訴我說獵犬察覺到了很近的某個地方有只鳥。我們從達爾斯的一個人那里借了一條獵犬。爸爸說村莊里所有的狗都是不能狩獵的雜種狗,吃魚內(nèi)臟的,既沒血統(tǒng),也沒身量。這條獵犬可是要吃牛排的!我沒有說什么,但是我已經(jīng)看到在一棵矮小的雪松上有一只正隆起一團灰色羽毛的鳥。獵犬在下面轉(zhuǎn)著圈子跑,周圍太多的味道使得它無法確切地辨認方向。鳥兒只要保持安靜,就是安全的。它堅持得還不錯,但是獵犬不停地繞著圈子繼續(xù)嗅著,聲音越來越大,距離越來越近。然后,鳥兒頂不住了,抖動著羽毛跳離了雪松,恰好撞上爸爸射鳥用的小號槍彈。)
我還沒跑出拖把間十步遠,那個個頭最小的黑男孩和高個黑男孩中的一個就把我抓住,拖到了剃須室。我沒有掙扎也沒有出聲。要是你喊叫的話,他們就會讓你更難受。我強忍住沒有喊叫,直到他們碰到了我的太陽穴。此前,我無法確定他們用的究竟是剃須刀還是代替剃須刀的某個機器,之后我便再也無法控制自己。當(dāng)他們碰到我的太陽穴時,那就不再是意志力的問題了。它是……一個按鈕,啪地一按,喊著空襲了、空襲了,讓我變得如此歇斯底里,以至于其他聲音好像都消失了:每個人似乎都捂著耳朵從一面玻璃墻后朝我大喊大叫,他們的面部像在說話一樣不停牽動,但是嘴里沒有發(fā)出聲音。我的聲音吸收了所有其他的聲音。他們又開動了煙霧器,像脫脂乳似的雪白冰冷的東西灑遍我的全身,如此厚重以至于要是他們還沒有抓住我的話,我也許都可以躲藏在里面了。透過濃霧,我連六英寸以外的東西都看不見,而在我自己的鬼哭狼嚎聲中,我唯一能聽到的是大護士像陣風(fēng)似的沖了過來,同時用她的柳條編織袋甩開擋路的病人們。我聽到她來了,但我還是不能停止號叫。她到了我還在號叫。他們把我摁倒,讓大護士把柳條編織袋整個塞到我嘴里,用拖把把子將袋子往我喉嚨里捅。
(一條布魯特克獵犬在大霧中狂吠著,因為看不見而迷惘驚恐。除了它自己的腳印外,地上沒有其他任何的痕跡。它用冰冷的紅橡皮頭鼻子四下里嗅著,除了它自己的恐懼外,它沒有嗅到任何其他氣味,恐懼就像蒸氣一樣灼燒著它的內(nèi)心。)
過去發(fā)生的事情一直那樣灼燒著我,讓我最終道出有關(guān)這一切、這家醫(yī)院、她和大伙——以及有關(guān)麥克墨菲的事情。我已經(jīng)沉默了很久,現(xiàn)在,它將像洪水一樣從我的身體里奔涌而出。你會說,上帝啊,講述這個故事的人一定是在胡言亂語;你認為這實在是太可怕了,不可能真的發(fā)生過,這實在是太糟了,不可能是真的!但是,請等一等。直至今天,我都覺得很難以清醒的頭腦來思考這一切。但是,就算事情壓根兒沒發(fā)生過,我說的也都是真的。
當(dāng)濃霧消散,我差不多能看清眼前事物時,我發(fā)現(xiàn)自己坐在休息室里。這次他們沒有帶我去電擊室。我記得他們把我?guī)С鎏觏毷,鎖到了禁閉室里。我不記得我是否得到了早餐,很可能沒有。我還記得被關(guān)禁閉的某些早上,黑男孩們不停地拿來劣質(zhì)食物,名義上是給我吃的,但是他們自己卻全都吃了——他們?nèi)齻吃著早餐時,我就躺在那張充滿尿臊味的床墊上,看著他們就著烤面包片消滅雞蛋。我能聞到油膩的味道,聽到他們嚼面包片的聲音。其他的一些早上,他們給我拿來冰冷的玉米粥,鹽都沒放就逼我咽下去。
今天早上我真的不記得了。他們逼我吞下了太多他們稱之為藥片的東西,所以在我聽到病房的門打開之前的事情,我一件也記不得了。病房門打開意味著至少已經(jīng)八點鐘了,而我可能已經(jīng)在外頭的禁閉室凍了一個半小時,在那段時間里,技術(shù)人員完全可能在我的腦袋里安裝任何大護士命令裝上的東西,而我對此卻毫無知覺。
我聽到病房門口有吵鬧聲,可惜病房門在我視線之外的大廳那頭。病房的門八點打開,然后一天之內(nèi)開關(guān)上千次,咔嗒咔嗒。每天早餐后我們都在休息室的兩邊排隊坐著,玩智力拼圖游戲,聽著鑰匙開門的聲音,等著看進來的是啥東西。沒有太多事可做。有時候,走進來的是一個年輕的住院醫(yī)生,一大早便過來察看我們在服藥前的狀況。他們稱“服藥前”為BM 。有時候,走進來的是穿著高跟鞋前來探視的某個病人的妻子,手袋被她緊緊拽在胸前。有時候,走進來的是一群小學(xué)老師,由那個愚蠢的公共關(guān)系負責(zé)人帶著前來參觀,他總是拍著他潮濕的手,訴說著精神病院消除了所有的老式殘忍手段是多么讓他喜不自禁,“多么愉快的氛圍啊,你們不覺得嗎?”他在這些學(xué)校老師身邊上躥下跳,不停地拍手,而老師們則總是擠在一起尋求安全感!芭,當(dāng)我回想起過去那些日子,那些污穢、那些糟糕的食物,甚至,是的,那些野蠻的行為,哦,我意識到,女士們,我們在這場運動中已經(jīng)走了很長的路!”通常走進來的人總是令人失望的,但是難免有例外,所以,當(dāng)有鑰匙開門時,所有人的腦袋總會像有根線牽著似的抬起來。
今天早上,門鎖打開的聲響有點不同尋常,顯然門口站著的不是一般的來訪者。一個護送者的聲音傳過來,聽上去急躁而不耐煩:“有病人入院,過來接收他!焙谀泻冓s快過去了。
有病人入院。每個人都停下了手中的紙牌或棋盤游戲,將頭轉(zhuǎn)向休息室的門。大多數(shù)的日子里,我會在外面清掃大廳,能看到他們接收了誰。但是今天早上,如同我跟你們解釋的那樣,大護士在我身上似乎壓了一千磅重的東西,讓我在椅子上動彈不得。大多數(shù)的日子里,我會第一個看到新來的入院者,注視著他躡手躡腳地進來,沿著墻壁溜過,很害怕地站在那里,等著黑男孩們來接收他。黑男孩們會把他帶到洗澡間,扒光他的衣服,讓他在那里直打哆嗦,門也不關(guān),他們?nèi)齻卻一臉壞笑地在大廳里跑上跑下佯裝尋找凡士林!拔覀冃枰彩苛,”他們會告訴大護士,“體溫計需要凡士林!彼屑殞徱曀麄,“是嗎?”隨后遞給他們一個至少裝著一加侖凡士林的罐子,“但是你們這些孩子給我小心了,不要又聚在那里瞎搞!比缓螅铱吹剿麄儺(dāng)中的兩個,或者全部三個,和那個入院者一起待在洗澡間里。他們把體溫計插進凡士林的油脂里滑來滑去,直到上面包了手指粗的一層,嘴里還哼著:“對的,媽媽,對的!比缓笏麄儼验T關(guān)上,把所有的淋浴噴頭都打開,除了水流打在綠色地板上發(fā)出的邪惡的咝咝聲外,你什么也聽不到。我大多數(shù)的日子里都在外面,看到的情形就是這樣的。
但是,今天早上我被迫坐在椅子上,只能聽到他們帶他進來。盡管如此,雖然我看不到他,但我知道他不是一般的入院者。我沒有聽到他害怕地沿著墻壁溜過去,而且當(dāng)他們要求他洗澡時,他沒有虛弱地應(yīng)允,而是立刻用大而刺耳的聲音回答,多謝了,他媽的我已經(jīng)夠干凈了。
“他們今早在法院讓我洗澡,昨夜在監(jiān)獄也讓我洗澡。并且我發(fā)誓,如果設(shè)施允許的話,在坐出租車來的路上他們會把我的耳朵也洗一遍。呼,天哪,每次他們把我運到某個地方之前、之后和當(dāng)中,似乎我都要被徹底搓洗。我已經(jīng)習(xí)慣了,所以水聲一響我就開始收拾我的東西。把那個體溫計給我拿開,山姆,給我一分鐘仔細看看我的新家,我以前從來沒有在心理治療機構(gòu)待過!
病人們滿臉迷惑地互相對視了一下,又把頭轉(zhuǎn)向門口,他的聲音還在傳進來。如果黑男孩就在他身邊的話,他似乎不需要這么大聲。他的聲音給人一種高高在上的感覺,似乎他是在對著下面說話,就好像他游弋于頭頂之上五十碼高的地方,正對著底下的人咆哮。我聽到他朝著大廳這邊走過來,從他走路的方式聽上去他很高大,而且他絕沒有偷偷溜過來;他的后跟釘有鐵掌,敲在地板上的聲音就像馬蹄鐵一樣鏗鏘。他在門口停住,穿著靴子的腳往兩邊一撇站在那兒,大拇指勾在口袋里。大家都看著他。
“早上好,伙計們!
他頭頂上的天花板垂吊著一只萬圣節(jié)紙蝙蝠;他伸出手彈了一下,紙蝙蝠開始旋轉(zhuǎn)起來。
“非常美好的秋日!
他說話的方式有點像爸爸過去說話的方式,聲音很大、充滿邪氣,但是他看起來不像爸爸;爸爸是個純種的哥倫比亞印第安人—— 一位酋長——就像槍托般堅硬而閃亮。這個人滿頭紅發(fā),留著長長的紅色的鬢角,一堆蓬亂的鬈發(fā)從他的帽子下露出來,看起來早就該理發(fā)了。爸爸很高挑,而他比較寬,有著寬寬的下巴、肩膀和胸部,咧嘴一笑充滿邪氣,露出滿口白牙。他的強悍和爸爸的強悍不一樣,有點像外皮磨損的棒球的那種堅硬。他的鼻子和顴骨中間有道傷口,看來某次打架時有人給了他很銳利的一擊,傷口還縫著線。他站在那里等著,當(dāng)發(fā)現(xiàn)沒有人準備跟他說話時,他開始大笑起來。沒有人確切知道他為什么笑,畢竟沒什么好笑的事發(fā)生。但是他的笑和公共關(guān)系負責(zé)人的笑不一樣,非常放肆而大聲,從他寬寬地咧著的嘴里發(fā)出來,一圈比一圈大地傳播出去,回蕩在病房四周的墻壁上。這笑聽起來很真實,和那個肥胖的公共關(guān)系負責(zé)人的笑不一樣。我突然意識到,這是很多年來我聽到的第一聲笑。
他站在那里看著我們,身子前后搖擺著,不停地笑啊笑。他把手指交叉放在肚子上,但大拇指仍勾在口袋里。我注意到他的手好大,一副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樣子。病房里的每個人,病人、工作人員,所有人都被他和他的笑給搞蒙了。沒有人采取行動制止他或者說任何的話。他笑了好一會兒才停下來,接著他走進了休息室。即使他不再笑了,那笑聲似乎還在他周圍回蕩,就像回蕩在一座剛剛停止轟鳴的大鐘四周那樣——回蕩在他的眼睛里、他微笑的方式里、大搖大擺走路的架勢里,還有他說話的樣子里。
“伙計們,我叫麥克墨菲,R.P.麥克墨菲,我是個賭鬼!彼Q酆咂鹨皇仔∏啊魏螘r候我碰到一副紙牌,我放……下……我的錢!彪S即又開始笑起來。
他走到一張牌桌前,用一根粗大而厚實的手指挑起一個急性病人的紙牌,瞇著眼看著急性病人的那只手,搖了搖頭。
“是的,先生們,我來這個機構(gòu)的目的就是為了給你們這些人帶來賭桌上的娛樂。那個彭德萊登勞改農(nóng)場已經(jīng)沒有人能讓我的日子變得有趣了,所以我提出轉(zhuǎn)移,你們明白吧。需要些新鮮的血液。哎喲,看這人拿牌的樣子,整個街區(qū)里的人都看到了,天哪!我會像修剪小綿羊一樣修剪你們這些小娃娃。”
契思威克把他的牌收起來。這個紅頭發(fā)男人伸出一只手讓契思威克跟他握手。
“你好,伙計,你們在玩什么?皮納克爾牌戲嗎?上帝,難怪你不介意露出你的牌。你們這里難道沒有一副像樣的紙牌嗎?好了,我說,看這兒呢,為了以防萬一,我?guī)Я宋易约旱倪@副紙牌,除了頭像以外,里面還有其他東西——看這圖片,嗯哼?五十二種姿勢,每個都不一樣!
契思威克眼珠都鼓出來了,不過他看到的那些紙牌上的東西對他的情形可沒有什么幫助。
“放松點,不要把它們弄臟了,以后的日子還長著呢,超多的游戲等著我們。我喜歡用這副紙牌,其他玩家至少需要花一個星期的時間才能認出同花色的一組牌……”
他穿著已經(jīng)被太陽曬成了摻水牛奶顏色的農(nóng)場褲子和襯衫。因為長期在地里干活,他的臉、脖子和胳膊都曬成了深紅色。他頭上戴了一頂漆黑的摩托車手帽子,胳膊上搭了一件皮夾克,靴子上滿是灰塵,重得幾乎可以一腳把人踢成兩半。他從契思威克身邊走開,取下帽子拍打著大腿上的灰塵。有個黑男孩拿著體溫計圍著他打轉(zhuǎn),但是他動作敏捷地溜進了急性病人堆里,在黑男孩能夠找準目標前四處握手問好。他說話和眨眼的方式、他的大嗓門、他大搖大擺的樣子都讓我不禁想到汽車銷售員或者貨物拍賣人——或者你在一個雜耍舞臺上看到的某個商品宣傳員,這人穿著帶黃紐扣的條紋襯衫站在呼呼飄揚的旗幟前面,就像磁鐵吸引鋸木灰似的吸引著眾人的目光。
“你們知道嗎,我不過是在勞改農(nóng)場跟人打了幾架,然后法院就判定我為精神病患者。你覺得我會跟法院爭辯嗎?狗屁,你可以用你的老本跟我打賭我不會。如果這樣就能讓我離開那片該死的豌豆地,我可以做那些小心眼的人所希望的任何東西,不管是精神病患者、瘋狗還是狼人,因為在死之前還能不能見到一把鍘草鋤,我真的無所謂。他們告訴我精神病患者就是一個打架太多、性交太多的人,但是他們說得并不全對,你不覺得嗎?誰聽說過一個男人嫌歡愛太多的?你好,伙計,他們怎么稱呼你?我的名字叫麥克墨菲,我賭兩美金你不知道你抓著的那把皮納克爾游戲紙牌一共有多少點,不許偷看。兩美金,你說咋樣?操,山姆,你就不能等半分鐘再拿那個該死的體溫計來戳我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