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藍田之戰(zhàn)，實力與運氣缺一不可
　　丹陽之戰(zhàn)還沒完全結束，秦惠文王在病榻上聽到秦軍獲勝的消息，病情忽然好轉，能夠下床活動了。
　　丹陽之戰(zhàn)的總指揮公子疾，在魏章擊敗楚軍之后，追擊楚軍未果，但他并未就此收兵，而是趁勢發(fā)動了一輪酣暢淋漓的攻勢。
　　公子疾與魏章合兵一處，兵力達到二十余萬，隨后揮師東進，攻擊齊軍。
　　當時齊軍正與魏軍對峙。作為楚國在丹陽之戰(zhàn)的盟友，齊國派出的兵力雖然只有幾萬人，但有名將匡章坐鎮(zhèn)，魏軍并未占得上風。
　　在二十余萬秦軍抵達戰(zhàn)場之后，整個戰(zhàn)役的平衡迅速被打破。秦魏聯軍在濮水流域大破齊軍，殺齊國將軍聲子。齊國戰(zhàn)神匡章，遭遇了為將生涯中唯一一次敗仗。
　　消息傳來，秦國舉國振奮。秦惠文王立即擬下旨意，封丹陽之戰(zhàn)的總指揮公子疾為列侯，號嚴君，封地在樗里，因此公子疾又稱為樗里疾。
　　在丹陽之戰(zhàn)居功至偉的魏章，卻在這場戰(zhàn)爭后立即被剝奪了兵權。這不是魏章本身的問題，他是張儀推薦的，且一直不肯與張儀脫離關系，因此遭到棄用。
　　另一員大將甘茂，秦惠文王曾許諾他秦國相國之位，也就是說將張儀從相國之位上撤掉，再換上甘茂。雖然秦惠文王暫時沒有宣布此事，但甘茂即將登上相國之位，這是板上釘釘的事情。
　　在魏齊邊境擊敗齊軍之后，公子疾又回師上庸，與甘茂一起，拿下了楚國的上庸（東漢中）。至此，丹陽之戰(zhàn)才算全部結束。
　　正當秦國上下松了一口氣之時，一場更大的風暴正向秦國撲面而來。
　　第二年開春，秦國咸陽王宮內，冰冷的積雪早已被溫暖的陽光所融化，歷經一個寒冬的各種樹木花草抖擻精神準備在來年綻放美麗，幾只小鳥在宮中花園飛舞游戲，一派生機盎然的景象。
　　與生機勃勃的大自然相比，宮內的宦官宮女，個個臉色灰暗，行色匆匆，人人都心系日暮西山的秦惠文王。自丹陽之戰(zhàn)到如今近兩年，秦惠文王一直在病榻上堅持，與病魔和命運做最后的抗爭。
　　這位倔強的老人依靠其頑強不屈的毅力和對秦國寄托的感情，堅持的時間其實已經超越了生理的極限。
　　王宮的寢宮內外，數處都燃燒著熊熊的牛油炭火，單衣的宦官和宮女守候在宮內，有些人已經汗流浹背。
　　秦惠文王平躺在龍榻上，意識已經模糊。干癟的身軀輕飄飄地浮在棉被上，嘴里含糊不清地不斷念叨著“冷，冷……”
　　親近的宦官剛得到消息，快步走入宮內，小心翼翼地碎步到秦惠文王身邊，俯身在秦慧文王耳邊說道：“君上，大好消息，我軍攻占楚國上庸，楚軍毫無還手之力�！�
　　迷糊的秦惠文王聞之，忽然雙眼一睜，身體一抖，接著逐漸平靜，閉上雙眼，走完了人生最后一程。
　　秦惠文王死后，十八歲的太子秦蕩即位，是為秦武王。
　　此時蜀郡抓住這個有利時間點，爆發(fā)了如期而至的叛亂，司馬錯將軍統(tǒng)領五萬人馬，南下巴蜀進行平亂。
　　同一時間，楚國發(fā)起了著名的藍田之戰(zhàn)。楚軍此戰(zhàn)的規(guī)�？涨�，傾全國之兵，足有五十萬之眾，由令尹昭滑統(tǒng)領。由于上一年的糟糕表現，令尹昭魚被迫退位，楚懷王從越國召回昭滑，宣布昭滑為新的令尹。
　　當樗里疾在魏國擊敗齊軍之時，楚國正緊鑼密鼓召集軍隊。當樗里疾奪取楚國上庸之時，楚國按兵不動，他們正進行最后的訓練。
　　蜀郡叛亂之時，楚懷王大手一揮，令尹昭滑統(tǒng)領五十萬楚軍，打響了秦楚之間的又一場大戰(zhàn)，藍田之戰(zhàn)。
　　楚軍的十萬先鋒軍，由上柱國景翠統(tǒng)領。短短幾天之內，楚國的先鋒軍就連續(xù)攻克武關和商於之地，到達關中南部的藍田。楚國的行動迅雷不及掩耳，打了秦國一個措手不及，占得先機。
　　景翠統(tǒng)領的十萬楚國先鋒軍，抵達藍田城外，而年輕的秦武王緊急調動的一支秦軍，由甘茂統(tǒng)領，人數八萬，也匆匆趕到藍田。不過藍田城根本容納不下多少軍隊，秦軍還是駐扎在城外，與楚軍對峙。
　　雙方都是剛剛抵達，還未來得及安營扎寨，立即展開了激烈的搏殺。
　　藍田城下戰(zhàn)鼓“咚咚”，兩撥人馬為了爭奪有利地形，對每一個小山頭都進行了數回合的爭奪，殺得潮起潮落。大軍踏起的塵埃，讓天空變得灰蒙蒙，空氣中彌漫著壓抑、窒息的感覺。
　　隨著秦軍大將樗里疾和楚軍令尹昭滑的主力抵達，三十萬秦軍和五十萬楚軍對峙于藍田。這小小的藍田城，以玉石聞名的藍田城，忽然成為颶風的中心。
　　數十萬人腳踩大地的震動聲、數萬匹駿馬的喘息聲，還有人馬的廝殺聲，讓藍田城顫抖不已，似乎一場八級地震正在發(fā)生。
　　藍田城中的幾千守軍，個個都能感覺到地面和空氣中傳來的震動和搖晃，心情處于極度緊張、昂奮狀態(tài)。
　　公子樗里疾，早就已經揚名中原，可是這一次秦楚大戰(zhàn)，是他一生當中面臨的最大考驗。
　　自西周以來，楚國能夠兼并大大小小數十個諸侯，成為威震南方的霸主，絕對不是偶然，而是歷經多少代人、付出無數的生命為代價的。
　　楚軍的戰(zhàn)術和勇氣正如中原人給他們的稱呼“南蠻”一樣，霸道不講理。
　　隨著一通鼓聲響起，楚軍像大潮一般氣勢駭人地洶涌而來，煙塵滾滾之下，根本不給秦軍任何喘息的機會。就在秦軍陸續(xù)修筑營壘的時候，楚軍發(fā)動了一浪高過一浪的攻勢，楚軍占據秦軍的營壘，插上楚軍的軍旗。
　　楚國令尹昭滑，真不愧是后來滅亡越國的名將，他清楚楚軍遠道而來，如果讓秦軍修好營壘，對楚軍是極為不利的。于是令尹昭滑下令，一面猛攻秦軍營壘，一面在秦軍各處營壘之間修筑楚軍的營壘。
　　這樣一來，秦楚兩軍成百上千個營壘相互交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秦楚兩軍零距離全面的大戰(zhàn)到來。
　　許多秦軍的壘城還未來得及修筑完畢就被楚軍所攻破，城頭立即變換大旗。
　　在楚軍這種無厘頭暴力打法面前，公子樗里疾下令，奪取楚軍營壘。
　　這下可好，雙方都下血本去攻擊對方的壘城，而壘城又修筑的不如普通的城墻高，一人腳踩另一人肩膀便能攀上壘城。城里的守軍最多能頂住第一輪攻勢，等第二撥人上來就只能任人宰割了。
　　在幾平方公里的土地上，秦楚兩軍不斷襲擊對方的營壘、深挖陷阱、暗箭射敵、打劫糧草，很多壘城的旗號一天要三變。
　　猙獰的面孔、嗜血的眼神、浸血的戈矛、獸性的怒號、漫天的塵霧，整個藍田城外，都被這攝人心魄的血腥之氣籠罩、淹沒。
　　秦楚雙方都有巨大傷亡，相比之下秦軍傷亡更為慘重一些，楚軍占據人數優(yōu)勢，也只能說是慘勝。
　　如果戰(zhàn)爭一直這么打下去，楚軍可能會以微弱的優(yōu)勢獲勝，但是也不可能再在關中攻城略地。到那個時候，楚軍還是能夠將已經占領的商於之地納入楚國版圖，耗時兩年的丹陽之戰(zhàn)和藍田之戰(zhàn)，就會以秦楚各取對方一塊要地而結束，可以說兩敗俱傷。
　　不過戰(zhàn)國戰(zhàn)史的魅力之一就在于戰(zhàn)國七雄之間的大戰(zhàn)很少出現一打一的局面，很多時候都是幾方鏖戰(zhàn)，這就大大增加了勝負的懸念。
　　此時戰(zhàn)國七雄中另外五個諸侯的態(tài)度，對這場戰(zhàn)爭的結果將產生巨大影響。燕國剛復國，暫時不會介入中原紛爭，趙國還沒有實行胡服騎射，趙武靈王主要考慮對付中山國，無暇顧及秦楚之爭。那么齊、韓、魏三國的態(tài)度，就顯得尤為重要了。齊國本是楚國的盟國，但是這個同盟是建立在楚國認同齊國統(tǒng)治燕國基礎上的。如今燕國復國了，齊國與楚國的同盟基礎并不存在，齊國決定坐山觀虎斗。
　　現在就只剩下韓國和魏國這兩個三晉兄弟，他們又作何打算呢？
　　站在這兩國的立場，巴不得秦楚打一個兩敗俱傷，最好各自損兵三十萬。
　　現在秦楚雙方，雖然損失沒有韓魏希望的那么大，也已經各有數萬人陣亡，韓魏兩國當然不會傻到等秦楚同歸于盡再做出反應，現在就是最佳時機！
　　對韓國和魏國而言，與秦楚都有國土接壤，秦楚都是他們的死敵，幫一方打敗另一方，并且從中得到實質的利益，就是他們需要做的事情。
　　如果韓魏幫助楚國，統(tǒng)兵攻入關中，藍田可能會成為秦軍主力的墳墓，屆時聯軍還可以長驅而入關中，攻下咸陽也不是沒有可能。問題就在于，此番進攻的主力還是楚軍，不論聯軍取得何種勝利，恐怕都難以得到半寸秦國的土地。
　　反過來，如果韓魏幫助秦國在楚國背后狠狠來一刀，韓魏都與楚國接壤，這兩國在楚國占到土地的可能性非常大，而且秦軍被楚軍糾纏住，秦國不會來分一杯羹。
　　韓魏的戰(zhàn)略意圖不難理解，雖然秦國和韓魏之間的談判免不了有一輪縱橫家們的口水之戰(zhàn)，但是大勢所趨之下，縱橫家們談的條件也只是錦上添花。
　　在藍田局勢緊張的情況下，年輕的秦武王同意韓魏提出的條件，即不干涉韓國和魏國侵占楚國領土，而且等楚國退兵后還要派兵支援韓魏。
　　口頭協議定下來，韓魏兩國早已準備好的兩路大軍便隆隆開動。
　　韓國方面派出的是將軍暴鳶，他統(tǒng)領十二萬人馬進擊楚國南陽大后方。
　　楚國離韓國最近的地方是南陽，這里楚國人修筑了幾百里長的方城，目的之一就是防范北面的韓國人。
　　韓軍進攻楚國，如果不攻打方城就不得不與魏國出兵方向重疊。這樣即使有所戰(zhàn)績，最終的戰(zhàn)果也極有可能被魏國竊取，只因魏國比韓國強大。
　　暴鳶將軍，人如其名，性格暴虐，如猛禽一般。他寧可自己單干，也不愿最后去與魏國爭奪戰(zhàn)利品。事實上，暴將軍形象暴力，思維卻非常縝密，他規(guī)劃了一條可以避開楚國密集防御的路線。
　　楚國南陽守軍本來是平均分配在方城北部、東部、西部各段，但此時方城守軍主要集中在方城的北部和東部，因為楚軍正是從方城西部出發(fā)進入秦國的，此時秦軍被壓制在遙遠的藍田，楚軍在這個方向上的防御力量非常薄弱。
　　暴鳶統(tǒng)領十二萬強弓勁弩的韓國軍士由東向西穿越洛陽盆地，再翻越秦嶺進入商於之地，最后沿著丹水進入楚國南陽。
　　不出暴鳶所料，楚國方城西部的防御非常松散，韓軍沒有遭遇像樣的抵抗便開進了南陽。
　　韓軍就像一條蟲子鉆進楚國這個紅潤碩大的蘋果，方城這塊蘋果皮就不起任何防御作用了。
　　楚國南陽的防御也非常空虛，十二萬韓軍由暴鳶統(tǒng)領，過淅、丹等要塞而不攻，直取楚國重城鄧城。
　　韓軍到了鄧城腳下，依然是過而不攻，大有繼續(xù)南下，沿著漢水去取楚國郢都的勢頭。
　　與此同時，魏軍由名將公孫喜統(tǒng)領十余萬大軍從大梁出發(fā)進入楚國北境，攻克了十余個小城邑，逼近楚國的召陵。
　　公孫喜曾任魏國西河太守。西河歸秦之后，公孫喜上調到大梁，成了魏國中央軍的頭號大將。公孫喜曾得魏國宿將龍賈提攜，其能力猶在龍賈之上，是當時著名的將軍。
　　藍田之戰(zhàn)打到這個份上，如果楚國令尹昭滑繼續(xù)在藍田與秦軍鏖戰(zhàn)，那么韓魏兩條蟲子，就有可能大快朵頤、一口一口吃空楚國這個大紅蘋果。
　　昭滑自然是要撤兵，可是四十幾萬大軍撤退，談何容易，而且秦楚的陣地縱橫交錯，雙方一旦離開壘城和壕溝就立即成為敵人弓弩手的靶子。
　　楚國令尹昭滑并不是一介莽夫，在楚國陷入全面大戰(zhàn)的不利局面時，他并沒有慌亂，而是派人與樗里疾進行談判。
　　其實樗里疾同樣有談判的訴求，若是與楚軍繼續(xù)鏖戰(zhàn)下去，樗里疾的秦軍的損失會非常嚴重，秦軍恐怕接下來的十幾年都無法大規(guī)模東征。而無限壯大的韓、魏兩個對手，也是秦人不愿意看到的事情。
　　秦楚藍田談判分為兩個部分：一是戰(zhàn)爭，二是國土。
　　戰(zhàn)爭方面，秦國允許楚國從“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陣地中撤退，楚軍則必須全部退到方城以內。
　　國土方面，楚國歸還商於之地，秦國歸還上庸（東漢中），雙方的國界恢復到丹陽之戰(zhàn)前。
　　秦楚雙方談判的過程中，韓軍兵鋒回轉，兵臨宛城之下。宛城是南陽的治所，這次暴鳶不再過而不攻，而是揮師猛攻。宛城與其他楚國城邑一樣，多數兵力被抽調到了前線，如此重要的戰(zhàn)略要地，居然只有數千人守御，韓軍不到兩天就攻克此城。
　　魏軍方面，公孫喜也不愧于名將稱號，攻克了楚國北部重鎮(zhèn)召陵。
　　等楚軍陸續(xù)撤退到南陽，韓國名將暴鳶將軍已經依托宛城建造了數個大型壘城與宛城交相輝映，打造成一個堅固的防御體系。十二萬韓軍把守這個堅固的防御體系，縱然楚軍有四十余萬疲憊之師，要打破這個體系也非常困難。
　　另一條戰(zhàn)線，公孫喜同樣以召陵為中心，打造類似宛城的防御體系。
　　而秦軍方面，并沒有就此退兵。先前秦國與韓魏有協議，秦軍必須協助韓魏作戰(zhàn)，因此秦武王令甘茂這個未來的相國領十余萬人馬抵達武關，隨時準備進入南陽支援韓魏聯軍。
　　現在楚國人進退維谷。三條戰(zhàn)線，如果集中攻擊一個方向，也不是一時半會兒就能拿下的，若分兵去攻打，便失去了兵力優(yōu)勢。
　　更何況楚國必須保留一定的兵力，因為五年后，楚國將對越國進行滅國之戰(zhàn)，如果沒有幾十萬的雄兵，要滅亡越國談何容易。
　　楚懷王也好，令尹昭滑也好，不得不忍氣吞聲，吃了韓魏各一個悶虧。楚軍收縮戰(zhàn)線，并不去奪取被韓魏攻占的領土，而是增兵現有的城邑，保住現存的領土。
　　藍田之戰(zhàn)，在這種情況下收官。
　　藍田之戰(zhàn)，在戰(zhàn)國史上是影響很大的一次戰(zhàn)役，這場戰(zhàn)役參與方有四家：秦、楚、韓、魏。
　　先來看看藍田之戰(zhàn)的贏家，韓國和魏國。韓國攻占楚國的宛城，魏國攻占奪取楚國的召陵。韓國和魏國所取得的先機，不僅僅是兩座城邑這么簡單，而是為下一次大戰(zhàn)——垂沙大戰(zhàn)做好了鋪墊。
　　十年后的垂沙之戰(zhàn)，齊、魏、韓聯軍能夠輕松地進入南陽，以至于給楚軍致命一擊，就是因為韓國此時突破了楚國方城，占據了楚國南陽的治所宛城。
　　韓國軍隊此次巧妙的進兵路線是軍事智慧的杰作。他們有強弓勁弩，也有水平不凡的名將，或許這就是韓國人一直面對強秦，卻能撐到戰(zhàn)國最后十年的最大原因，其他諸侯必須重新審視韓國的實力。
　　再看秦國，它是這場大戰(zhàn)的一個輸家。由于楚國攻打猛烈，不但折損近十萬兵力，而且不得已將丹陽之戰(zhàn)攻占的上庸（東漢中）又歸還給楚國。
　　秦國在丹陽、藍田兩場大戰(zhàn)役中，損失近二十萬兵力，以至于未來的二十年，東進的步伐嚴重減慢，只有六年后攻占韓國宜陽一次值得稱道的勝利。
　　至于楚國，在整個丹陽、藍田之戰(zhàn)中，損失超過二十萬。而且丟失了兩座重要的城邑，南陽門戶大開。
　　不過楚國畢竟是第一疆域大國，恢復能力令人驚嘆，六年后楚國滅亡越國，失之東隅，收之桑榆。
　　此消而彼長，另一個大國齊國，未參與藍田之戰(zhàn)。未來的二十多年，齊國是戰(zhàn)國七雄中最風光的一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