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文化雜文集《沉默的大多數(shù)》中,王小波將寫作之目的直指生命內(nèi)核,即自由之思想、道德之發(fā)揚,對文人的精神進行了深入探尋。他直面現(xiàn)實日常,在生活中思考文化現(xiàn)象,以獨特的視角、反諷戲謔的方式,道出了智慧之語。
王小波文化雜文精選集。改變國人思維方式的經(jīng)典著作。李銀河重新作序,全新修訂版本獨家上市。
王小波(1952-1997),當(dāng)代著名學(xué)者、作家。出生于北京,先后當(dāng)過知青、民辦教師、工人,1978年考入中國人民大學(xué),1984年赴美匹茲堡大學(xué)東亞研究中心求學(xué),2年后獲得碩士學(xué)位。在美留學(xué)期間,游歷了美國各地,并利用1986年暑假游歷了西歐諸國。1988年回國,先后在北京大學(xué),中國人民大學(xué)任教。1992年9月辭去教職,做自由撰稿人。代表作品有《黃金時代》、《白銀時代》、《青銅時代》、《黑鐵時代》等。被譽為中國的喬伊斯兼卡夫卡。他的**一部電影劇本《東宮西宮》獲阿根廷國際電影節(jié)**編劇獎,并且入圍1997年的戛納國際電影節(jié)。
目錄
沉默的大多數(shù) - 001
思維的樂趣 - 019
中國知識分子與中古遺風(fēng) - 032
知識分子的不幸 - 041
花剌子模信使問題 - 052
積極的結(jié)論 - 060
跳出手掌心 - 071
道德墮落與知識分子 - 078
論戰(zhàn)與道德 - 085
道德保守主義及其他 - 092
我看文化熱 - 099
文化之爭 - 102
『行貨感』與文化相對主義 - 108
**體驗 - 112
洋鬼子與辜鴻銘 - 116
我看國學(xué) - 121
智慧與國學(xué) - 126
理想國與哲人王 - 136
救世情結(jié)與白日夢 - 143
百姓?洋人?官 - 147
警惕狹隘民族主義的蠱惑宣傳 - 151
對中國文化的布羅代爾式考證 - 155
人性的逆轉(zhuǎn) - 161
弗洛伊德和受虐狂 - 170
有關(guān)天圓地方 - 174
優(yōu)越感種種 - 177
東西方快樂觀區(qū)別之我見 - 181
肚子里的戰(zhàn)爭 - 188
椰子樹與平等 - 193
思想和害臊 - 197
體驗生活 - 201
皇帝做習(xí)題 - 205
拒絕恭維 - 209
關(guān)于崇高 - 213
高考經(jīng)歷 - 217
盛裝舞步 - 221
有關(guān)『錯誤的故事』- 225
迷信與邪門書 - 228
科學(xué)與邪道 - 233
科學(xué)的美好 - 237
沉默的大多數(shù)
一
君特? 格拉斯在《鐵皮鼓》里寫了一個不肯長大的人。小奧斯卡發(fā)現(xiàn)周圍的世界太過誕,就暗下決心要永遠做小孩子。在冥冥之中,有一種力量成全了他的決心,所以他就侏儒。這個故事太過神奇,但很有意思。人要永遠做小孩子雖辦不到,但想要保持沉默是能辦到的。在我周圍,像我這種性格的人特多——在公眾場合什么都不說,到了私下里則妙語連珠,換言之,對信得過的人什么都說,對信不過的人什么都不說。起初我以為這是因為經(jīng)歷了嚴酷的時期(“文革”),后來才發(fā)現(xiàn),這是中國人的通病。龍應(yīng)臺女士就大發(fā)感慨,問中國人為什么不說話。她在國外住了很多年,幾乎變成了個心直口快的外國人。她把保持沉默看作怯懦,但這是不對的。沉默是一種生活方式,不但是中國人,外國人中也有選擇這種生活方式的。
我就知道這樣一個例子:他是蘇聯(lián)的大作曲家肖斯塔科維奇。有好長一段時間他寫自己的音樂,一聲也不吭。后來忽然口授了一厚本回憶錄,并在每一頁上都簽了名,然后他就死掉了。據(jù)我所知,回憶錄的主要內(nèi)容,就是談自己在沉默中的感受。閱讀那本書時,我得到了很大的樂趣——當(dāng)然,當(dāng)時我在沉默中。把這本書借給一個話語圈子里的朋友去看,他卻得不到任何的樂趣,還說這本書格調(diào)低下,氣氛陰暗。那本書里有一段講到了蘇聯(lián)在三十年代,有好多人忽然就不見了,所以大家都很害怕,人們之間都不說話。鄰里之間起了爭紛都不敢吵架,所以有了另一種表達感情的方式,就是往別人燒水的壺里吐痰。順便說一句,蘇聯(lián)人蓋過一些宿舍式的房子,有公用的衛(wèi)生間、盥洗室和廚房,這就給吐痰提供了方便。我覺得有趣,是因為像肖斯塔科維奇那樣的大音樂家,戴著夾鼻眼鏡,留著山羊胡子,吐起痰來一定多有不便?梢韵胍姡囟ㄒ皇肿プ⊙坨R,另一手護住胡子,探著頭去吐。假如就這樣被人逮到揍上一頓,那就更有趣了。其實肖斯塔科維奇長得什么樣,我也不知道。我只是想象他是這個樣子,然后就哈哈大笑。我的朋友看了這一段就不笑,他以為這樣吐痰動作不美,境界不高,思想也不好。這使我不敢與他爭辯——再爭辯就要涉入某些話語的范疇,而這些話語,就是陰陽兩界的分界線。
看過《鐵皮鼓》的人都知道,小奧斯卡后來改變了他的決心,也長大了。我現(xiàn)在已決定了要說話,這樣我就不是小奧斯卡,而是大奧斯卡。我現(xiàn)在當(dāng)然能同意往別人的水壺里吐痰是思想不好,境界不高。不過有些事繼續(xù)發(fā)生在我身邊,舉個住樓的人都知道的例子:假設(shè)有人常把一輛自行車放在你門口的樓道上,擋了你的路,你可以開口去說——打電話給居委會;或者直接找到車主,說道:同志,“五講四美”,請你注意。此后他會用什么樣的語言來回答你,我就不敢保證。我估計他*起碼要說你“事兒”,假如你是女的,他還會說你“事兒媽”,不管你有多大歲數(shù),夠不夠做他媽。當(dāng)然,你也可以選擇沉默的方式來表達自己對這種行為的厭惡之情:把他車胎里的氣放掉。干這件事時,當(dāng)然要注意別被車主看見。還有一種更損的方式,不值得推薦,那就是在車胎上按個圖釘。有人按了圖釘再拔下來,這樣車主找不到窟窿在哪兒,補胎時更困難。假如車子可以搬動,把它挪到難找的地方去,讓車主找不著它,也是一種選擇。這方面就說這么多,因為我不想教壞。這些事使我想到了?孪壬脑挘涸捳Z即權(quán)力。這話應(yīng)該倒過來說:權(quán)力即話語。就以上面的例子來說,你要給人“五講四美”,**是戴上個紅箍。根據(jù)我對事實的了解,紅箍還不大夠用,**穿上一身警服!拔逯v四美”雖然是些好話,講的時候**有實力或者說是身份作為保證。話說到這個地步,可以說說當(dāng)年和朋友討論肖斯塔科維奇,他一說到思想、境界等等,我為什么就一聲不吭——朋友倒是個很好的朋友,但我怕他挑我的毛病。
一般人從七歲開始走進教室,開始接受話語的熏陶。我覺得自己還要早些,因為從我記事時開始,外面總是裝著高音喇叭,沒黑沒夜地亂嚷嚷。從這些話里我知道了土平爐可以煉鋼,這種東西和做飯的灶相仿,裝了一臺小鼓風(fēng)機,嗡嗡地響著,好像一窩飛行的屎殼郎。煉出的東西是一團團火紅的粘在一起的鍋片子,看起來是牛屎的樣子。有一位手持鋼釬的叔叔說,這就是鋼。那一年我只有六歲,以后有好長一段時間,一聽到鋼鐵這個詞,我就會想到牛屎。從那些話里我還知道了一畝地可以產(chǎn)三十萬斤糧,然后我們就餓得要死?偠灾,我從小對講出來的話就不大相信,越是聲色俱厲,嗓門高亢,我越是不信。這種懷疑態(tài)度起源于我饑餓的肚腸。和任何話語相比,饑餓都是更大的真理。除了懷疑話語,我還有一個惡習(xí),就是吃鉛筆。上小學(xué)時,在課桌后面一坐定就開始吃。那種鉛筆一毛三一支,后面有橡皮頭。我從后面吃起,先吃掉柔軟可口的橡皮,再吃掉柔韌爽口的鐵皮,吃到木頭筆桿以后,軟糟糟的沒什么味道,但有一點兒香料味,誘使我接著吃。終于把整支鉛筆吃得只剩了一支鉛芯,用橡皮膏纏上接著使。除了鉛筆之外,課本、練習(xí)本,甚至課桌都可以吃。我說到的這些東西,有些被吃掉了,有些被啃得十分狼藉。這也是一個真理,但沒有用話語來表達過:饑餓可以把小孩子變成白蟻。
這個世界上有個很大的誤會,那就是以為人的種種想法都是由話語教出來的。假設(shè)如此,話語就是思維的樣板。我說它是個誤會,是因為世界還有陰的一面。除此之外,同樣的話語也可能教出些很不同的想法。從我懂事的年齡起,就常聽人們說:我們這一代,生于一個神圣的時代,多么幸福,而且肩負著解放天下三分之二受苦人的神圣使命,等等。同年齡的人聽了都很振奮,很愛聽,但我總有點兒疑問,這么多美事怎么都叫我趕上了。除此之外,我以為這種說法不夠含蓄,而含蓄是我們的家教。在三年困難時期,有一天開飯時,每人碗里有一小片臘肉。我弟弟見了以后,按捺不住心中的狂喜,沖上陽臺,朝全世界放聲高呼:我們家吃大魚大肉了!結(jié)果是被我爸爸拖回來臭揍了一頓。經(jīng)過這樣的教育,我一直比較深沉。所以聽到別人說我們多么幸福,多么神圣,別人在受苦,我們沒有受等等,心里老在想著:假如我們真遇上了這么多美事,不把它說出來會不會更好。當(dāng)然,這不是說,我不想履行自己的神圣職責(zé)。對于天下三分之二的受苦人,我是這么想的:與其大呼小叫說要去解放他們,讓人家苦等,倒不如一聲不吭,忽然有一天把他們解放,給他們一個意外驚喜。總而言之,我總是從實際的方面去考慮,而且考慮得很周到。幼年的經(jīng)歷、家教和天性謹慎,是我變得沉默的起因。
二
在我小時候,話語好像是一池冷水,它使我一身一身起雞皮疙瘩。但不管怎么說吧,人來到世間,仿佛是來游泳的,遲早要跳進去。我可沒有想到自己會保持沉默直到四十歲,假如想到了,未必有繼續(xù)生活的勇氣。不管怎么說吧,我聽到的話也不總是那么瘋,是一陣瘋,一陣不瘋。所以在十四歲之前,我并沒有終身沉默的決心。
小的時候,我們只有聽人說話的份兒。當(dāng)我的同齡人開始說話時,給我一種極惡劣的印象。有位朋友寫了一本書,寫的是自己在“文革”中的遭遇,書名為《血統(tǒng)》。可以想見,她出身不好。她要我給她的書寫個序。這件事使我想起來自己在那些年的所見所聞。“文革”開始時,我十四歲,正上初中一年級。有一天,忽然發(fā)生了驚人的變化,班上的一部分同學(xué)忽然變成了紅五類,另一部分則成了黑五類。我自己的情況特殊,還說不清是哪一類。當(dāng)然,這紅和黑的說法并不是我們發(fā)明出來,這個變化也不是由我們發(fā)起的,在這方面我們毫無責(zé)任。只是我們中間的一些人,該負一點兒欺負同學(xué)的責(zé)任。
照我看來,紅的同學(xué)忽然得到了很大的好處,這是值得祝賀的。黑的同學(xué)忽然遇上了很大的不幸,也值得同情。不等我對他們一一表示祝賀和同情,一些紅的同學(xué)就把腦袋刮光,束上了大皮帶,站在校門口,問每一個想進來的人:你什么出身?他們對同班同學(xué)問得格外仔細,一聽到他們報出不好的出身,就從牙縫里迸出三個字:“狗崽子!”當(dāng)然,我能理解他們突然變成了紅五類的狂喜,但為此非要使自己的同學(xué)在大庭廣眾下變成狗崽子,未免也太過分。當(dāng)年我就這么想,現(xiàn)在我也這么想:話語教給我們很多,但善惡還是可以自明。話語想要教給我們,人與人生來就不平等。在人間,尊卑有序是永恒的真理,但你也可以不聽。
我上小學(xué)六年級時,暑期布置的讀書作業(yè)是《南方來信》。那是一本記述越南人民抗美救國斗爭的讀物,其中充滿了處決、拷打和虐殺?赐暌院,心里充滿了怪怪的想法。那時正在青春期的前沿,差一點兒要變成個性變態(tài)了?偠灾,假如對我的那種教育完全成功,換言之,假如那些園丁、人類靈魂的工程師對我的期望得以實現(xiàn),我就想象不出現(xiàn)在我怎能不嗜殺成性、怎能不殘忍,或者說,在我身上,怎么還會保留了一些人性。好在人不光是在書本上學(xué)習(xí),還會在沉默中學(xué)習(xí)。這是我人性尚存的主因。至于話語,它教給我的是:要橫掃一切牛鬼蛇神,把“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當(dāng)時話語正站在人性的反面上,假如完全相信它,就不會有人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