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米少女:歐茨夢魘故事集》作者歐茨為美國當代重量級作家、有“女福克納”之稱,曾獲歐亨利獎、美國國家圖書獎、美國國家人文獎章。本故事集是歐茨1996年至2011年十五年夢魘故事精粹,共七部驚悚懸疑中短篇,陰謀精妙,步步玄機,展示美國社會的各階層圖畫,直抵人性的幽暗深潭。譯文亦相當精彩:知名作家周嘉寧精準呈現(xiàn)了文學大師的語言、筆力。
沒有人知道我的名字
獻給艾倫·達特洛
她九歲,是個早熟的孩子。甚至在她看見那只絨毛像呼吸一樣輕盈的灰貓之前,她就知道有危險,那只貓有雙金褐色的眼睛,蹲在深紅色的牡丹花叢外面,鎮(zhèn)定自若地注視著她。
這是個夏天。他們說這是寶寶的第一個夏天。在阿迪倫達克山脈圣克勞德湖旁的避暑別墅里,那兒有深色鵝卵石和大散石搭起來的火爐,寬大的二樓露臺,踩上去如同飄浮在空中,沒有任何支撐。圣克勞德湖畔鄰居們的房子都隱沒在樹叢里,幾乎看不見,她喜歡這樣。幽靈房子和它們的住戶。有時候能聽到說話聲,或者錄音機里的音樂,以及清晨從湖畔傳來的狗吠,但貓沒有聲音——這是它們的特別之處。她第一次見到這只輕盈的灰貓,吃驚得沒跟它(原文中,灰貓的代詞有時為“it”,有時為“he”,中文對應譯為“它”和“他”。)打招呼,貓看著她,她也看著貓,她覺得貓仿佛認出了她,反正不管怎么說,它動著嘴巴,像是在無聲地說話——不是愚蠢卡通片里面的“喵”,而是在說人類的詞語。但是過了一會兒,貓就消失了,她獨自站在露臺上,像是被吸了一口氣一樣悵然若失,這時候媽咪抱著寶寶走出來,她的肩膀上搭著塊漂亮的棒棒糖圖案毛巾,防止寶寶流口水,起初她沒有聽到媽咪對她說什么,她正在努力聆聽其他聲音。媽咪又重復了一遍:“杰西卡——看看誰來了?”
杰西卡。那只輕盈的灰貓說的就是這個詞語,這個名字。
他們回到城里的家,他們位于普洛斯帕克特大街上的房子呈現(xiàn)在面前,如同光鮮的廣告圖案。房子很大,磚石結構,草坪也很大,悉心照料,并且一覽無遺,絕不像圣克勞德湖那么隱秘。他們的鄰居知道他們的名字,總是跟杰西卡打招呼,即便他們看得出來她沒看他們,心里想著我看不見任何人,他們也看不見我,但是總會有人打擾,后院也連在一起,只用花壇和樹籬隔開,可以一眼望進去。杰西卡喜歡曾經(jīng)屬于祖母的避暑別墅,她死后把避暑別墅留給了他們,盡管她自己也不是很確定這屋子到底是真實的,或者僅僅是她想象出來的。有時候她分不清什么是真實,什么是夢境,它們是否一致,還是總有區(qū)別。分清這些很重要,因為如果搞混了,媽媽可能會注意到,質問她,有一次爸爸還忍不住當眾嘲笑了她,她這個害羞的孩子突然變得活潑起來,正興奮地說可以把房頂掀起來,然后把云朵當成梯子從那兒爬出去。爸爸打斷了她說,不,不是這樣的,杰西寶貝,這只是一個夢,他嘲笑著她眼神里沮喪的神情,于是她沉默了,像是被他扇了一巴掌,跑出房間去躲了起來。用牙齒咬著大拇指懲罰自己。
過了一會兒,爸爸來找她,蹲在她面前直視著她的眼睛說,很抱歉他嘲笑了她,他希望她不要生爸爸的氣,她實在是太可愛,她的眼睛太藍,她能原諒爸爸嗎?她點點頭說,好的,她的眼睛里滿是受傷和憤怒的淚水,她在心里大叫,不能!不能!不能!但是爸爸沒有聽到,像往常一樣吻了她。
這是很久以前了。那會兒她還在上學前班呢。她自己也還是個寶寶,那么傻。怪不得他們要嘲笑她。
有一段時間,她非常擔心他們今年夏天可能不會開車去圣克勞德湖了。
單單是圣克勞德湖這個名字就很飄逸。云朵倒映在湖里,在湖面的漣漪里穿行。打開紐約州的地圖,圣克勞德湖在阿迪倫達克的上方,爸爸沿著蜿蜒曲折的道路,開過一個個山麓和山丘。她覺得旅途很帶勁,再沒有如此新奇、如此奇妙的感覺了。
我們會去湖邊嗎?杰西卡不敢問爸爸媽媽,因為這個問題清晰地表達了她自己不承認的恐懼。她還非常害怕避暑別墅根本不是真實的,只是杰西卡的夢境,因為她太渴望它了。
回溯到春天,寶寶出生前。她只有五英鎊十一盎司重;厮莸剿犚娝麄儗覍以陔娫捓锔H友們討論“剖腹產”!捌矢巩a”——她看到飄浮的幾何圖形,八角形、六邊形,就像在爸爸的一本建筑雜志里看到的,而寶寶就在一個圖形里面,必須被鋸出來。杰西卡知道那是把特殊的鋸子,是外科醫(yī)生的工具。媽咪想要“順產”,但是必須“剖腹產”,這都是寶寶不好,但沒有人說出來。應該有人討厭寶寶,生氣,厭惡,因為這些日子以來,杰西卡很乖,而寶寶則很壞。但是仿佛沒有人知道,沒人在乎。我們今年會去湖邊嗎?你們還愛我嗎?——杰西卡不敢問,她害怕知道答案。
就是這一年,媽咪的肚子膨脹起來的這一年,杰西卡明白了很多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怎么會明白的事情。別人越不告訴她,她明白的越多。她是個嚴肅嬌小的孩子,有著珍珠藍的眼睛和像瓷娃娃一樣精致的鵝蛋臉,她不顧大人的指責喜歡咬拇指指甲,直到咬出血,如果她覺得自己被冷落,甚至還會吮吸拇指,但最重要的是她有辦法讓自己隱形,有時候看到和聽到的比別人告訴她的更多。那年冬天媽咪的狀態(tài)不太好,她的眼睛底下有黑眼圈,她漂亮的栗色頭發(fā)隨便扎在耳朵后面,爬個樓梯,或者只是穿過房間,都會讓她氣喘吁吁。她的腰部以上依然是媽咪,但是杰西卡不喜歡看她的腰部以下,那是即將出生的寶寶,即將出生的妹妹,那玩意兒在她身體里怪異地膨脹,她的肚子簡直要爆炸了。有時候媽咪正在給杰西卡念故事,或者幫她洗澡,突然就一陣疼痛,寶寶踢得太厲害了,連杰西卡都能感覺到,溫暖的氣色從媽咪的臉上消失,滾燙的淚水盈滿她的眼眶。媽咪匆促地親親杰西卡就走開了。如果爸爸在家的話,她會用一種特殊的聲音呼喚他,表明她還在努力保持平靜。爸爸會說,親愛的,沒事,會好的,我肯定你會好的,幫媽咪在舒服的地方坐下來,或者舉著腿躺下來;或者扶著她像個老婦人一樣慢慢走去衛(wèi)生間。這就是媽咪為什么笑得那么厲害,上氣不接下氣,又突然開始哭。該死的荷爾蒙!她大笑。我太老了!我們等了太久!我都快四十歲了!上帝幫幫我,我太想要這個孩子了!爸爸就稍帶指責地寬慰她,他已經(jīng)習慣撫慰情緒化的媽咪。噓!你在說什么傻話呀?你想要嚇著杰西嗎,你想要嚇著我嗎?盡管杰西卡可能已經(jīng)在自己房間的床上睡著了,她還是會聽到,會知曉,到了早上她回憶起來,真實的東西又宛如夢境,夢境的神秘力量給與你他人根本不知道你擁有的知識。
但是寶寶出生了,起名為:____ 。杰西卡悄聲低語,而在她內心,這個名字她從來不念。
寶寶是在醫(yī)院出生的,按計劃剖腹產。杰西卡被接去看望媽咪和寶寶____ 她吃驚地看到她倆挨得那么近,媽咪看起來既疲憊又高興,還有那個曾經(jīng)鼓脹在媽咪肚子里丑陋的玩意兒,即便爸爸把她抱在膝蓋上坐在媽咪的床邊,痛苦還是有如電擊一樣——飛快地穿過杰西卡的身體,不留痕跡。杰西,寶貝——看誰在這兒?你的妹妹____ 她很漂亮,不是嗎?看看她的小腳趾,她的眼睛,看看她的頭發(fā),跟你的顏色一樣,她很漂亮吧?杰西卡的眼睛只眨了一兩下,她用干燥的嘴唇講話,在他們想要她回答的時候回答,就像是在學校里被突然叫起來回答問題,她的思緒明明像破鏡子一樣碎裂,但并沒有表現(xiàn)出來,她有這個能力,你必須告訴大人們他們想要聽到的,這樣他們才會愛你。
寶寶出生了,所有的害怕都是無中生有。他們高興地把寶寶帶回普洛斯帕克特大街的家,那兒已經(jīng)被鮮花淹沒了,他們重新粉刷了一間嬰兒房,專門為她裝修的。八個星期以后,寶寶被開車帶去了圣克勞德湖,因為媽咪已經(jīng)足夠強壯了,寶寶也已經(jīng)重得讓兒科醫(yī)生刮目相看,她可以聚焦眼神,會微笑,或者看起來像是微笑,聽到大人們不知疲倦地呼喚她的名字____ !____ !____ !就目瞪口呆地張著沒有牙齒的小嘴。每個人都喜歡寶寶,連她的大便都喜歡。每個人都驚異地看著寶寶,她只需要眨眼,流口水,發(fā)出咯咯的聲音,紅著臉在尿布里咕嚕咕嚕蠕動腸子,或者在裝著電池的嬰兒搖籃里像被催眠一樣突然睡著——她是不是很漂亮!她是不是很可愛!他們不斷問杰西卡,有個妹妹是不是很開心?杰西卡知道她必須回答,微笑著回答,她迅速害羞地微笑,點點頭。每個人都送禮物給寶寶,就像他們曾經(jīng)送禮物給杰西卡一樣。(但是杰西卡偷聽到媽咪對一個女性朋友說,給寶寶的禮物要比給杰西卡的多得多。媽咪對她的朋友坦白說,實在是太多了,她有種罪惡感,現(xiàn)在他們更富裕了,不像杰西卡出生那會兒節(jié)省度日,幾乎有三百件禮物!——她寫感謝卡得寫整整一年。)
杰西卡以為到了圣克勞德湖事情會不一樣。
到了圣克勞德湖寶寶就不那么重要了。
但是她錯了:她立刻知道她錯了,想到這兒來或許是一個錯誤。因為這幢又大又舊的避暑別墅從未如此忙碌。從未如此吵鬧。
寶寶有時候會犯疝氣,整個晚上一直哭一直哭一直哭。一些特別的房間被寶寶占據(jù)了,很快就全是她的味道,像是底樓漂亮的陽光房,透過格子窗戶可以俯瞰整個湖面。有時候還有二樓的露臺,松雀和無精打采的小鳥在那兒繞著樹木打轉,發(fā)出甜美的叫聲——也被寶寶占據(jù)了。白色柳條的搖籃是祖?zhèn)鞯,粉白相間的絲帶從柳條間穿出來,蕾絲薄紗有時候垂落下來不讓寶寶嬌嫩的臉曬到太陽;更換臺上堆滿了用過的尿布;嬰兒毯,嬰兒襪,嬰兒褲,嬰兒睡衣,嬰兒奶嘴,嬰兒撥浪鼓,風鈴,填充玩具——到處都是。因為寶寶的緣故,圣克勞德湖比過去多了更多訪客,包括杰西卡從沒見過的遠房阿姨叔叔和堂表兄妹;他們總是問杰西卡,有了個漂亮的妹妹是不是很開心?杰西卡討厭這些訪客勝過城里的那些,因為他們侵擾了這座特殊的房子,杰西卡以為這幢房子會一直保持過去的樣子,在有寶寶之前,或者有任何有關寶寶的念頭之前的樣子。然而即便是在這兒,寶寶依然是所有歡樂的焦點,所有注意力的中心。仿佛寶寶藍色的眼睛里放出射線,除了杰西卡其他人都看得到。
(或者他們是在假裝嗎?——這些大人們滿口胡話,但是又不敢問他們。因為這樣的話,他們就會知道你知道。他們就不會再愛你。)
杰西卡本來想要把這個秘密告訴那只絨毛像呼吸一樣輕盈的
灰貓,但是她從貓平靜坦然的注視中看到他已經(jīng)知道了。他比杰西卡知道得更多,因為他比杰西卡年紀大,早在杰西卡出生以前,他就已經(jīng)在圣克勞德湖了。她以為他是鄰居家的貓,但他其實是只野貓,不屬于任何人——我就是我,沒有人知道我的名字。但他吃得很好,因為他是位獵手。他金褐色的眼睛能在黑暗中看到人類看不到的東西。他輕盈的灰毛里明顯夾雜著幾縷白毛,很漂亮,他有干凈的白色頸毛、白色爪子和尾巴尖。他的毛發(fā)很長,有一部分波斯血統(tǒng),毛比杰西卡見過的任何一只貓都要更厚更密。你能看得出他的肩膀和大腿肌肉結實,他的行為當然不可預測——這一秒他還正要走向杰西卡攤開的手,從她的手里取一片早餐培根,像她懇求的那樣讓她撫摸他,“貓咪—貓咪—貓咪!哦貓咪——”下一秒他就消失在了牡丹叢后面的灌木叢里,仿佛他從來沒有出現(xiàn)過。微弱的一擊,消失無蹤。
她用牙齒咬拇指直到咬出血來懲罰自己。因為她是個傻孩子,又丑又蠢沒人要的孩子,就連輕盈的灰貓都看不起她。
有一個星期爸爸要在城里從周一待到周四,他打電話來跟媽咪說話并哄寶寶時,杰西卡跑開躲了起來。之后媽咪責備了她:“你跑到哪兒去了?——爸爸想跟你說話!苯芪骺ㄊ氐蓤A了眼睛說:“媽咪,我一直都在這兒!比缓蟠罂奁饋。
輕盈的灰貓?zhí)饋碜ヲ唑眩诎肟罩型塘怂?/p>
輕盈的灰貓?zhí)饋碜ニ扇,用牙齒撕扯它的羽毛,在一小片空地邊狼吞虎咽地吃了它。
輕盈的灰貓從松樹枝上跳下來,落在露臺的欄桿上,豎起尾巴沿著欄桿朝寶寶睡覺的搖籃走去。媽咪在哪兒?
我就是我,沒有人知道我的名字。
杰西卡在房間里散發(fā)著涼爽松樹味的黑暗中醒來,起初她沒認出來這是在哪兒,有什么東西掃過她的臉,她的嘴唇和鼻子發(fā)癢,她的心臟害怕得猛跳——但是怕什么,怕威脅要吸走她的氣息讓她透不過氣來的東西,她不知道它是什么,也不知道它是誰。
它蹲在她的胸口。很重,毛茸茸暖烘烘。它平靜的眼睛發(fā)著金光。親親?親親—親親?親親—親親?寶寶?——但是她不是寶寶。絕對不是!
七月,深紅色的牡丹謝了,也沒那么多客人了。寶寶發(fā)了整日整夜的燒,寶寶不知怎么的(怎么?晚上?)用她自己小小的指甲抓傷了左眼下方,媽咪非常沮喪,努力遏止自己想要開車九十公里送寶寶去普拉西德湖看兒科醫(yī)生的念頭。爸爸親了親媽咪和寶寶,責備媽咪太焦慮了,看在上帝的分上親愛的,控制你自己的情緒,這沒什么,你知道這沒什么大不了的,我們已經(jīng)經(jīng)歷過一次了,不是嗎?——媽咪努力用平靜的聲音說,是的,但是每個孩子都不一樣,我也不一樣了,比起杰西來我更愛____,上帝啊,我竟然這么想。爸爸嘆氣說,我覺得我也是,可能是因為我們現(xiàn)在更成熟了,我們知道生活充滿了不確定性,我們知道我們不會照著過去的樣子生活,十年前我們還很年輕,聲音穿過層層厚墻——夜晚湖面上的避暑別墅里,聲音聽得比在城市里更清晰——杰西卡吮著大拇指,聆聽;那些她沒有聽到的,她就幻想。
這就是黑夜的力量,輕盈的灰貓逼近他的獵物,你能夢見真實——它是真實的,因為你夢見了它。
自從媽咪去年冬天身體開始感覺不適,寶寶把她的肚子撐大以來,杰西卡就明白有危險。這就是為什么媽咪走路小心翼翼,這就是為什么媽咪不再喝酒,包括她最愛在晚餐時喝的白葡萄酒,這就是為什么來家里的客人,即便是大家最喜歡的老煙槍艾爾比叔叔也不能在房子里抽煙。再也不能了!就算是夏天也有寒流的危險——寶寶很容易呼吸道感染,哪怕她現(xiàn)在體重已經(jīng)翻倍了都不止。如果哪個親友熱情地想要抱抱寶寶也很危險,他們不知道如何穩(wěn)住寶寶的頭和脖子,那兒很容易受傷。(過了十二個星期,杰西卡還沒有抱寶寶。她很害羞,她很害怕。不用了,謝謝你,媽咪。她輕聲說。甚至沒有挨在媽咪身邊,那樣她們三個人就能在雨天舒服地擁坐在火爐前面,也不要媽咪教杰西卡手怎么放——不用了,謝謝你,媽咪。)只要媽咪吃了一點點對寶寶不好的食物,比如生菜,寶寶在吮吸媽咪的奶水后就焦躁不安,整晚哭個不停。然而沒人對寶寶發(fā)火。
所有人卻都對杰西卡發(fā)火,有一天吃晚飯的時候,寶寶睡在媽咪身邊的搖籃里,喘氣,亂踢,哭叫,杰西卡突然把食物吐在盤子里,雙手捂住耳朵從餐廳跑了出去,媽咪和爸爸還有所有來度周末的客人都看著她。
爸爸叫道:“杰西——回來——”
媽咪嗆疼了,叫道:“杰西卡!——你這樣太沒禮貌了——”
這天晚上輕盈的灰貓爬上了她的窗臺,眼睛在陰影里閃閃發(fā)光。她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害怕地想,不要吸走我的氣息!不要!過了很久,她聽到輕輕的嘶啞的喉音,昏昏欲睡,撫慰人心,是輕盈的灰貓在發(fā)出咕嚕咕嚕聲。她知道自己安全了,她知道她可以睡過去。于是她睡著了。
早晨她被媽咪的尖叫聲驚醒。她越叫越響,聲音高得像是在攀爬一面墻。醒來后,杰西卡發(fā)現(xiàn)原來是緊挨著窗戶外面的松樹林里聚居著的松鴉的叫聲,如果有什么東西驚擾了它們,它們就尖叫著拍打著翅膀快速俯沖保護自己和孩子。
輕盈的灰貓快步走過房子后面,尾巴僵直地豎著,頭昂得高高的,一只藍色羽毛的鳥在他強壯的下顎間掙扎。
這么長時間以來有一件事情杰西卡從來沒有想過。一想到她的胃就翻騰難受,嘴里涌上來濃烈滾燙的膽汁,所以她從來沒有想過。
她也看見媽咪的寬松襯衫和上衣里的乳房。乳房里盛滿溫暖的乳汁,漲得像只氣球。這叫喂奶,但是杰西卡不這么想。這是媽咪絕不能離開寶寶超過一個小時的理由——事實上,媽咪太愛寶寶了,她絕不能離開她超過幾分鐘。當寶寶開始焦躁和哭泣,媽咪就帶著高興自豪的表情溫柔地抱著寶寶去嬰兒房,在身后關上門。杰西卡跑出屋子,用拳頭揉緊閉的眼睛,她跑得跌跌撞撞,覺得羞辱萬分。我從沒這么干過。我從來不是寶寶。
然而杰西卡又知道了另外一件事。她堅信是輕盈的灰貓耍了花招,透露給她這個秘密智慧。有一天她突然在觀察中發(fā)現(xiàn),即便在媽咪敏銳的注視下,她依然能夠睜大眼睛“看著”寶寶,卻其實并沒有“看到”寶寶——不管寶寶是在她的搖籃里、手推車里、嬰兒床里,或者在媽咪爸爸的懷抱里,那兒什么都沒有。
就好像她能夠平靜地聽到寶寶的名字____ 如果有人要求,她也能夠說出這個名字,但是在她內心深處她卻不承認。
她知道寶寶很快就會走。奶奶是爸爸的媽媽,她曾經(jīng)是圣克勞德湖避暑別墅的主人,杰西卡很愛這個老婦人,當她生病住院的時候,杰西卡緊張害羞地待在她身邊,有一回從奶奶干癟的身體上聞到了甜橙的味道。有時候她瞇起眼睛注視著奶奶,奶奶漸漸模糊成一個影子,過了一會兒就不見了。她那會兒還是個小女孩,四歲。她在媽咪的耳邊低語:“奶奶去哪里了?”媽咪叫她安靜點,安靜點,媽咪聽到這個問題好像很難過,于是杰西卡知道不能再問了,也不能問爸爸。她不知道自己是否害怕奶奶留下的空白,還是應該不安地假裝病床上還有東西,任何與她有關的東西。
現(xiàn)在輕盈的灰貓每晚都跳到她開著窗的窗臺上。他用白色的爪子用力推開窗走進來,黃褐色的眼睛像硬幣一樣閃爍,喉嚨里的喵喵聲像人類的質疑,嘲弄——誰?你是誰?他從喉嚨里發(fā)出低沉的咕嚕咕嚕聲,無聲地跳到杰西卡的床腳邊,快步向前,杰西卡吃驚地看著他,摸摸他的嘴——他的嘴熱烘烘的,沾著剛剛在樹林里撲殺后吞咽掉的獵物的血跡——蹭到了她的臉上!我就是我,沒有人知道我的名字。輕盈的灰貓?zhí)谒砩,重重地壓住她的胸口。她試圖甩開他,但是不行。她試圖尖叫,卻無助地大笑——僵硬的胡子弄得她直發(fā)癢!皨屵洌“职帧彼噲D呼吸尖叫,但是做不到,巨大的貓把嘴壓在她的嘴上,吮吸她的氣息。
我就是我,沒有人知道我的名字,沒有人能阻止我。
這是山區(qū)一個天空晴朗的涼爽早晨。七點二十分,圣克勞德湖清澈安靜,沒有游船,沒有游泳的人,他們從廚房門口呼喚她的時候,她光腳穿著T 恤和短褲站在碼頭旁邊,一開始她沒有聽到,然后她慢慢地轉過身來回到屋子里,他們看到她臉上奇怪痛苦的表情,問她是不是身體不舒服?——是不是哪里不對勁?那雙珍珠藍色的透明眼睛看起來不像是一個孩子的眼睛。她眼睛底下的皮膚有輕微的淤青。胳膊里懷抱著寶寶的媽咪艱難地俯下身來,把杰西卡額前沒有梳理過的頭發(fā)撩開,她的額頭光潔冰涼。爸爸一邊煮咖啡一邊皺著眉頭笑著問她是不是又做噩夢了?——她小時候做噩夢時,就會跟媽咪爸爸一起睡,在大床上睡在他們中間感覺很安全。但是她小心翼翼地告訴他們沒有,她沒有不舒服,她很好。她就是醒得太早了。爸爸問她半夜寶寶的哭聲有沒有吵到她,她說沒有,她沒有聽到任何哭聲,爸爸又說如果她做了噩夢,要告訴他們,她用嚴肅謹慎的口吻說:“就算我做了夢,我也不記得了。”她笑了笑,既不對著爸爸,也不對著媽媽,臉上閃過一絲蔑視。“我已經(jīng)長大了。”
媽咪說:“長得再大也會做噩夢啊,寶貝!眿屵浔瘋匦πΓ窟^來親了親杰西卡的臉蛋,但是寶寶已經(jīng)又在鬧騰了,杰西卡掙脫出來。她不會被媽媽或者爸爸的哄騙打動。再也不會了。
當事情發(fā)生時,就這樣發(fā)生了。
媽咪在二樓露臺曬著太陽與女朋友打手機,周圍彌漫著松針的香氣和松雀甜美輕快的叫聲,寶寶剛剛喂過奶,睡在祖?zhèn)鞯膿u籃里,系在上面的緞帶飄來飄去,杰西卡這天下午焦躁不安,她靠在欄桿上用爸爸的雙筒望遠鏡眺望鏡子般的湖面——遠處湖畔用肉眼看到的小光斑現(xiàn)在變成了小小的人影——其實是房子邊緣河灣里的野鴨——她看到有什么東西在牡丹花叢旁的雜草和灌木間挪動。媽咪嘀咕著:“哦,他媽的!——信號斷了!”她告訴杰西卡她要去樓下用另外一個電話繼續(xù)通話,她只去幾分鐘,所以杰西卡能不能幫忙看一下寶寶?杰西卡聳聳肩說那當然,媽咪赤腳穿了件寬松的夏衫,領口都濕了,這刺痛了杰西卡的眼睛,她瞥了一眼寶寶的搖籃,見寶寶睡得很沉,便匆匆下樓去了,杰西卡扭頭繼續(xù)看望遠鏡,望遠鏡很重,她的手腕舉得有點疼,不得不放在欄桿上。她正做夢般地數(shù)著湖上的船,在她視線范圍內有五艘,她有點生氣,現(xiàn)在已經(jīng)過了七月四日,爸爸保證過他會把船修好,帶她出去,過去所有的夏天,每到這個時候爸爸都已經(jīng)帶她航行了,盡管他說他并不是開船好手,他需要完美的天氣,今天一整天天氣都很完美——暖和,芬芳,有一點微風,卻不是很大——但是爸爸今天在城里上班,明天晚上之前不會回來——杰西卡沉思著,郁悶地咬著手指,心想現(xiàn)在有寶寶了,媽咪可能不管怎么說都不會跟他們上船了,一切都變了。再也回不到過去。杰西卡看見一只鳥輕快地掠過松樹枝椏,一塊模糊的灰影像水汽一樣從她的視線里跳過,是一只鳥嗎?還是一只貓頭鷹?她努力在被離奇放大了的松樹枝椏間搜尋,每根樹枝,每根松針,每只昆蟲都被放大了,仿佛近在眼前,接著她聽到一聲奇怪緊張的動靜,咕嚕聲,喘氣聲,樹枝有節(jié)奏的喀嚓聲,她吃驚地轉過身去,在她身后不到三碼的地方,那只輕盈的灰貓在搖籃里,弓著背站在寶寶的胸口,把它的嘴壓在寶寶的嘴上……
搖籃在貓的重量和他腳爪粗暴的蹂躪下?lián)u晃。杰西卡輕聲說:
“不要!——哦,不要——”望遠鏡從她的指尖滑落。這仿佛是一個夢,她的手腳都癱瘓了。這只巨大的貓眼神尖利,輕盈的灰毛像乳草絲綢一樣閃亮,末端點綴著白毛的尾巴直立著,當他用力吮吸寶寶的嘴巴時,完全沒有留意到她,他揉捏踐踏著努力求生的小獵物,你絕對想不到三個月大的嬰兒竟能如此掙扎,揮舞著細小的胳膊和腿,臉憋得通紅,但是輕盈的貓更強壯,強壯很多,不達目標絕不罷休——他要吸走寶寶的氣息,讓她透不過氣來,用嘴悶死她。
杰西卡很長一段時間無法挪動身體——這是她之后坦白的時候說的。等她跑到搖籃邊,揮手把貓驅走時,寶寶已經(jīng)停止掙扎,她的臉依然漲得通紅,但很快地就失去了血色,像一只蠟娃娃,她圓圓的藍眼睛憤怒地盈著淚水,失去了焦點,空空地望過杰西卡的頭頂。
杰西卡尖叫起來:“媽咪!”
她抓住妹妹小小的肩膀,想要把她晃醒,這是杰西卡第一次真正觸碰寶寶,她那么愛她,但是寶寶已經(jīng)死了——太遲了。她哭喊,尖叫:“媽咪!媽咪!媽咪!”
媽咪發(fā)現(xiàn)杰西卡的時候是這樣的——她靠在搖籃邊,像搖晃一只破娃娃一樣搖晃著死去的嬰兒。爸爸的雙筒望遠鏡躺在露臺地板上她的腳邊,兩個鏡頭都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