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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夜《白茅嶺之狼一夜》(節(jié)選)
一九七六年年末,白茅嶺農(nóng)場發(fā)回上海的報告,將之形容為“狼災”。
冬至,紛紛揚揚的大雪降下。每逢這種年景,狼群出沒最為頻繁,人與家畜也更易成為狼的獵物。狼嚎如常光臨白茅嶺。監(jiān)獄崗亭打開探照燈,瞄準風中聲音的方向。小土丘上,發(fā)現(xiàn)那頭狼的身影,狼毛蓬松垂落,像個披頭散發(fā)的女人,斜眼放著綠光。
清晨,大墻內(nèi)的某間牢房,十幾個犯人陸續(xù)醒來,發(fā)現(xiàn)他們中的一個,平日里健壯的大塊頭,已成血肉模糊的一團。喉嚨被咬斷了。監(jiān)房里彌漫著血腥味,還有狼身上特有的臊氣。鐵欄桿上有幾撮灰色狼毛。這意味著昨晚,那頭狼秘密潛入監(jiān)獄,成功躲過各種防范,沒發(fā)出任何聲音,殺死了熟睡中的囚犯。它不是來吃人的,死者雖然肥壯,但沒缺多少肉,只有渾身狼爪的傷痕。
白頭發(fā)的老獄警,接連抽掉半包大前門。案發(fā)現(xiàn)場煙霧騰騰。幸存的犯人們擠在角落,貪婪地吸鼻子,吞下充滿煙味的空氣。躺在中間鋪位上的死人,是白茅嶺唯一的胖子,卻像具被吸干了的僵尸。老獄警操著一口黃酒甕味的南匯話,令人頗感費解。相比警察后生們,他就是個鄉(xiāng)下土鱉。他的真本事,只有兩個最老的犯人知道,只有蹲了大半輩子監(jiān)獄的人,才能從他后半夜巡邏慢悠悠的腳步聲中,聽出那個名偵探的節(jié)奏……
三十多年前,提籃橋監(jiān)獄幽長的甬道兩邊的鐵欄桿里,人滿為患,喧囂騷動,散發(fā)出死尸與糞便的惡臭。彼時,他還不是獄警,更不老。他專辦各種殺人大案,登上過《申報》,被百樂門的小姐們獻過花。他常到監(jiān)獄提審犯人,穿著灰色風衣,筆挺的皮褲,锃亮的靴子,偶爾戴上呢質(zhì)禮帽,嘴里叼根煙斗。他很容易被認出來,有人向他吐口水,笑聲邪惡。他穿過甬道,仿佛經(jīng)過動物園,他把殺人犯看作野狗,綁票團伙當成黑魚,扒手大王視為猴子,但他沒看到過狼,也沒有看到過獅子樣的罪犯。一九四九年,許多警官去了臺灣,唯獨他留在上海市警察局,完成與解放軍的交接。他為什么不走?因為是那福州路啊,有他喜歡的書店和姑娘。幾年后,這條路上的商務印書館和中華書局,都搬去了北京。而作為前名偵探,他走出福州路185 號,踏上去白茅嶺的卡車,帶領五百名少年犯,從此二十年如一日,再沒回家。
老獄警又踩滅一根煙頭,看著監(jiān)房床鋪上的死尸。為子復仇的母狼,或許只是示威—它能輕易殺死任何人,在任何地點、任何時間。
但他仍有疑惑,在狼殺人的同時,這間牢房里還有十二個人,難道都沒有任何察覺?
一個年輕囚犯說:“我看到了。”
這小子戴著眼鏡,不像其他兇惡的慣犯。他的鋪位就在死者旁邊。后半夜,他被身邊某種動靜驚醒,聞到一股刺鼻氣味?謶殖溆诵牡住1犻_眼睛,月光穿過鐵窗照亮監(jiān)房。
有團巨大的黑影,趴在旁邊的大塊頭身上—難道有人半夜來雞奸?為何沒有反抗?不對啊,旁邊那家伙可是個狠角色,平常在監(jiān)獄里橫行霸道,都是他干別人的,怎么可能被別人干?不,那個……好像……不是人類。不錯,它剛咬斷了大塊頭的咽喉,滿嘴都是人血。它也看到了他。
狼的目光。他說這輩子都不會忘記,在凌晨時分的白茅嶺,監(jiān)獄的床上看到一頭剛殺過人的狼。狼的鼻子距離他的鼻子,不會超過半尺。狼嘴里噴出的熱氣,帶著死人的血腥氣,灌進他的嘴巴。狼狠狠地瞪著他,幾乎透過他恐懼的眼球,看穿他悲催的前半生。他不敢叫喊,沒有發(fā)出聲音。狼在警告他,要是把其他人吵醒,立刻咬斷他的脖子。
他直視狼眼幾秒鐘。幽暗的、綠色的卻又像寶石般的狼的目光。德國納粹的、意大利法西斯的、日本鬼子的、美帝國主義的、地球上一切的邪惡與殘忍的目光,都不如昨晚那雙目光。
在脖子被咬斷之前,他閉起眼睛,強迫自己趴下裝睡。他能感到那頭狼從床上起身,腳步像貓似的,靜悄悄地離開監(jiān)房,從鐵欄桿間鉆出去。他躺在尸體旁邊,自己也像尸體一動不動。直到天亮,囚犯們陸續(xù)醒來,才響起男人們的尖叫。
獄友們都不責怪他,畢竟當他發(fā)現(xiàn)時,旁邊的人已經(jīng)死了。假如他發(fā)出叫喊,非但自己白白送命,周圍那些囚犯驚醒,恐怕也會被這頭野獸咬死。所以,他的沉默,反而救了一屋子人的性命。
老獄警記住了這張年輕的面孔,也記住了他的囚犯編號:19077。
大雪一連下了十天。從白茅嶺農(nóng)場建立的那天起,就未曾下過這么大的雪。自狼在監(jiān)獄里吃人那晚以后,白茅嶺人人自危,為了避免在睡夢中葬身狼口,他們輪流說鬼故事嚇唬自己。狼的體形雖大,骨頭卻很纖細,傳說有縮骨之術,能鉆進很小的洞或縫隙。毫無疑問,又是那頭復仇的母狼。
唯獨老獄警,照舊抽著大前門,蜷縮在宿舍火爐邊, 迎來一九七六年的最后一天。默算日子,等到過完年,還有四十九天,就能熬到退休回上海了。
這天黃昏,勞改犯點名時,發(fā)現(xiàn)少了一個人。
干警們搜索了整個監(jiān)獄,包括白天活動過的荒野。
冬天出來勞作的犯人不多,崗亭外放哨的士兵,偶爾也會走神,尤其當風雪彌漫,模糊了視線之時。那年頭的白茅嶺,越獄并非難事。別說是人,連狼也能翻墻。某年夏天發(fā)洪水,磚砌的監(jiān)獄全被沖垮,有幾個囚犯和干警一起被淹死。水田和茶園緊挨著山林,夏天下地勞動的時候,趁著別人稍不注意,囚犯就能輕易逃跑。
越獄者的結局,無外乎幾種——被執(zhí)勤的哨兵開槍擊斃;被軍警搜捕抓回來槍斃;逃到山上被狼吃了。還有更慘的,九死一生逃回上海,家里人卻不敢收留,身無分文還沒有糧票,露宿街頭,饑寒交迫,為了能吃上口飯,索性再奔回白茅嶺報到。
若在平時,早就全員出動搜捕了。不過,今晚零下十五度,在這樣的雪夜上山,等于自殺。越獄的犯人也是昏了頭,就算僥幸沒被凍死,也會成為饑餓狼群的晚餐。監(jiān)獄決定,等到明天清晨再行動。但到那時候,要搜捕的就不是逃犯,而是逃犯的尸體了。
白頭發(fā)的老獄警,蹲在監(jiān)獄門口,給自己點上最后一支煙,努力回憶逃犯的臉,想著想著,卻串到了別的什么面孔上。不同的臉像烙蛋餅似的,金黃的壓著土黃的,從焦香四溢到冰冷僵硬。
雪,下得稀稀落落。月亮快從濃云間露出頭了。白茫茫的山上點綴著黑色的毛竹與枯樹。站在監(jiān)獄前向東望去,山頭輪廓分明,右邊露出一道陡峭懸崖,突出的側面很像獅臉。那片山崖,又名獅子口,相傳曾是宋朝岳家軍抗金的古戰(zhàn)場。
平常這個時候,老獄警就要回去值班了。那幾個來自提籃橋、在白茅嶺監(jiān)獄相伴了三十年的老囚犯,只有聽到他夜巡的腳步聲,才能睡得安穩(wěn)。他清點兜里的煙,剩下一包半,剛夠應付七八個鐘頭。而這一夜,還漫長著呢。
明天早上,太陽照常升起,但不是每個人都能看到。
莫名其妙地,老獄警想到這句話,很想找個人說說,回頭只見雪夜里自己的影子。
他摸了摸腰間的槍套——54式手槍的,上個月才配發(fā)給每個獄警。
這種槍威力巨大,可以近距離擊穿薄鋼板和磚墻,通常供軍隊使用。所以,這不是用來看管犯人的,而是為了防范狼的偷襲。彈匣容量八發(fā)子彈,但他只上了七發(fā),因為最后一發(fā)容易卡殼。
槍套里是空的,槍已不翼而飛。
幾個鐘頭前,他在負責看管放風的犯人。那時候,風雪正好停了,太陽難得從烏云里露頭。雖是零下十五度的凌寒,他坐在陽光下的雪地里,仿佛做夢回到了三月的春天。但人到底是老了,他坐在一塊榆木樁子上,背靠著光禿禿的籬笆墻,慢悠悠地點了一根大前門。午飯剛吃完食堂的紅燒肉,飯后一根煙,賽過活神仙。幾個囚犯都是些后生,最小的十七歲,嘴上的毛還沒長齊,年長的也不過三十,他們正在堆一個碩大的雪人,不斷用雪塊壘上去,幾乎有兩米多高。還有個下流坯子,用根粗木頭插在雪人的胯下,一副要對著白茅嶺所有女人耍流氓的屌樣。
老獄警并沒有阻止這些家伙,而是繼續(xù)享用他的大前門。冬天的太陽下,風懶惰得靜止不動,煙燒得尤其緩慢,在食指與中指之間忽明忽暗。
他做了一個夢。
又一次夢見提籃橋監(jiān)獄,夢見福州路上的小書店和姑娘們,最后居然夢見了動物園,鐵籠子里趴著一頭睡覺的獅子。
十分鐘后,他被一陣風吹醒。煙頭早把手指燒起泡,他卻沒任何感覺,坐在榆木樁子上,雙眼瞪巴瞪巴,掃過幾個囚犯年輕的面孔,他們卻詫異驚恐地甚至帶有某種憐憫地看著他。
就剛才坐著抽煙的工夫,竟然不知不覺睡著了,他懷疑自己是活著,還是被這些囚犯用繩子勒死,用石頭砸死,或者用獄警的配槍斃了。
槍。
下意識摸了摸槍套,空的。
來不及吼叫,就發(fā)覺囚犯少了一個—他記得那張年輕的臉,戴著眼鏡的斯文樣,在令人眩暈的冬至后的清晨,狼吃人的監(jiān)牢里頭。
編號:19077。
這挨千刀的小子,趁著老子睡著的空隙,偷走槍套里的手槍,逃跑了!
幾個正在玩雪人的囚犯,都被19077號的舉動嚇壞了。大家來不及警告19077 偷槍會被槍斃,他就已帶著手槍消失在白茅嶺上。
老獄警手里沒槍,何況山上有狼,必須先把剩余的囚犯押解回監(jiān)獄。
他沒再點煙,不明白自己怎么會睡著——一輩子從未犯過這樣的錯誤。雖然已五十九歲了,但除了頭發(fā)已白,他并不像同齡人那樣衰老,反而發(fā)根茂盛,身體還強壯著呢。盛夏農(nóng)忙,他也和囚犯們一起,光著膀子在烈日下收割水稻,身手敏捷不亞于小伙子。
監(jiān)獄門口,懶洋洋的老狗在喘氣。原子彈試驗那年,他看著這條狗出生,活蹦亂跳了十年。秋天,它還讓農(nóng)場里的兩條母狗同時生了兩窩小崽子?删驮趲滋烨埃@條狗沒來由地頹了,先掉兩顆牙,后來是一瘸一拐,再后來尾巴都豎不起來,撒尿沒法蹺起腿,就等著進棺材了。這是命。
晚上八點,部隊發(fā)現(xiàn)失蹤了一支56 式自動步槍,彈匣里有三十發(fā)實彈,還有把56 式三棱刺刀也不見了。
偷走槍和刺刀的人,正在上山途中。
白茅草占滿整片山坡,據(jù)說這正是“白茅嶺”的來歷。鋸齒狀的草葉,山羊都不吃,割在臉上辣辣地刺痛。自動步槍掛在胸口,刺刀別在腰間。
雪停了。月光皎潔。老獄警決定親手把活人抓回來,而不是帶回一具凍僵的尸體,或是被狼吃剩下的幾分之一。就在今晚。
環(huán)顧四周,只有光禿禿的樹干,看不到監(jiān)獄和農(nóng)場。軍用手電筒光束耀眼。頭頂劃過一片凄厲,像鈸聲擊穿耳膜。很高的樹枝間,懸著被吊死的貓,惶恐哀鳴的,想必是貓頭鷹。黑夜里遇到這家伙,必非吉兆,恐怕有人要殞命。他套著厚厚的軍棉襖,帽子擋不住寒風,頭皮一陣陣發(fā)冷。腳下的解放鞋,在雪地里遭殃。他像條狼狗弓腰觀察地面。雪如起伏的棉花糖點綴著枯草與樹干。山上積雪尤甚,幾乎沒過腳踝,雪地上留下深深腳印。前頭還有腳印,幸好雪停了,否則很快便被淹沒。四周落得孤寂,呵出白氣,熱騰騰的一瞬即逝。
但他嗅出人的氣味—逃犯還活著。
另一行腳印,淺淺打在雪上,一個個小圓點,彼此間距很近,像兩個小孩子追逐奔跑,說明是四條腿?諝庵杏幸矮F的氣味,淡淡的臊熱,惡心的腥臭。他取下56 式自動步槍,打開機匣右后方的保險,連發(fā)模式。單發(fā)雖精準,但萬一沒射中,或擊中了沒打死,恐怕在射出第二發(fā)前,自己的喉嚨已被咬斷。槍口對準雪夜下的陰影,任何動靜都要扣下扳機,管他是狼是人!往往這種時刻,槍在新兵手中很危險,只要哪個環(huán)節(jié)稍微出錯,就會誤傷戰(zhàn)友,甚至可能打爆自己的腦袋。
每逢新兵入伍,白茅嶺的老兵們都會反復告誡——晚上小心狼!
一個人站崗時,絕不能思想開小差。有個東北來的新兵,十八歲,個頭一米九幾,體重一百八十斤,可謂白茅嶺的巨人。他家在長白山下,半漢半鮮的村子,祖?zhèn)鞯墨C戶,年年要打死上百頭狼。他想,過了長江還會有狼?一定是老兵用來嚇唬人的。第二天早上,戰(zhàn)友們發(fā)現(xiàn)此人不見了,崗哨上有團血肉模糊的骨頭,殘破的軍裝,散落一地的灰色狼毛。掉在地上的自動步槍,尚未打開過保險呢。在白茅嶺,老獄警親眼看見過被狼吃掉的新兵蛋子至少有四個。
胸口有些冒汗,他解開風紀扣,一股寒風卷入領口。為了抵擋南方冬天的濕冷,他習慣于穿著厚厚的軍棉襖,并牢牢系緊領口。
他突然聽到某種聲音。隔著一片樹叢,在手電筒的光束最末端,有黑影晃動。老獄警關掉手電筒,借助月光往前摸去。那影子行動緩慢,估計已耗盡體力。只差數(shù)步之遙,影子越發(fā)清晰,破爛的囚服在雪地中分外醒目。白天越獄的逃犯,能活到現(xiàn)在,也算走運了。必須要抓活的,不能開槍,要無聲無息,像從背后偷襲的狼。老頭趴在荒草叢里,半個身子沒在雪中。
19077 號囚犯,剛滿二十八虛歲。青皮光頭上發(fā)根茂盛,已近板寸長度。不像其他勞改犯,他的皮膚白凈,嘴上有圈胡茬。最與眾不同的是,鼻子上架著一副眼鏡。大冬天口中呵出的白氣,反復模糊鏡片,目光也像蓋著一副簾子,朦朦朧朧。乍看略像《南海風云》里的年輕艦長。去年夏天,南京軍區(qū)的電影放映隊,來到白茅嶺放過一場露天電影。所有的囚犯、干警、職工,包括軍人,一起坐在星空下,盤著腿,喂蚊子。
把這小白臉撲倒,干翻,捆住,不是輕而易舉嗎?
雪地里飛起團灰色,巨大的尾巴,月下齜牙咧嘴,牙齒白骨般反光。
“狼!”
該死的,那本該是他的獵物。但老獄警的一聲“狼”,意外救了逃犯的命。狼的第一擊,擦著逃犯的咽喉而過。狼爪將他撲倒在雪地。
逃犯發(fā)出含混不清的吼叫,垂死掙扎,四肢亂蹬,抵擋狼的攻擊,像被壯漢強奸的弱少女。
狼不明白,為何沒有一擊命中?自覺奇恥大辱,啟動第二擊。
四顆尖利的惡齒,再度逼近逃犯的脖子,眼看要噬血奪命。
槍聲響起。56 式自動步槍,三顆子彈,冒著火星,沖出槍管,響徹了整個白茅嶺。
逃犯本能地在雪地里打了兩個滾。從狼爪底下脫身,摸了摸脖子,確信還跟腦袋連在一起。
他活著,狼也活著,均毫發(fā)無損。子彈射向黑漆漆的夜空,擊向掛在中天的月亮。并非老獄警射術不精,而是狼與逃犯生死搏斗的瞬間,糾纏翻滾在一起,根本無法瞄準。56 式自動步槍的殺傷力超強,就算打準了狼,子彈也很可能穿透狼的身體,擊中下面的逃犯。還有一點,連發(fā)會產(chǎn)生強大的后坐力,導致第二發(fā)與第三發(fā)子彈往往不準。
對于在白茅嶺“關”了二十年的老獄警來說,狼不是陌生的動物。他能辨認出每頭狼不同的細節(jié),無論公母。這頭成年母狼,體形比同類大些——白茅嶺上的這群狼,大多魁梧雄壯。為消滅這頭兇殘的母狼,農(nóng)場上下折騰了兩個月,不僅一無所獲,反而丟掉不少人命。剛才那幾秒鐘,是千載難逢的殺狼機會,也是將越獄者當場擊斃的好時機。
但他的目的不是殺人,而是把活人帶回監(jiān)獄。
狼這種畜生挺小心的,知道自動步槍不是木棍,轉身竄到雪地深處,消失了。
逃犯看到了老獄警,也看到了自動步槍。他知道是來抓自己的,要么被當場擊斃,要么被抓回去槍斃,對于一個倒霉的越獄者來說,不可能有第三種結局。無論結局如何,總比被狼吃掉好些吧。逃犯選擇了向政府投降。
囚服早被抓爛,蒼白的臉上多了道血痕。眼鏡頑強地掛在鼻梁上,只是有一塊鏡片已破碎,宛如布滿裂縫的玻璃窗,將左眼的目光隱藏得更深。老獄警啐了口唾沫,用槍口用力捅他后背,“跪下!雙手抱后腦勺!”
越獄犯閉上眼睛,老獄警從他的囚服里,搜出一把54 式手槍,彈匣里七發(fā)子彈,一發(fā)不少。他將手槍塞回槍套。再不能被偷走了,他想。
“同志,我聽說,對準心臟開槍,是最沒有痛苦的死法,對嗎?”
“完全說錯了!打中心臟是最疼的!白癡!”
老獄警掏出麻繩,將逃犯雙手別到后腰,打了個死結捆住。逃犯站起來,比他高了半頭。勞改犯要從事強體力勞動,但他的胳膊并未鍛煉出肌肉,體形依然像黃豆芽。臉頰的血滴滴答答。老獄警抓了把雪,擦了擦逃犯的臉,以免血腥氣引來更多的狼。他系緊風紀扣,用槍頂著逃犯后背,押解他往回走。白雪和月光彼此交映,四周全是黑壓壓的森林,監(jiān)獄和農(nóng)場還很遙遠。
余光瞟到逃犯的眼鏡快滑下鼻梁了,老獄警為他扶正眼鏡,準確說出他的編號——
“19077,干嗎要逃跑?”
“因為你睡了。”
老獄警很想現(xiàn)在就斃了他,“逃就逃了,竟敢偷槍!”
“山上有狼,要是有一把槍在身上,還可以防個身什么的。”
“你會用嗎?”
“不知道。但只要我手里有槍,就算你醒了,也不一定敢追上來。”
“要是今天我沒睡著,你也想逃跑嗎?”
年輕的逃犯點了點頭,說:“我怕狼。”
老獄警瞇起雙眼,布滿皺紋的眼皮底下,兩道目光如炬。他直勾勾地盯著逃犯,像回到冬至第二天早上的命案現(xiàn)場。
“那天晚上,在監(jiān)牢里,大家都睡著的時候,親眼看到狼吃人的,就是我。”
眼前年輕的逃犯,編號19077的越獄者,是那樁案子唯一的目擊證人。他害怕晚上睡在監(jiān)獄里,會不知不覺被狼吃了。
“逃到山上就不會被狼吃掉嗎?”
“我寧愿醒著的時候死,也不愿睡著以后,死得不明不白。”
“這里沒有死得不明不白的人!”老獄警用槍口頂了頂他后腦勺。
兩人一前一后走了好久,遲遲不見監(jiān)獄與農(nóng)場的燈火。老獄警計算路程和時間,從潛出營房到上山再到逮住逃犯,花了不到一個鐘頭。
下山又耗去差不多一樣長的時間,但眼前景物卻截然不同,干枯的樹叢越發(fā)密集。他們本能地順著山坡往下走,到底了卻又得上坡,周而復始,永無止境。
“同志,我們是不是迷路了?”
老獄警環(huán)視一圈,將手電筒照得更遠些,那是另一片無比陌生的山嶺。沒錯,他們迷路了。唯一能確定的是仍在白茅嶺。
耳膜突然被什么震了一下,死寂的雪地深處,狼嚎四起。三個月來,每晚都會響起的狼嚎,仿佛來自另一個世界的幽靈在彼此述說震耳欲聾的悄悄話。這聲音的刺耳程度,完全超出人類聽覺所能承受的極限,只有身臨其境,才能理解何謂“鬼哭狼嚎”。
他命令逃犯原地別動,再將麻繩放長綁在自己腰上,兩人拴在一起。手電掃過四周每一寸空間,跳出一對幽幽的綠燈——母狼的眼睛。
灰色身體,漸從雪地露出。它從未走遠,跟在身后,無聲無息,耐心等候咬斷兩個男人喉嚨的機會。
雖然穿著厚棉襖,臃腫得像團綠色毛球,但老獄警還是眨眼間打開自動步槍保險,對準暗綠色目光,扣下扳機,三顆子彈連發(fā)。槍聲壓倒了狼嚎。
狼消失了。前頭還是雪地。黑夜里,白茫茫,遠方山巒剪影模糊不清,蕩起三段槍聲的回音……間隔愈來愈長,更像打了三次單發(fā)。子彈繼續(xù)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