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作家筆下的市井生活,不是歷史學家眼中的歷史,不是政治學家眼中的歷史,也不是哲學家眼中的歷史,而是一個文學家眼中的歷史。這是一部帶有個人體溫具有文學特質的被濃縮了的二十世紀的中國民間史。這部民間史有著明確的歷史觀,那就是民間立場。 為生活在社會底層的小人物立傳,以人物命運為綱的敘事策略,是這些作家“新筆記體小說”的美學風格。他們筆下城鎮(zhèn)里的三教九流、各色人等無所不及,他們的喜怒哀樂、酸甜苦辣盡染紙上,可謂生生不息;作家繪就了中華民族一個世紀的波瀾壯闊的歷史,把我們民族的記憶和民族的情緒書寫得淋漓盡致,可謂新時期文學生長史中一座獨特的山峰。
絕 唱
談歌
總有戲看。
班,后來就唱紅了。
也不在意。
生意,便散了。
小城人愛觀戲,梆子戲,戲班也多。
戲班大多不長久。頭牌角兒或唱不動了,或觀眾聽膩了
不再喝彩,戲班便散。小城人也不經意,反正總有戲班,也
民國三年,寶立的戲班唱得正紅。
寶立原在小城聚英茶樓當茶房,是票友。嗓子好,戲看
多了,便下海。先是隨別人沿河百里唱一年,回城就開了戲
寶立唱武生。扮相俊俏,風流瀟灑,上臺亮相總能博來
滿堂彩?吹眯〕桥藗冃奶。但臺下的寶立卻脾氣暴躁,
常在街上與人斗毆。他武功好,力氣蠻,無人敢惹。于是,
女人們愛臺上的寶立,厭惡臺下的寶立。寶立就娶不上,卻
寶立越唱越紅,沿河百里的戲迷見寶立不再沿河巡回演
出,便坐船來小城看寶立的戲。擠得小城其他武生戲班沒了。
這一年秋天,小城來了一個河南的武生戲班。班主是個
女的,名叫李小童。李小童先到寶立的戲班拜碼頭。
寶立冷眼看李小童。見她二十幾歲,杏眼桃腮,說話平
和,禮節(jié)周到,寶立不好尋釁,就淡淡道:“客不壓主。每
晚我的戲散了,李老板方可開戲。”
李小童拱手笑道:“自然!
第二天晚上,寶立散了場,便在臺下看李小童開戲。李
小童先唱《長坂坡》,手眼身法步,念唱跳做打,功夫十分
到家。與她配戲的大花臉,功夫也極厚實。寶立問過,此人
名叫張和。這場戲唱得一片喝彩聲,寶立心中掠過幾絲不
快,戲沒散,就起身走了。
再一天,寶立又在臺下看戲。李小童演到精彩處,寶立
戲班的幾個人就失聲叫好,寶立橫大家一眼,大家便緘口。
這日,李小童請寶立到聚英茶樓飲酒。寶立略加推辭,就去了。
寶立坐定。李小童起身深施一禮:“承蒙寶立老板盛情關照,
今日備薄酒謝您的大德!
李小童戲班子的人齊向寶立敬酒。
寶立爽然一笑,飲了,就道:“我有一言相告,諸位隨李老板
在小城已威風了幾日,也該另尋碼頭了。”
李小童笑道:“我們再唱兩晚,湊足十場,圖個吉數,便上路。
還求寶立老板寬容!
寶立笑道:“如此最好。我敬李老板三杯!
張和起身道:“我代李老板陪你三杯。”
李小童忙道:“小童今日不適,不勝酒力,還望寶立老
寶立沉下臉來:“李老板是看不起我了?”
寶立冷笑一聲,起身就要退席。
李小童忙道:“寶立老板,小童飲了就是。”
寶立大笑:“爽快才對!本徒o李小童斟酒。無意間碰
了一下李小童的手,果然滾燙。寶立一怔,笑道:“李老板
今日體力不佳,回戲就是了!
李小童搖頭:“不可,戲牌已掛出,小童怎敢砸自家牌
子。寶立老板請了!闭f罷,就連飲了三杯。
這天夜里,寶立唱罷,李小童開場。李小童唱《戰(zhàn)華
山》,開場不久就要從五張八仙桌上翻下來,站穩(wěn)亮相。是
叫好的絕活。寶立在臺下看,見李小童爬上那五張桌子,似
有些腿軟,這場鼓多敲了兩趟,李小童才猛地翻下來,竟仰
張和幾個人從后臺沖上來,要扶李小童下去。
李小童一時窘住。
面摔倒在臺上。
臺下大嘩。
寶立冷笑:“真是無用。”
“什么武生戲?退票!庇腥似鸷濉
“給我當小算了!庇腥思饴晧男。
李小童站起,朝臺下施一禮。然后揮手退去張和等人,
重新爬上那五張桌子。
臺下死靜,寶立提起了心。
李小童猛地翻下來,晃了晃,就站定,亮相。盯住臺下寶立,
嘴角溢出血來。
寶立迎住李小童的目光,心頭一震,就站起身,大吼一聲:
“好!”率先鼓掌,又對周圍的人吼:“叫好啊,叫好啊!
李小童一張口,一口血就噴到臺上。
寶立不忍再看,頹然坐下,埋下頭,淚就淌下來……
散了戲,寶立來看李小童。
李小童躺在后臺,面如白紙。見了寶立,李小童愧道:
“今日砸了牌子。”
寶立道:“你總算扳回了面子,不易!
李小童嘆口氣,就不再說。
寶立問:“你們離開小城,要去何處唱?”
張和在一旁嘆道:“浪跡江湖,走一處說一處吧!
寶立說:“李老板這樣,你們如何再唱?”
李小童苦笑:“若幾日不唱,一班人就沒飯吃了。”
寶立想了想:“你們就留在小城唱吧!
李小童搖頭:“我們怎能再搶您的生意?”
寶立道:“我也悶得很,帶班子沿河闖些日子,這里的
李小童含了淚,掙下床,跪倒:“謝了。”
戲班子的人就一齊給寶立跪倒。
第二天,寶立就帶著自己的戲班走了。
寶立沿河唱了半年,才又回小城。
剛剛進城,就有相熟的人迎住寶立,說李小童已成了
新任縣長的相好,并把小城的戲園子包下,不許別的戲班在小城唱戲。
寶立聽了一怔,安頓下戲班,就去找李小童。
李小童在城東街買了一處宅子,掛了李小童戲班的牌子。寶立
尋到這里,求見李小童。
寶立在門外候了好一刻,張和出來答話,說李老板今日
不見客,請寶立老板明日再來。
寶立心中不快,卻發(fā)作不得,就到戲園子去包戲。戲園
子老板十分為難,對寶立說:“戲園子已包給李老板,沒有
她的吩咐,是不能讓人包戲的。請您再找李老板商量!
寶立大怒,掉頭再去東街找李小童。這回并不敲門通
報,徑直破門而入。
半年不見,李小童變了,再無卑微謙恭的樣子。見寶立
進來,淡淡笑道:“寶立老板,請坐!
寶立不坐,拱一拱手:“李老板,為何不許戲園子包戲
給別人?”
李小童道:“我已包了戲園子,怎能讓別人唱戲。不過
寶立老板曾捧過我的場,我也不能知恩不報。這樣吧,每晚
我唱完,你再開場。十日之后,你另尋碼頭。如何?”
寶立紫了臉,惡笑一聲,也不告辭,轉身就走。
李小童也不送他。
第二天晚上,李小童唱罷,寶立開場,竟無幾個人來看
戲。李小童坐在臺下笑:“寶立老板,今非昔比了!
寶立血往上涌。草草唱完;氐阶√帲藓薜仫嬀。就
有了要殺李小童的心腸。這時,戲班有人來告,說張和來找
寶立老板。
寶立見了張和,冷笑:“你來作甚?”
張和笑道:“寶立老板,你知為何無人看你的戲?”
“不知。”
“李老板不讓賣票,自然無人來看!
“我何曾得罪她,敢這樣壞我?”
“當初若不是你讓出碼頭給她,她怎有今日?真是以怨報德,
人心難測!睆埡蛧@息。
寶立咬牙切齒:“我要殺了這個賤人。”
張和忙擺手:“不可不可,F在李老板已買通了縣長,
你與她作對,并無便宜。天下之大,你何必在這里苦爭三寸
閑氣。我有個親戚在京城,我愿引線,請你到京城去唱。”
寶立苦笑:“莫說笑話,京城名角如云,我如何唱
張和笑道:“你若去,我定保你唱紅!
寶立道:“如此最好。不知張先生為何要成全寶立?”
張和嘆道:“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李小童恩將仇報,
寶立聽罷,就深施一禮,謝過張和。
寶立就隨張和去了京城,由張和的親戚引線打點,寶立
拜了幾個名角為師,發(fā)憤苦練,兩年之后,真唱紅了京城。
那天,張和向寶立告辭:“寶立老板功成名就,我也該
寶立道:“寶立唱得正紅,張兄理應同我共享,怎的要
張和笑道:“寶立老板不要亂想。我要回河南老家!
寶立就濕了眼:“我有今日,全仗張兄周全。不知怎樣得動!
”我也是看不公正!
“告辭了!
“走?莫非是怠慢了。”
“如何謝你才好。”
張和嘆一聲:“你要謝李老板才對!
“李老板?”
“李小童。”
“李小童?”寶立詫異。
張和道:“當年李老板看你功底好,不想讓你在小城荒廢,才想出
激將法逼你來京城。我在京城并無相識,皆是李老板派人在此花錢打點。”
寶立就呆了。
張和長嘆:“可惜她沒能見你功成名就!
“怎的?”
“她那年摔在臺上,受了內傷。求醫(yī)問藥,終未治愈。
去年病故了。”
“你為何早不說?”
“我一直在京城,也是剛剛知道!
“她墳在哪里?”
“聽說就在小城。”
寶立仰天大笑:“我好糊涂!睖I如雨下。
那天,寶立回到小城。小城轟動,各戲班子來請酒,戲園子來求戲。寶
立一概回絕。只是打聽李小童的墳在何處。人們竟不知曉,
李小童的戲班子有幾個人還在小城,來告訴寶立,說李老板
死前,只暗中囑咐兩個戲班的人要將她的尸骨埋進河對岸的山里。
那兩個人給李小童下葬后,就回了河南。
寶立就到河對岸的山中尋墳?嗫鄬ち耸畮兹,竟尋
那天夜里,寶立就在河邊悶坐,后來就唱開了戲文:
白水茫茫無影蹤,
眼見得生生死死恨煞人,
青山綠水何處尋?
戲文唱得高亢、凄絕,聽得一城人心中酸楚.就擁到河
邊。那戲文卻不再唱,也不見寶立。暗夜中,一條船緩緩遠
不見。
我的官人啊
去了。
只有余音裊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