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屆布克獎得主、諾貝爾文學獎最有力競爭者代表作•澳大利亞科幻小說大獎、總督文學獎、時代圖書獎獲得者•彼得•凱里——澳大利亞魔幻現(xiàn)實主義文學的代表人物
我叫赫伯特 · 白杰瑞, 今年139 歲了 , 說起來大小也算個名人。他們都來看我,想不明白我怎么活了這么久? 有時候連我自己也感到困惑,遇到這種時候,日子就很難熬。真是難以置信, 一個人居然能夠感覺如此糟糕, 卻又能夠繼續(xù)茍活于人世。
我是個不可救藥的謊話大王,一直以來都是如此。我把丑話說在頭里,不想兜什么圈子。貨物離柜,概不退換。不過我的年齡絕對貨真價實, 你們大可放心,因為不僅僅我這么說,而且它已經(jīng)受到公開認證了 。那些獨立專家們對我進行過各種檢查,戳戳我這兒,捅捅我那兒,還在我臭烘烘的嘴里刮了一圈,量我的腳踝,看我的雙腿。對于我來說,不用再替我的兩條腿擔心真是令我如釋重負。他們給我拍照的時候,我知道我的下體像匹馬的一樣,滿是疙瘩,疤痕累累,不過,對此我已根本不在乎了— 盡管我曾經(jīng)是個好面子的人,絕對不允許他們拍這樣的照片。除此之外,報紙上對我的報道可以說是連篇累牘 (而且都在那兒,清清楚楚地印在一張表里,就擱在離我躺的地兒不到 3 英尺的地方) 。別以為對我來說這有什么新鮮的 — 廣受報道其實已經(jīng)成了我的弱點之一, 現(xiàn)在我就不多說了 ,后面沒準會讓你印象深刻,還是強調一下我說這么多的目的吧:我是不會就自己的年齡撒謊的。
至于其他, 大概你們也知道了 , 撒謊是我的強項, 我的專長,我的技巧之所在。為它找到一個新的用途真是個了不起的慰藉。對于我來說其實也費了好大功夫,天曉得,實際上一直以來我對自己的所作所為也并不感到光彩。不過現(xiàn)在,我的那些謊言,甚至還不及放屁更讓我感到羞恥(我特意憋出個響屁以強調這一點)。當然,肯定會有人抱怨的。 (現(xiàn)在就有人抱怨我放屁了 — 非常抱歉,各位難兄難弟)不過我建議你還是不要浪費時間,拿出紅筆來,圈圈點點,試圖分辨出我說的話哪句是真、哪句是假,還是放松一點,盡情享受我給你帶來的故事吧。
我覺得有點惱火。他們將測徑儀塞到我的身體里。要是到了這把年紀,我忽然搖身一變成了個女人,肯定會成為報章雜志追逐的焦點,F(xiàn)在,唯一讓我繼續(xù)活下去的理由就只有好奇心了:我很想看看我這又臟又老的軀體,接下來究竟會怎樣。
我像只躺在沙灘上老邁的烏賊,正在慢慢腐爛。他們看著我有點害怕,根本猜不到,除了腦漿像一鍋粥一般蕩漾之外,我的腦袋里其實什么也沒有。我已經(jīng)不能開口說話了,所以他們也無從得知我的內心世界究竟發(fā)生了什么變化 : 人之將死,我甚至變得有那么點兒和藹可親了 。
我也看書。我開始看書的年紀,大多數(shù)人早已老眼昏花,或者已經(jīng)躺在床上等死了。這一點要歸功于莉婭·戈德斯坦,她有個大腦袋,跟只足球似的,是她讓我開始讀書的,而一旦我開始讀了之后,便再也沒有人能讓我停下來。等被關進蘭金·唐斯監(jiān)獄的時候,我已經(jīng)被稱為“教授”了 ,而且還獲準通過函授的方式取得了文學學士學位。
1919 年的時候,安奈特·戴維森書架上的那些書對于我來說毫無意義。不過現(xiàn)在,如果愿意的話,我可以替她造個圖書館。我可以隨意、優(yōu)雅而又輕松地用一卷卷圖書,將她的書櫥塞滿,書架深的地方我會給她擺上兩排,將它們封面朝上擱在餐廳的桌子上,從窗戶里扔到外面蕪雜的草地上,書脊折斷,一本本變成殘章斷簡。
書! 書現(xiàn)在對于我來說根本不成問題,不過快到 60 歲的時候我才只認識十來個單詞, 而且其中有兩個還是我的名字。對此我感到非常的羞愧。我機關算盡,費盡心思,有時候甚至不惜通過欺騙、編故事、撒謊等狗屎手段,僅僅為了說服別人將報紙大聲讀給我聽,所有這些,遠比學會識字要難得多。
幸運的是,盡管我所有的榮華早已煙消云散,我的眼睛卻依然和他們的一樣好使:我的雙眼,我不是指視力,而是指顏色,它們依然如藍寶石般清澈湛藍,如同那雙曾讓我父親的蒼白臉頰熠熠生輝的眼睛一樣。同樣的雙眼 — 我對自己的眼睛很是自得 — 生在父親的臉上,我就極為厭惡。沒準后面我會跟你提到他,但我不敢保證。
關于我父親,還是等等再說吧。我更愿意先從一個戀愛故事說起。這不是我要講的唯一一個真實的戀愛故事— 接下來會有大量各式各樣的關于戀愛的鬼把戲 — 但哪一個也比不上這一個如閃電般令我向往。話說它就發(fā)生在 1919 年的 11月,那一年我 33 歲 ,已經(jīng)開始嚴重脫發(fā),每天早上梳頭的時候,頭發(fā)都會大把大把地落下。
我想談談菲比,但在此之前得先交代一下安奈特·戴維森。如同往常一樣,她總是礙手礙腳。
她們倆,就是這對人兒,窩在吉朗維拉蒙特街上一個搖搖欲墜、僅能遮風擋雨的小房子里。那是個陰云密布、沉悶至極的一天,灰蒙蒙的天穹下,低矮的云層和小朵的白云沿著巴旺·黑茲那邊的海灘,從天空掠過。一個紅鼻頭的男孩趕著一大群豬從她們的小屋前經(jīng)過,朝著拉籌伯臺地和大風肆虐的火車站那邊走去。吉朗再也沒有什么比豬更令菲比感到討厭的東西了。要是可以的話,她會將它們趕到懸崖峭壁上去,這樣就再也用不著為此煩心了 。實際上,她對一切都很不耐煩,缺乏耐性。如同現(xiàn)在一樣,她坐進椅子里的時候,絕不會像個正常人那樣輕松自如— 與其說她是坐到椅子上,不如說她是一屁股跌坐進椅子里,直震得小屋的窗戶嘎吱作響,正在將香煙放進嘴里的安奈特·戴維森也不滿地抬頭看了她一眼,嫌惡地皺起了眉頭 —她是個不容忽視的人物,無論如何得作番介紹。
1919 年11月,安奈特·戴維森年方 21歲 ,從雷丁的師范學校畢業(yè)已經(jīng) 3 年了 ,逃離巴黎則剛剛一年光景,結束跟雅克·杜塞爾的風流韻事也不過 14 個月的時間。杜塞爾是個小有名氣的法國印象派畫家,據(jù)說跟莫奈等名家頗有私誼。盡管如此,唯一提及他名字的著作還是安奈特·戴維森后來在悉尼寫的那本《夜巴黎,暗巴黎》 (安古斯 & 羅伯特森出版社,1946)。撇開杜塞爾不說,她置自己生活了28 年的故鄉(xiāng)澳大利亞于不顧, 卻去寫什么巴黎, 這一點就足以說明問題了 —她僅于1916 年在巴黎待過短短的 8 個月時間, 不過我們暫時還不想展開這個話題。
她在吉朗找了份教書的工作,給英格蘭賀米塔吉教會女子文法學校的孩子們教授歷史。正是在這里,她認識了17歲的菲比。安奈特·戴維森是個頗有幾分姿色的女人,曾經(jīng)被諾曼·林德塞看中,上過時尚雜志 《俊男美女》 ; 現(xiàn)如今,這本雜志已經(jīng)成為維多利亞畫廊里的展品了。林德塞費了好大勁才讓她平展雙臂、擺成個 T 字形出鏡。因為盡管她有著一張傲慢、專橫的臉龐,胸脯也如男人般厚實,但嘴角似乎總流露出某種受虐狂的氣息,雙臂仿佛時刻準備著要去緊緊擁抱男人的身軀,(事實證明,這一點帶有很強的欺騙性) 。
對于她之不喜歡吉朗,我無可指責 — 最終,連我自己也對這個地方頗不以為然。而在賀米塔吉任教,又讓她見識了吉朗最糟糕的一面:她的學生,那些農場主的女兒們,她們腿腳粗壯,四肢發(fā)達,平淡乏味,了無新奇之處。不過,就在這堆廢渣土里,她卻發(fā)現(xiàn)了一塊被埋沒的璞玉,遠比其他教工洋洋得意地介紹給她的所謂黃金美女要寶貴得多— 那些都是愚人眼中的寶貝。
菲比就是個不合時宜的怪胎。她手指染滿了墨水,雙膝皮膚里嵌滿了泥土,腳趾頭則生滿了腳氣,指甲參差不齊,嵌滿污垢。她的父親曾經(jīng)靠趕牛拉車為生,而且著實因此掙了不少鈔票,還搭上了個愣頭愣腦的酒吧女招待。此女天生話癆,對自己的身份地位根本就無知無覺,盡管 — 天知道 — 她確實費了好大功夫想搞明白這一點。
菲比天生有副甜美的嗓子,但唱起歌來卻總是故意洋腔怪調。她生來就有繪畫的天賦,但每次在繪畫課上,別的同學都已經(jīng)畫完,開始沖洗畫筆了,她才漫不經(jīng)心地隨便 “涂抹”幾筆。大家都知道她有抽煙的癖好,還知道她是 “五舍幫”的一員 — 據(jù)說此幫成員之間有著非常活躍的同性戀關系; 倘若果真如此,倒是讓學校里那些較為常見的同性戀情看起來過于一本正經(jīng)了。師生公用休息室里,大家都叫她 “小討厭鬼” 。
天曉得他們在公共休息室里是怎么議論安奈特的。她總是身著黑色或者灰色的外套,然后再搭上些顏色鮮艷的配飾:要么是個紅色的鑲片點綴在肩上,要么是個褶裥,中間敞開著,露出一枚紫紅色的梅心。她走路的樣子也十分奇特,大步流星卻又無精打采,倘若這樣走在圣米歇爾大道上倒也無妨,但在賀米塔吉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校長凱恩小姐勢必要找她談談,而且,她注意到學校里有幾個年紀稍長的女生已經(jīng)開始模仿她走路的樣子了 。
戴維森的模仿者中,數(shù)菲比最惟妙惟肖。實際上,她對這位新來的歷史老師頗為傾心,而且早在聆聽到她那圓潤、溫柔的北方口音之前就已經(jīng)深陷其中了。不到一個月的時間, 她們就走到了一起, 而且牢不可破。沒過多久, 菲比 (據(jù)說 “蠢透了” )就開始寫詩、記日記了 ,法文和歷史也順利通過了考試,并且說得出巴黎一些街道的名字及一些曾經(jīng)生活在那里的人了。她還知道地鐵的站名,甚至知道坐浴盆究竟是什么玩意兒,還讀起了拉斯金,學會了嘲諷亨利·勞森(這可是她父親最為喜愛的作家) ,而且對戴維森有樣學樣,皮笑肉不笑地挖苦勞森的那些鄉(xiāng)村詩作。在安奈特的幫助下,她膝蓋皮膚里的那些陳垢積污,也用肥皂徹底清洗干凈了 。
她開始向往,向往著世界上有一個地方,在那里,她既能夠有歸屬感,又能夠受到尊重;除了小麥和羊毛的價格,除了碼頭工人們究竟是在雅拉街還是在科里奧碼頭忙活,那里還有其他各式各樣的話題。
從前,安奈特在女學生中也非常受歡迎,頗有 “女生殺手”的魅力,但她根本就不曾意識到自己會是個同性戀,直到最后一學期的第二個晚上,菲比蜜糖似的鉆進了她這個小情人的被窩— 菲比周一到周五住校,周末回家。
不管她衣服上的褶裥究竟傳遞出何種訊息,也不管她走路的姿勢如何大大咧咧,安奈特到底還是個謹慎、理性的人。即便對一個人恨之入骨,她也會將這份仇恨掩藏在心底,表面上依然微笑以對,禮貌周全。她會有意識地取悅自己的老板,定期上教堂,并且大聲地哼唱贊美詩。她跟菲比爭論,有理有節(jié)地和她講道理,與此同時還留心著外面走廊上的腳步聲:但所有這些都不足以抵御菲比的攻勢。她的那些論辯,跳躍性極強,出人意表而又漫不經(jīng)心,與她那柔軟得難以置信的雙唇、光滑的肌膚、溫柔的愛撫,以及她那令人銷魂的舌頭比起來,簡直不堪一擊,所以安奈特· 戴維森(作為一名信徒,她甚至不曾有絲毫良心上的不安)在自己學生的懷抱里,徹底繳械投降 — 這樣的擁抱,與印象派畫家杜塞爾比起來,顯然更令人陶醉。
我樂于設想有那么個晚上, 菲比將她丑陋的褐色校服和沉重的粗革皮鞋褪下,扔在地板上,從來沒有人想到她居然是個美人胚子。而當人們意識到這一點時,曾引起一場可怕的混亂。忽然之間,那些學院和文法學校的男孩子們非但對她卑微的出身毫不介意,甚至于還爭先恐后地給她送來各式各樣的學校領巾。等到人氣極旺、萬眾期待的年終舞會的請柬終于送達,一一塞進綠色的毛氈信架里,然后整理歸類,仿佛戰(zhàn)利品一般展示在學習墻上的時候,“小討厭鬼”收到的請柬要遠遠超過其他女孩子。不過,此時安奈特(謹小慎微的安奈特)已經(jīng)住進了西吉朗維拉蒙特街上的那間小房子里了 ,而菲比壓根就沒有給曼尼塞德、邱恩弗德、奧斯特或者任何西區(qū)所謂的社交明星們哪怕一丁點兒機會。她根本就沒有參加任何舞會,甚至于當著許多人的面將一封吉朗文法學校的舞會請柬撕得粉碎,引起了極大的公憤— 她還不如直接往圣酒里啐上一口吐沫。
維拉蒙特街種有榆樹和胡椒樹,住在隔壁的人家還養(yǎng)了頭母牛。這是個安靜的中下階層的街區(qū),近乎鄉(xiāng)下。菲比(她在 1918 年底便離校了)說服父母,讓他們掏錢請 “戴維森小姐”在那里給她補歷史課。
哪門子的歷史!
于是,她們便一起窩在這間小房子里。她們之間的談話如同水晶般透明,我只用信手拈來即可。
“清楚地記得自己長什么樣兒, ”菲比說, “應該算不上什么不道德的事吧。”
“只要不過于沉溺,應該沒什么大不了吧。 ”
一根火柴劃過,撕破了豬群哼哼唧唧的叫聲。香煙的煙霧輕盈而急促地飄向了天花板。
“哦,安奈特, ”菲比嘆了口氣, “要是有什么辦法能夠讓我忘掉該多好啊。”
“我的意思, ”我非常討厭的那個女人說, “正是如此。 ”
透過滿是灰塵的窗戶,菲比目不轉睛地看著正漸漸遠去的豬群,她很清楚自己究竟有多么誘人: 凝脂般的肌膚,波浪般艷麗的紅發(fā),水鳥般修長的雙腿,婀娜的腰肢,還有那對恰到好處的乳房……
單看相片無法真正了解她究竟有多美。毫無疑問,她的臉蛋并非無可挑剔,但下巴與雙唇堪稱完美,仿佛造物主在這兩個地方揮霍了太多的時間精雕細琢,然后忽然意識到時間有點晚了 ,于是匆忙捏好了一只小小的鼻子和額頭,硬生生地塞到她那幾乎沒了地方的臉上。 單憑相片,可能會覺得她的額頭有點兒偏低,而對于她這張臉來說,這樣的鼻子似乎稍顯偏高,她那美不勝收的下巴和雙唇,則又過于搶鏡了。但是,真人全然沒有這些問題,只有不解風情的相機才會讓人產生這樣的印象,而無視她的精氣神,無視她那小小的褐色眼睛傳遞出來的力度,無視她那瓷娃娃般的臉龐,還有她那如同催眠一般的說話方式— 當一個個單詞從她那糯米般細小、雪白的齒間飄出時,她幾乎都用不著張嘴。對于菲比非同尋常的美貌,安奈特·戴維森絲毫也不懷疑。但她不喜歡菲比現(xiàn)在談論自己長相的方式。在她看來,這多少有點病態(tài),或者是某種程度的不幸。
她苦思冥想,試圖搞明白這樣的后果。然而,盡管她頗有見地,卻依然深陷其中,無法擺脫自己的學生。