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尼
　　有好幾年的時間，老尼姑隔三岔五到我們家來。除了同母親聊些家常，就要找到我來問一句話：我的田地歸不歸得來？
　　問這句話的時間是五十年代末，距離現(xiàn)在已經(jīng)十分遙遠。老尼挽在胳膊的小籃里，總是裝著幾只桃李或棗子，有時是兩三根玉米。我的回答是肯定的，所以她的獎賞非�？犊�。她期待的就是那句話：“歸得來！”聽我答完她就熱淚盈眶，癟癟的嘴巴里“寶貝心肝”連篇。
　　老尼的田地是土改時被政府征收的，大約有十來畝。政府給她劃了富農(nóng)成分。她是尼姑，住一個獨腳庵。由于慈善，人緣好，庵里的香火一直不錯。幾十年下來，她用乞討到的香火之資一點一點買了些田地，放給鄰近的農(nóng)人去種，收點租谷�？上У搅舜鼓褐�年，政府一夜之間把這些地分給了那些佃戶。私下里她找過耕種土地的農(nóng)戶，要他們憑良心交點租谷，結(jié)果自然可想而知。她買田地的目的是老有所恃，積谷防饑，豈知到頭來依然兩手空空，一場春夢。她依然得靠善男信女敬奉菩薩的膏火之資維持生計。
　　說到她兩手空空，真的是兩手空空。她的一雙手沒有手掌。伸出來的是七疤八痕黑咕隆咚的兩團疙瘩。手是年輕的時候被麻風病蝕掉的。得了麻風病，村里人把她趕了出來，她于是做了乞丐。烈日嚴寒，風霜雨雪，她離鄉(xiāng)背井走村串巷，幾年后，終于積攢了一點本錢，在離城十多里遠的一方山腰討了塊地建獨腳庵。再后來她就買了地，成了剝削階級。
　　她的腳也是小腳，是不是三寸金蓮我就不知了，因為那時年齡太小，她入我們那條用鵝卵石拼砌的小巷時，腳下發(fā)出的是一種奇怪的橐橐的聲音。她沒有手，不能拄拐杖，卵石坎坷且滑，因此她走得十分不穩(wěn)，總是挨著巷道的邊緣，以防腳滑時好靠住墻。倘若我母親看到，便會讓我過去扶她。她的口里便念念有詞：阿彌陀佛！阿彌陀佛！
　　至于她為何非要我回答那句田地歸不歸得來的話，她有解釋，說小孩子，童口是金，最靈驗。但小子無數(shù)，又為何不讓其他人回答？她方回答母親，你這兒子相貌和善，將來有大出息。
　　時間過去了四十多年，我的年紀早已過不惑。當年我的回答和她的預言都未靈驗。她的田地沒有歸回，我的出息也不大。在進入六十年代的時候她就再沒在我的小巷中出現(xiàn)過，那個時候，我的父親母親都得了水腫，我也餓得奄奄一息，老尼大約早就餓斃了吧？
　　阿彌陀佛！善哉善哉！
　　木腳
　　我弄不清他叫什么名字，甚至連他姓什么也不曉得。他有一條腿從膝蓋以下是木頭的，我們便叫他木腳。他這條木腳是用布條捆在大腿上，木料自然是好木料，估計是柚木的或花梨木的，雖然沉，但耐磨，即使從遠處看，那只木腳也閃著古銅色的光澤。走到近處，便聽得到硬木敲擊磚塊卵石的橐橐聲。倘走在泥土上，他的身后就留下了一只鞋印，一只圓若光洋的深印。我們只能看著他背著布袋遠遠而來，又遠遠而去。那只鼓突的布袋中，有人猜測裝的是草藥，有人猜測裝的是蛇。
　　木腳讓我們心里充滿了神秘感。他是蛇醫(yī)，據(jù)說他那條廢腿是小時被蛇咬后截去的，于是他就拜師學了這門手藝。蛇是集靈性恐怖神秘于一體的東西，與它們?yōu)槲榈娜俗匀徊豢尚∮U。當木腳從我們身邊走過時，他的蒼老的臉總是多少漾出一點笑意。那只布袋，在我們的眼光里蠕動，令我們陡起敬畏之情。他的步速很慢，也很艱難，很難想象他如何在高山深峽捉蛇采藥。神秘的布袋他從未打開過，我們也不希望他打開。布袋中裝著的，難保不是《水滸傳》中洪太尉放走的妖魔。
　　木腳在小鎮(zhèn)上治蛇傷出了大名，在這方山高林密水網(wǎng)遍布的地方，年年有他從蛇口中奪回的生命。有一年，我們學校一個學生被蘄蛇咬傷，送到醫(yī)院救治，醫(yī)了半個月的結(jié)果是要截腳。于是拉回家找了木腳來醫(yī)。他醫(yī)治的結(jié)果不但沒有截腳，連一點殘疾也沒留下。又一次我們同住一條街的一個后生在山里伐木時被蛇咬傷頭部，頭腫得連眼睛耳朵都分不出，醫(yī)院發(fā)了病危單。也請了木腳到家，結(jié)果是不到一個月就痊愈了。木腳說：施藥，要先識蛇性。
　　那一次木腳治蛇傷我們?nèi)タ戳�，他把草藥放在口中咀嚼，然后敷在患者的頭上。敷完藥他給圍觀的人講了一個故事：一個農(nóng)人在水碓邊鋤草時，發(fā)現(xiàn)了一窩蛇，便用鋤頭把這窩蛇全打死了。來年，他再到水碓邊鋤草，成百上千條蛇圍住他，生生把他咬死了。他說，蛇咬人，是前世的冤孽，蛇狠，是因為人更狠。
　　聽了這個故事我毛骨悚然。此后見了蛇，我只敢繞道而行，絕不敢去打，生怕遭遇農(nóng)人的經(jīng)歷，也怕與蛇結(jié)怨，成為冤家對頭。
　　后來，又聽人說，木腳不僅精于治蛇傷，還會念“蛇咒”。他念起咒時，蛇會嘯聚而來，哄然而去，誰要是得罪了他，他會讓蛇進你廚房，進你的爐灶，進你的蚊帳和被窩，直到嚇出你的三魂七魄。
　　這個傳說，給木腳涂抹上了更加神秘的色彩，讓他變得光怪陸離猙獰恐怖。但他從我們身邊走過時的微微笑意，我總覺得是慈祥的，是寬厚的。有這種笑容的人不應該令人恐懼。他那句話，我也記得很牢：蛇狠，是因為人更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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