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dāng)我談跑步時,我談些什么》是村上春樹受歡迎的隨筆集。開始作家生涯之際,村上春樹也開始長跑。從夏威夷的考愛島,到馬薩諸塞的劍橋;從村上市的鐵人三項賽,到希臘馬拉松長跑古道,他永遠在奔跑。
“痛楚難以避免,而磨難可以選擇!泵慨(dāng)村上長跑時,腦海里就反復(fù)出現(xiàn)這句話。積極地選擇磨難,就是將人生的主動權(quán)握在自己手中。他將這些年來在路上一面奔跑,一面思索的東西集結(jié)成書,誠實地書寫跑步,誠實地書寫人生。
村上春樹,日本作家。生于1949年。29歲開始寫作,處女作《且聽風(fēng)吟》獲日本群像新人獎。1987年出版的《挪威的森林》,日文版銷量突破1000萬冊。2009年出版的《1Q84》被譽為“新千年日本文學(xué)的里程碑”。2013年4月,《沒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禮之年》面世,七天突破100萬冊,創(chuàng)日本文學(xué)史上的突破100萬冊的紀(jì)錄。寫作之余,熱衷翻譯英語文學(xué)、跑步、爵士樂等。
今天是二○○五年八月五日,星期五。夏威夷的考愛島。北部海岸。晴空萬里,爽朗得令人瞠目。纖云也無。此時甚至連云彩這一概念的暗示都不存在。七月底我來到此地,一如以往,租了一套公寓,早晨趁著涼快的時候伏案工作,比如說此刻便在寫這篇文章,關(guān)于跑步的自由的文章,F(xiàn)在是夏天,當(dāng)然很熱。夏威夷每每被說成四季常夏,但畢竟位于北半球,四個季節(jié)大體一應(yīng)俱全,相對而言夏天比冬天要熱,不過與馬薩諸塞州的劍橋那被紅磚和混凝土重重包圍、猶如拷問一般的悶熱相比,此地舒適得簡直有如天堂。根本不需要空調(diào),只要打開窗戶,涼爽的清風(fēng)便自己吹進屋子里來。劍橋的人聽說我要在夏威夷度過八月,都眾口一詞地表示驚訝:“分明是夏天,居然特地趕到那么炎熱的地方去,莫不是有毛?”他們并不知道,打東北方從不間斷地吹來的信風(fēng),讓夏威夷變得何等涼爽;他們也不知道,在鱷梨樹那風(fēng)涼的樹蔭下安閑地讀書,興之所至便去南太平洋的海灣里游泳,這樣的生活讓人感到何等幸福。
到了夏威夷之后,依然每天跑步。除非萬不得已,一天也不間斷地堅持。自打重新開始這樣的生活,馬上就兩個半月了。今天早晨將錄制了滿匙愛樂隊的《白日夢》和《滿匙愛之歌》兩張專輯的MD放進隨身聽,一面聽著它,一面跑了一小時十分鐘。
現(xiàn)在是堅忍地累積奔跑距離的時期,所以眼下還不必介意成績?nèi)绾,只消默默地花時間累積距離。想跑快點就適當(dāng)?shù)丶铀,不過就算加速也為時甚短,只想將身體感受到的愉悅盡量維持到第二天。其要領(lǐng)與寫長篇小說一般無二。在似乎可以寫下去的地方,果斷地停下筆來,這樣第二天重新著手時便易于進入狀態(tài)。歐內(nèi)斯特·海明威好像也說過類似的話:持之以恒,不亂節(jié)奏。這對長期作業(yè)實在至為重要。一旦節(jié)奏得以設(shè)定,其余的問題便可以迎刃而解。然而要讓慣性的輪子以一定的速度準(zhǔn)確無誤地旋轉(zhuǎn)起來,對待持之以恒,何等小心翼翼也不為過。
跑步途中,下了一場短暫的雨,那是一陣讓身體恰到好處地冷卻下來的雨。厚厚的云層從海面上飄來,遮蔽了頭頂?shù)奶炜,下了一陣細細的雨,便仿佛“俺還有急事要辦”似的,就這么一去不返了,甚至來不及回眸一顧。于是那永恒的毫無遮攔的太陽又火辣辣地灼照大地。這簡單易懂的天候中,你找不到難解之處和含混模糊,既無比喻亦無象征。途中遇到幾位慢跑健身者,男女人數(shù)大致相當(dāng)。這些腳踏大地、氣宇軒昂、疾速奔跑的跑步者,望去仿佛有一群夜盜在身后追趕他們似的。也有雙眼半睜半閉、邊跑邊呼哧呼哧喘氣、兩肩無力地下垂、一看便知苦痛不堪的肥胖跑步者,也許是一周前剛剛檢查出了糖尿病,主治醫(yī)師竭力勸告他們每天堅持體育鍛煉。而我大概居于兩者之間。
滿匙愛樂隊的音樂百聽不厭,是那種不無謂地夸大自己的音樂。潛心傾聽著這令人心平氣和的音樂,二十世紀(jì)六十年代發(fā)生在我身上的形形色色的事情,便點點滴滴地蘇醒過來。都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倘若有人制作我的傳記影片(僅僅想象一下便覺得毛骨悚然),則在剪輯階段就會全部刪除。“這個小插曲刪掉也無礙,雖然還不錯,不過太普通啦。”恐怕別人會這么說。沒錯,就是這種微不足道、比比皆是的小事件,在我而言卻自有意味,是有用的回憶。也許我在回憶這種種瑣碎時,會不知不覺地面露微笑,抑或表情嚴肅。于是,在這些比比皆是的雞零狗碎的盡頭,我方才有今日,方才滯留在這考愛島的北海岸。思考人生時,我不時覺得自己只是一根被沖上海灘的漂流木。從燈塔方向吹過來的信風(fēng)搖曳著桉樹的梢頭,沙沙作響。
自從今年五月末開始在馬薩諸塞州的劍橋生活以來,跑步便再度成為我日常生活的一個支柱。我跑得相當(dāng)認真。非要舉出具體的數(shù)字加以說明,便意味著每星期跑六十公里,亦即說每周跑六天,每天跑十公里。本來每周七天、每天跑十公里最好,可是有的日子會下雨,有的日子因為工作太忙抽不出時間,還有覺得身子疲憊實在不想動步的時候,所以預(yù)先設(shè)定了一天“休息日”。于是乎,每周六十公里,一個月大約二百六十公里,于我而言,這個數(shù)字便大致成為“跑得認真”的標(biāo)準(zhǔn)。
六月一如這個計算標(biāo)準(zhǔn),正好跑了二百六十公里。七月距離開始增長,跑了三百一十公里,每天不多不少十公里,連每周一次的“休息日”也不曾休息。當(dāng)然,并不是說每天都一點不差地跑十公里,有時昨天跑了十五公里,那今天就只跑五公里得啦,平均起來是每天十公里罷了。而且依照慢跑速度,每跑一小時大致相當(dāng)于十公里。在我來說,這個水平就是十分“認真”地跑了。來到夏威夷之后,也保持了這個一天十公里的節(jié)奏。接連不斷地跑這么長的距離,是許久不曾有過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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