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本書傳達這時代的新思想,我們都是世界的旅者。
若以佛陀的思想來看:我們參與的是永恒宇宙的無限行旅。
你是否愛過?這是陳玉慧在旅行札記中提出的問題,她可能在悉尼與夏威夷或者開普敦與加州之間寫下這個句子,在一次環(huán)繞五洲的百日旅行、一個從內(nèi)心出發(fā)的行旅中,前往乘車搭船坐飛機也不一定會抵達的目的地。作者敘述一個從外在世界回溯個人心靈的行旅。如果說,她以前的一本散文集《我的靈魂感到巨大的餓》描繪的是人的心靈面貌,本書則是一卷卷靈魂的地圖。
作者經(jīng)歷外在、色彩、人及故事,那個時而陌路時而深遠的世界,在她的筆下形成一個動人旋律。從澳洲原住民的《歌路》(Songlines)得到的靈感,古老如謎的原住民生活史在她的心路上化成一種旅人的哲學或信念,也逐漸成為她的靈魂地輿,在行走世界中轉(zhuǎn)化成一首自己的歌。這是一棵樹,這是一條河,這是袋鼠,布魯斯·查特文(Bruce Chatwin)在他的澳洲旅行札記中做了記錄,他的名言正可以說明此書:只有在旅行時,你才回到家。
本書具有一種近似平凡但不凡的特色,作者的觀察及思維像細菌一樣會感染,那些日常生活中唾手可得的生活經(jīng)驗,譬如一段電話對談或者一次車站經(jīng)歷,作者都能描述入微,幾乎有小說的樣子。其實那就是小說的原始,有人會說那更像喜劇,或者有人說像悲劇,而我一直覺得二者是同一個東西。本書有關孤獨。我們其實都沒有家,若你如陳玉慧般旅行,你將感受作者的“無家”(Heimlos)思想,到處無家但也到處為家,你最終是無根的浮萍,你沒有時間定下來成為一個根本,而且,旅行之后總是在另一個旅行之前。
這本書傳達這時代的新思想,我們都是世界的旅者,若以佛陀的思想來看:我們參與的是永恒宇宙的無限行旅。
這是旅行記錄,也是個人自傳。她曾赴伊拉克、土耳其、科索沃、阿爾巴尼亞等國際戰(zhàn)場,戰(zhàn)地記者的現(xiàn)場角度加上小說家的文筆,明快、鮮活,深具人文內(nèi)涵。她醉心藝術,與各界政要及各行業(yè)專業(yè)人士都有豐富交往。
在這本書中,她用“秘密生活”記錄與歐洲人文大師交會的遭遇、自己的青春和哲人們的凋逝;“巴伐利亞的藍光”記錄旅行中的心理治療;“日光燈”記錄流浪身世;“時間之臉”記錄歐洲戀情;“你是否愛過”記錄環(huán)繞五大洲的百日旅行札記,從開普敦到西貢、從熱帶雨林到曼哈頓、從巴黎到慕尼黑,她的描繪叫人出神。
陳玉慧
JADE Y. CHEN
作家,導演,藝術家。
畢業(yè)于于法國國立社會科學研究院歷史系,獲歷史系碩士及文學系碩士,后就讀語言系博士班!度芳缙谧髡咧。上世紀九十年代移居德國,擔任《聯(lián)合報》駐德記者,后改任駐歐洲特派員、駐紐約記者,她曾訪問十數(shù)位國家和地區(qū)領導人,報導伊拉克戰(zhàn)爭赴土耳其及敘利亞采訪與戰(zhàn)爭相關的政治、社會、決策人士,撰寫戰(zhàn)爭專欄報導。連續(xù)三年獲得《聯(lián)合報》最高榮譽“新聞表現(xiàn)貢獻獎”,連續(xù)兩年獲得臺灣新聞評議會選出杰出新聞人員獎。1999年起,她擔任德國權威日報《南德日報》副刊撰稿人,法國《法蘭克福廣訊報》特約撰稿人。她寫小說,《征婚啟事》獲時報文學百萬小說大獎,改編成電影,女主角劉若英在戛納影展獲獎;《海神家族》入圍臺灣金鼎獎改編電影獲亞太影展最佳劇本。她寫散文,被陳芳明譽為“臺灣的世界之窗”,被林懷民譽為“華文界最動人的散文家”。
目錄
page. 1 輯一日光燈
日光燈......3
無關巴黎的雪......7
不再告訴你悲傷......10
愛情故事......13
要不要一起去舊金山......15
有人正在唱歌......18
人生游戲......22
瑪利亞并不在城里......24
欲望之街......29
復仇......31
冷......33
愛與死......35
你說日安......37
父親是中國的父親......39
父親大人,你好嗎?......53
愛的真諦......55
page. 59 輯二時間之臉
時間之臉......60
失去翅膀的天使......66
有人在山上喚著你的名字......71
看戲那個晚上0℃......75
一條路已從這世界消失......79
現(xiàn)在是白天還是晚上......82
降霧之夜......85
旋轉(zhuǎn)木馬......89
永遠......93
低頭走過那條路......98
不知道為什么愛你們......101
我的靈魂感到巨大的餓......105
親愛的你......112
當孩子仍是孩子的時候......114
書寫巴黎......118
書寫巴黎
波東斯基(Christian Boltanski)曾經(jīng)是我的鄰居,有一次他說:巴黎鐵塔大而無當,但只有巴黎才會出現(xiàn)這種大而無當之美。波東斯基是一個在現(xiàn)代藝術界鼎鼎大名的人,住在巴黎郊區(qū)的現(xiàn)代洋房,養(yǎng)了一屋子貓,為了展覽奔波世界各地,經(jīng)常不在家,但他明了這個城市所涵蓋的“大而無當”美學和意義。
巴黎正像她的象征艾菲爾鐵塔,是一個意義之城。她不像柏林無法逃避歷史苦痛和傷痕,也不像羅馬重重覆蓋著古代的輝煌和毀敗,更不像向時代尖端挑戰(zhàn)的紐約,或者敢于觸發(fā)禁忌既狂又狷的倫敦。她的混沌或混亂是獨一無二的,她緊張而敏感,卻極端鎮(zhèn)定,而且并沒有多數(shù)亞洲城市所帶有那么一點海市蜃樓的迷惑。巴黎像沒落的男爵寡婦,巴黎像瀕臨絕種的動物科目。你去過巴黎周邊的郊區(qū)嗎?巴黎的郊區(qū)破舊而丑陋,近乎絕望。巴黎郊區(qū)的存在,似乎只為了不打擾巴黎的優(yōu)雅從容,以及襯托巴黎的高貴和繁華。
巴黎是詩意之城,適合路過的詩人,或閑逛者,不適合失意落魄的人,也不合適久居。路過是性感的,是后現(xiàn)代的;閑逛者為類型學或結(jié)構主義提供良好注解。巴黎不是一個直截了當?shù)某鞘校黄交?到處還有供馬車行走的石子路),永遠拐彎抹角,她比較合適當情婦,更甚于妻子。久居巴黎只會沾染寂寞和孤獨,巴黎人帶有隱居者對人的潔癖,巴黎人臉上有一種因深沉憂愁而產(chǎn)生的不經(jīng)意之苦痛,他們以冷漠的表情掩飾著,仿佛是一種對寂寞的極端嫌惡,這種嫌惡的感染力很強,巴黎人沒有好脾氣,但巴黎人以禮貌表達他們的抗議——對人生和憂郁的抗議。
巴黎是電影之城,一個充滿無窮想象力和希望的城市,一個發(fā)明電影的城市。一百年前,盧米埃爾兄弟在這個城市放映人類第一部電影,火車沖著觀眾的方向駛來,嚇跑了當時無數(shù)觀看的人。今天在巴黎,每天都有數(shù)百部電影上映,在這里看電影像參加一種人生儀式,巴黎的電影觀眾有別世界其他城市的電影觀眾,沒有人中途進場,沒有人吃爆米花或零食,沒有人敢在放映電影途中與鄰座交談,如果有人敢這么做,立刻會招來大聲的“Chut(噓)!”巴黎的電影觀眾熱情、嚴肅,有文化修養(yǎng),對電影就像對紅酒一樣挑剔,巴黎人將電影當成古典藝術一般崇拜著,只有巴黎才會出現(xiàn)“電影筆記”(Les Cahiers du Cinema)。在旅游業(yè)仍不發(fā)達的年代,很多人通過法國電影去認識巴黎,他們所了解的巴黎是虛構的巴黎,只有巴黎才符合那種虛構的美。
巴黎是觀光之城,是一個販賣懷舊和時尚的城市,象征Belle Epoque①的蒙馬特②,土魯斯·勞特雷克(Toulouse Lautrec)醞釀靈感之地,伊迪斯·琵雅芙(Edith Pief)、約瑟芬·貝克(Josephine Baker)和伊夫·蒙當(Yves Montand)的舞臺,散發(fā)無聊文人氣息的拉丁區(qū),每天都有人專程坐在圣杰曼或蒙巴納斯以前老派文人暍咖啡的位子上,在香榭大道上充斥著東南亞來的采購團,采購像朝圣。巴黎是荷馬史詩《奧德賽》中的女魔,你來到巴黎,你情不自禁地受到引誘。巴黎是競技場,是馬戲團,是一個精致絕倫的超級市場,你走進巴黎,你成為商品的一部分。觀光客不斷以驚人的暴力破壞巴黎景觀,但政客和商人也設法以金錢重建巴黎的夢幻。
巴黎是欲望之城,巴黎是一個欲望的花園。是一九三○年代亨利·米勒(Henry Miller)放浪不羈的地方,一個不耐寂寞的城市,一個猥褻和開放的城市,每個街頭角落都有尋覓愛情的人。巴黎是性愛神話的發(fā)源地,一個最容易邂逅的搖籃。亨利·米勒難以想象今日的巴黎,性愛販賣電腦化及數(shù)碼化,你可以立刻撥3615-Bisou Bisou或者3615-Adrenaline什么的滿足肉體的空虛,誰管你的靈魂?Clicy大道上到半夜都賣熱騰騰的牛角面包,然后你可以在緊鄰的酒吧看陰陽人色情秀,無論異性戀、同性戀或雙性戀者甚至色情虐待狂都可以各得其所,不然是八十法郎的Pigalle,坐在仿凡爾賽宮的沙發(fā)椅上,看女人在地板上自慰。布隆尼森林里,妓女像野生動物園里的動物,開車的人下車在樹后草地交媾。還有圣丹尼街,都是誰走過街上?提公事包下班的男人,瘦小的突尼斯雜貨店老板,高壯的水手,尾隨光著身體只披一件毛皮大衣的女人上樓,老建筑彌漫著欲望的煎熬,都是人的味道,但人的味道最臭,巴黎充滿并且聚集著欲望之氣,偶爾夾雜流露著名牌香水味,那混合氣味很難揮去,也揮之不去。
巴黎是孤獨之城,巴黎是一個憂愁的城市。巴黎提供但巴黎也索取,巴黎裝模作樣,讓人疲乏。但巴黎也令人想念,無法拋棄。巴黎是一個會讓你在婚禮中哭出來的城市,是一個會讓你和你的心理醫(yī)生吵架的城市,是一個隔絕的城市,不同的移民各自擁有自己的重鎮(zhèn),他們在街上建筑鄉(xiāng)愁,把店蓋成他們想要的樣子,賣他們想賣的東西,他們在自己空間里找回自己童年的夢想,他們在隔絕中建構幻想和人生,就像波德萊爾的憂郁眼神,就像莫泊桑坐在艾菲爾鐵塔上喝咖啡,只有在巴黎鐵塔上,你才能把鐵塔忘掉,把巴黎忘掉。
但巴黎絕對令人難忘,巴黎就是巴黎,有時令人情不自禁,有時令人傷心欲絕,更有時令人欣喜若狂,血脈賁張,但很多時候,巴黎令人感到淡淡的悲哀,那是因為生活令人悲傷,而巴黎無情地向人顯示人性的各種面目及永恒真理。
無關巴黎的雪
下雪了。我對屋內(nèi)的朋友說,他不相信地望著我,走出去開門探看,跑回來很興奮地說:真的,下雪了。這是在巴黎,巴黎一年只下一場雪,談一點巴黎下雪的事吧。其實我想說與雪無關的事,而想形容某種心情。我覺得我并不住在這個城市。巴黎人在下大雪時出門,以為巴黎并不是巴黎;然而雪永遠是雪。
在巴黎住久的人發(fā)現(xiàn),人的情緒真的會隨天氣改變,尤其在巴黎;初時,異國人不習慣巴黎人見面總是談天氣,巴黎的天氣又善變,好像許許多多的人也那么善變。異國人漸漸學會了巴黎人冷淡的禮貌,不過,他只在無話可說時才談論天氣;又不過,他常常無話可說。
那就看下雪好了。站在窗前,可以一邊想心事,一邊聽收音機。除了冗長的氣象報告,受凍的播音員忍不住地加上一句:好冷!這時如果從窗戶望出去,雪花正飄在人家的屋檐上,雪花飄在樹枝上,雪花也飄在車頂上,車子移開了,雪花飄在雪地上……
雪花不停地飄下,迫切地。街上的行人都回家了,穿紅紅綠綠的皮衣的小狗也回家了。巴黎多美!觀光客對異國人說,那街燈下的雪。他們走過皇宮里面的花園,一步一步踏雪走過去,只聽那雪踏的聲音,連回頭看那些足跡都不想。站在悄然無人的街道上,遠處是協(xié)和廣場,遍地雪花茫茫。
這時可以去酒吧,雪天的酒吧常溫暖而熱鬧。有些人伴奏音樂,有些人唱感傷愚笨的歌,有些人喝許多酒,有些人只是坐在那里。因為外面下大雪,有些人想和一個人說話,與雪無關。有個人說他做了一個夢,夢里有些音樂,一點光線,模糊的顏色,什么?以后的就記不起來了,一個沒有故事的夢。
一個巴黎人則拿出一張明信片給他看,他說那是他的心情,心情的一種寫照:雪地上,一只小鳥的腳上系著一個巨大的鉛球,明信片上輕描淡寫take it easy,放輕松?異國人學會了像巴黎人那樣談天氣,還要再學巴黎人偶爾會說的一句話:生活是很難的。說時,表情和語氣必須是中性的,不能太戲劇性也不能太哲學性。剛開始說時完全不像,那就稍稍有些可笑。有一天他不小心說了,跟一個巴黎人說得一樣,一模一樣。生活是很難的,La vie est dur。
離開酒吧的時刻,雪地上已出現(xiàn)了曙光,愛思考的觀光客想了很久。雪地上的陽光,他想出來了,雪地上的陽光好像憂傷中突然驚喜時的淚水。他以前可能是演員。但我們不要談眼淚好不好,我只會說,生活是很難的。愛思考的人走過一個噴水池,噴水池里有一顆心狀的噴水物,那顆心完全結(jié)了冰。他拿出照相機拍了那顆心,他說他要寄給一個人,上面只寫一顆冰凍的心在巴黎。他馬上又決定連這句話也是多余,就把照片寄了。
所以,其實都與巴黎的雪無關,這是為一個叫Mati的人寫的,也許最初定下的題目便很曖昧,但我要說的都說了。生活并不是那么難,我很抱歉,你忘了我吧,不是愛人的愛人,異國人的心情,沒有故事的夢,巴黎的大雪,天地悠悠。
一九八三年
要不要一起去舊金山
那年冬天,我遇見一個人,他問我要不要一起去舊金山,不太認識那個人,也還不曾去過舊金山,我從容地回答:也許。
也許,多么令人厭倦的字眼,不是嗎?
那年冬天,我們在一個工作的場合相遇,你注意到我,你走過來與我握手,與我談話時把手放在我的肩上,我才發(fā)現(xiàn)了你,你的禮貌,跟我講話時的眼睛那么不安,你低頭注視著我的紅鞋,你說我們應該再見面,我不太認真地以為你是認真的。有一天你打電話給我,我誤以為是另一位朋友,我對你講了粗話,說完對不起后,你十分驚訝地與我訂下約會。紐約上城的法國餐廳,中午十二點,你與你的雷諾車出現(xiàn)在門前,我正在與一名法國女子談天,我步下階梯,把眼光移向你。
你的頭發(fā)顯得長而零亂,你的腳步有些傾斜,你提醒自己應該帶一束花的手臂里只夾著一份報紙,你抱歉式地笑著,我也陪著微笑。心里想,我不在意男人對我說些什么。你說我們?nèi)コ灾袊,我說好。
然后我們從上城的中國餐館去了蘇活區(qū)Ie figaro喝咖啡。你說這家咖啡館你來過,十年前,你從東岸搬到西岸,你又遷回東岸,十年,十年間你突然老了。
十年后,你遇見我,一個涂雪龍牌唇膏穿米色風衣的中國女孩,還是女人?你分不清楚了,開車時你并不看我,你一直注意著方向燈,又把手放在我的肩上,你問我要不要一起去舊金山,那時我才剛從巴黎來到紐約,才剛從一個女孩變成女人的時候,你已經(jīng)老了,但仍然注意到我,從雷諾車走向我,看著我對一名風騷的法國女人講話,我的態(tài)度很隨便。那天中午,我并不是在等待你的,你也一直這么想。
你喝咖啡的時候,我喝檸檬汁,你對我說十年前在舊金山你曾邂逅一名法國女人,生命中的第一次,我問你是否愛過那個女人,你說她喜歡喝檸檬汁,而你們的愛就像檸檬汁。
你又說其實不知道愛是什么,你說愛使你疲乏,你計劃搬家到新澤西。你專心開著車子,你在想我并不是認真的,很長一段時間你沉默著,直到我們過了布魯侖大橋。你說你胖了,你比十年前胖,你把以前的照片拿出來給我看,又小心翼翼地收藏起來。愛使人疲乏。愛讓人一直長胖。
你不知道坐在旁邊的女人是認真的,我有時是認真的,只是我的血液里有太多瘋狂的成分,我永遠不要告訴你我其實是認真的,我只是開始偷偷地對你有了偏見。
這是那年冬天的事了,也許你早已搬到新澤西的一個小鎮(zhèn),也許又遇見另一個女人,也許你已經(jīng)去了舊金山,也許只是一個人去,也許,也許,實在是令人厭倦的字眼,不是嗎?
那年冬天,我也突然老了,才從一個女孩變成女人就老了,那個涂雪龍牌唇膏穿米色風衣的女人已經(jīng)回到了巴黎。一直到今天,我才知道,我一生在等待一個男人問我要不要一起去一個地方,而且立刻就去,當天,當夜,當下,我不會再回答也許。
我仍然在期待那個人出現(xiàn),我期待那個人問我要不要一起去舊金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